遇見張國榮

　　那天我出門丟垃圾，哦，忘了說，我家是那種普通商品房，九十年代國企職工的家屬房，丟垃圾得下樓放桶里的那種，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出門兒丟垃圾的時候看見了個挺熟悉的影子。

　　為什么說是影子呢？還挺熟悉的。

　　是這樣的，我從小，能瞧見些隱秘的事物。就是常人說的鬼魂的事物了。世上人多怕鬼，其實(shí)鬼也怕人。但是大多數(shù)鬼魂都見不到人，死了以后的人，就是孤孤單單的一個魂走了，是以多年以來，每每我看見的鬼魂都愿意與我聊上幾句，排遣一下孤獨(dú)。

　　大多數(shù)都是些年輕人，年長者逝去后不愛逗留人世，大概是看透了人間路，也被世情傷透了心吧。

　　話又扯遠(yuǎn)了，這樣說吧，那天我看到的小影子，曾經(jīng)總是出現(xiàn)在熒幕上，好像十多年前吧，從高樓上縱身一躍，將自己摔做一朵玫瑰。我拍著手蹭灰回頭的時候那個靈魂正在看著我笑呢。

　　我認(rèn)得他，也不跟他客氣。被迫長期孤獨(dú)的孤魂有時候會像長期孤獨(dú)的人，愛笑，平易近人，不多話，但是總不會對你怒目。哪怕生前再多風(fēng)光再至高無上，孤獨(dú)的靈魂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

　　我向他揮了揮手，他也朝我揮了揮手。

　　“哥哥，今兒第一次見你。”

　　“喔，可巧呢�！�

　　他靠著一棵老桂花樹，咧著嘴角，望著天。

　　真奇怪，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安靜的鬼魂。我慢慢走過去，做要拍拍他的樣子。

　　“需要我陪你聊聊天嗎？”

　　他瞇眼笑道：“不是無償?shù)陌�？�?br>
　　我摸了摸鼻子，斟酌道：“或許你能為我唱支歌？”然后我攤了攤手，看著他的眼睛說：“畢竟你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

　　我保證我說的是實(shí)話，盡管有時候?qū)嵲挷⒉蝗攵�。我看見他皺了皺眉，然后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唱吧，我也好久沒有唱歌了�！�

　　我就知道他會這么說，連落寞的神情也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樣。他歪靠著那棵桂樹，唱著我從未在他任何一部電影或者專輯里聽過的小調(diào)，像蝴蝶點(diǎn)著風(fēng)的腳步一樣，一扇一扇，把潺潺的節(jié)奏和叮咚的音調(diào)扇進(jìn)我的耳朵鼻子嘴巴里。就好像唱歌就是生活里任何一件隨意的小事，每個時刻都可能發(fā)生；就好像最尋常的呼吸吐納；就好像思考——他歪靠著那棵桂樹，也不坐正。

　　唱完了，他自己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快樂，捂著嘴“呵呵呵”。我想要戳戳他，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

　　“你唱得真好。你死了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這樣好聽的聲音的�！�

　　“我知道，因?yàn)槟銖膩聿宦牳��！?br>
　　“我只是太忙了�！蔽也蛔杂X地?fù)狭藫涎劢牵拔疫�有父母弟妹要相處，工作也很多�！�

　　“喔，是嗎�！彼恼Z氣平淡得不得了，一點(diǎn)兒好奇和同情也不帶。我有些不高興了，不是覺得被人冒犯了，只是單純的不想叫一個逝去的人看不慣我的生活方式。

　　“你不是也不唱歌了嗎？你剛才還說，很久沒有唱歌了�！蔽野欀�，語氣不太好。

　　“可是，我是死人啊。死人唱歌，是沒有人聽的�！彼π�，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美好得像一片云。

　　小區(qū)是九十年代的房子，許多老職工一批一批的退休了，又一批一批地逝去。最近幾年，小區(qū)里的白事越來越多。正門想起送人走的鞭炮聲，噼啪響得炸心。他靠著桂樹偏過臉看了一會兒，慢慢說道：

　　“又走了一個�！�

　　我看他懶懶的神情淡淡問他道：“你怎么來這里？”

　　“曾經(jīng)，有一次，在旁邊的城市開過演唱會。坐車路過的時候就想要停下來看一看了。你們這座城市的山和水都蠻吸引人的。至少，蠻吸引路人的�！�

　　我看見他的影子慢慢變淡了，這是那些游魂們與這個世界羈絆變淺的標(biāo)志。不忿，我忍不住問道：

　　“你還有多少路要走？”

　　“這里是最后一個地方了，看完了我就去轉(zhuǎn)生井了�！�

　　“你的父母家人，親朋好友呢？”

　　“全部看過了，走了成千上萬個地方，逗留了十多年，最后才想到了這里。”他揩了揩鼻子，我不曉得他是不是在哭。

　　“你后悔嗎？也許可以再多活好多年呢？”我望著他的眼睛，在那雙溫柔的眸子里我看見了繁星。“如果沒有縱身一躍，或許今天我還會在電視上看你，也會守著碟片聽你的歌�！�

　　“你不是早就不聽歌了嗎？”他平淡的眼睛淡漠地瞥了我一眼，隨后又將眼神掃向別處，“我看見你走路的時候的佝僂還有平淡的眼神就知道你早就不聽歌了。我也是，可是我不能停下唱歌，所以我跳了。”

　　我還想再問問他什么，他朝我擺擺手，身影愈發(fā)的稀薄。

　　我知道，他會再次沉睡。逝去的人們因?yàn)槿藗兊乃寄畈盘K醒。因?yàn)樽约旱男乃蓝了?br>
　　“你唱的，我就聽�！蔽掖舐暫暗�，只希望他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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