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江南，白云渡。
　　白云江頭白云渡，往來不知客歸處。但聞黃鸝池上鳴，一溪明月枝頭宿。
　　白玉堂記得十年前從這里離開的時候，白云渡不過是萬千小渡口中的一個，就像暫停在白云江畔的一只白鶴，然清晨太陽初升之前的昭昭霧氣卻已是極美的景致，像是從海深處浮上來，緩緩漂浮在空中，渡頭上的烏篷小船晃晃悠悠，半遮半掩隱在里頭。而后日光漸盛，霧氣便一點(diǎn)點(diǎn)化開，四周都是迷離的淺淺金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只可惜來往多是行色匆匆的江湖人，江湖諸事紛雜不斷，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又有幾人能像他這樣悠然安閑地躺在船里賞霧看花？
　　白玉堂是個難得的會賞景的人�？筛y得的是，發(fā)現(xiàn)這等漂亮地方的其實(shí)另有其人。十年前，抑或是更為久遠(yuǎn)的之前，白玉堂向來對時間沒什么概念，也就自然而然并且心安理得的記不清日子。只知道當(dāng)年外出辦事要走水路，展昭天還未亮便將他從溫暖被窩里扒拉出來，看他瞇著眼睛一副不肯就范的樣子，于是將擦臉的手帕浸濕一把糊在了他臉上。
　　白玉堂清醒之后還未等起床氣發(fā)作，便聽到展昭溫溫潤潤的聲音：“以往總沒機(jī)會，今日恰巧有緣分，我?guī)闳�好地方�！�
　　然后就見著了那滿天滿地滿船的霧氣，婷婷裊裊地游走在水面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滲透進(jìn)來，漫過船舷，爬上船頭，溫潤潮濕，他坐在船里，靠近了也只能看見展昭嘴角眉梢的溫柔笑意。
　　“如何？”展昭手托著下巴，胳膊肘靠在船中的木制小幾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著，鈍鈍的聲響。
　　白玉堂繞開小幾湊過去，手從后面環(huán)住展昭的腰，寸寸貼合收得不松不緊，下巴擱在展昭的肩上，稍短的頭發(fā)末端微微翹起掃得他有些癢。展昭偏了偏頭，看著他。半晌，白玉堂笑起來，一雙桃花眼彎起，薄唇上翹，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呼出來，臉上露出孩子氣的如耗子偷了油般的得意神情，道：“不及你�！�
　　展昭面上微紅，一雙清亮的貓兒眼瞪大，又轉(zhuǎn)回去，撇了撇嘴，低低道了聲“死耗子”。

　　十年匆匆時光里，白云渡成長得竟然比他還要快，這是白玉堂始料未及的事情。江南梅雨里的白云渡依然是霧濃，人卻變得紛雜起來，生意人、短工以及船工的吆喝聲不絕于耳。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一派繁華的塵煙氣。烏篷小船有很多變成了長長的大船，客未滿的靜靜泊在岸邊，客滿了的緩緩離岸，一個船夫帶著兩個小徒弟將長篙插/進(jìn)江里，搖搖晃晃地將船撐起。一群素昧平生的人從不同的地方趕來，在柔潤輕軟的江南雨里同船而渡，歇一歇滿面的風(fēng)霜，到達(dá)下一個落腳的地方，然后各奔東西。
　　白玉堂用劍柄往上抬了抬軟竹編的帽子，付了撐船的大爺一錠銀子說不用找了。正要下船，卻聽那大爺?shù)溃骸斑@位公子之前可做過老叟的船？……可是……白家公子？”
　　白玉堂猛地回頭，仔仔細(xì)細(xì)上下打量了那老人一回，有些迷茫。老人呵呵笑道：“約莫十年了，公子當(dāng)年與一位藍(lán)衣公子一起……”白玉堂終于從那蒼老的面容上找出了些似乎熟悉的紋路，眼底由錯愕到了然：“原來是你這老頭，記性當(dāng)真不錯�！�
　　正是十年前載了展昭和白玉堂一路的那位船公！白玉堂垂了眼簾，又想起了當(dāng)年。
　　當(dāng)年當(dāng)年，都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的事情。

　　當(dāng)年是一樣的口氣腔調(diào)，翻遍了身上沒找到碎銀子之后，便隨手扔給那船公一錠金子道：“不用找了�！贝舆^去還有些發(fā)愣，就聽見那白衣少年旁邊穿了一襲素雅藍(lán)衫的俊秀少年笑道：“白家的公子果然敗家……老人家先收著，待上了岸兌成碎銀子便是�！�
　　“死貓！”白玉堂作勢掐展昭的脖子，“我身上沒有碎銀子，你怎么不出！凈來訛?zāi)惆谞敔�！�?br>　　展昭眨了眨眼，將鼠爪從肩上拿下來，笑嘻嘻道：“我沒錢�！币贿吀乐x告別，一邊拽著白玉堂的手上了岸，伸出另一只手細(xì)細(xì)地?cái)?shù)：“你還要請我吃天仙醉和七歲酥……還有梅花扣肉……嗯……我最近還想嘗嘗茉莉花茶……”
　　“吃死你！”
　　……

　　白玉堂在白云渡轉(zhuǎn)了船去陷空島。這些年他常年在外面跑，一年到頭在家老實(shí)呆著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小船搖搖晃晃地劃過水面，白玉堂算算時辰，覺得自己還可以再瞇一覺。
　　不同于往日的，白玉堂側(cè)臥在飄搖的小船里，在半醒半睡的迷夢中，第一次夢見了展昭。

　　夢里是大雪天。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雪連連綿綿地飄落，像一群鋪天蓋地簌簌蒼蒼的白蝶，天地之間連成雪白的一片，大如席的雪花黏在衣襟上，剛沾染上溫暖的體溫便化成了雪水，隨后在衣衫表面結(jié)成薄薄的冰片，碎裂之后落入積雪之中，片刻便不見了蹤跡。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蒼茫的雪原上一派寂靜，沒有風(fēng)，只有兵刃相擊的清脆聲響在連天飛雪中回蕩。
　　展昭以一敵六仍不落下風(fēng)，身體在落雪中上下翻飛，靈巧得如同燕子一般。忽的一人掌風(fēng)襲至腰際，展昭向后翻去，堪堪避過，不料那人收掌成拳，露出指縫間藏著的薄薄的刀刃來，展昭射出袖箭相抵，卻還是留下了一道血口。展昭覺得腰間一熱，有血緩緩的滲出來。他匆忙間急速點(diǎn)住幾個穴道止血，手上巨闕一震，發(fā)出龍吟般的清越聲響，硬是將六人的兵器擋了開去！
　　“展昭！為何死盯著我兄弟六人不放？”為首使一對大銅錘的漢子出聲喝道。
　　“漠北六盜，多年燒殺淫掠，十月初六偷盜富戶被發(fā)現(xiàn)于是殺其全家，聽我一言，多行不義必自斃，不要再做無畏的掙扎，與我回開封府聽由包大人處置！”
　　“做夢！你展昭妄稱俠義，也不過是朝廷的鷹犬！”
　　“爾等無惡不作又有何資格大談俠義！”
　　刀劍相交掀起無數(shù)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同融進(jìn)了新雪里。展昭耳朵一動，忽然一劍橫掃，只聽清脆的三聲響，三枚暗器被一一隔開。展昭身形飛快，袖中袖箭急速射出，他借著大雪之勢隨著袖箭飛快彈出，燕子飛使到極致，瞬息之間已收了漠北兩盜的性命！
　　剩下的四人一時大駭，氣息浮動，陣法瞬間有了破綻。展昭劍鋒直指，提起內(nèi)力一躍至半空，微微一滯，身體若飛燕掠水一般從四人頭頂掠過，內(nèi)力注入巨闕之中震斷了對方的兵刃，不消片刻四人脖頸上都出現(xiàn)了一道血痕，血還沒流出就被凍住了。
　　展昭落到地上，垂下握劍的手，看著眼前的六具尸體，微微嘆了口氣，將巨闕收入劍鞘。他從衣擺上撕下一塊布條，簡單扎住腰上的刀傷，計(jì)算著自己能否撐到回去。
　　回去啊……展昭面上稍見松動，伸手揉了揉凍僵住的臉，眼底有淡淡的笑意。
　　忽然“噗”的極細(xì)小的一聲響，展昭抽了一口氣，輕輕低頭，發(fā)現(xiàn)一枚斷刃已沒入胸膛，酥麻而僵硬的疼痛感蔓入四肢。之前長時間的激戰(zhàn)早已耗盡了體力，展昭力氣一泄，踉蹌幾步，猛地單膝跪倒在雪地上，巨闕劍鞘深深插入雪地中。
　　“展昭……我六人死……你……你也別想活……”六盜最后留存的一個重新倒在了積雪中。展昭出手如電點(diǎn)住胸口幾處大穴，喘了幾口氣，失去意識之前將懷中的響箭放了出去，在漫天飛雪中形成了一只紅色的小貓，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然而雪還是漫漫而下，席卷天地，似乎永遠(yuǎn)沒有盡頭。
　　之后的夢境就開始雜亂起來，沒什么清晰的順序，就像他在開封府的房間那樣的雜亂無章。
　　白玉堂記得他趕到那片雪原的時候雪已經(jīng)停了，四周莽莽蒼蒼，無聲無息，他明明有內(nèi)力護(hù)體，卻還是心頭發(fā)冷，手腳冰涼。
　　展昭半跪在雪上，右手握著巨闕的劍柄，血順著劍刃滴落在雪里，極其緩慢的洇開，形成一片殷紅的雪泥。冰冷的斷刃入胸三寸，傷口已經(jīng)被凍住了不再流血，藍(lán)衫上留下一團(tuán)暗紅的血漬。
　　他沖過去摟住展昭，展昭閉著眼，長而密的睫毛上結(jié)了晶晶瑩瑩的碎冰，面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倒進(jìn)他懷里，巨闕掉落在雪中。
　　“貓兒……”白玉堂用厚厚的大氅裹住他，抱著他回到馬上，抓住他的手腕將內(nèi)力輸入進(jìn)身體里。“貓兒，你堅(jiān)持住，我們回去找公孫先生�！�
　　他在馬蹄聲中感到展昭握住了他的手，極其微弱的聲音：“玉堂……”
　　一紅一白，那是在這片悄然寂靜之中的，唯一的色彩。

　　白玉堂是被雨聲吵醒的，醒了之后頭有些疼，嗓子也有些啞。他想了想，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外衣來套上，打了個哈欠，又揉了揉眼角。
　　雨點(diǎn)不斷地敲擊在頭頂?shù)呐褡由希曇粲行┌l(fā)悶，好像打在寬厚的葉子上。白玉堂掀開半邊簾子，立刻有一股水汽彌漫進(jìn)船內(nèi)，透明的小雨珠纏成線，絲絲縷縷地混雜著水腥氣飄進(jìn)來。
　　船外是水濛濛的一片，隱約能看見船公的斗笠和蓑衣。白玉堂看著那背影，忽然想起，有那么一次，也是在這樣的大雨天里，他和展昭被困在了湖心。幸好陷空島的船結(jié)實(shí)，如若不然……

　　“喂，耗子，你會不會劃船��！”
　　“臭貓莫要小瞧你白爺爺！”
　　其實(shí)兩個人都不會劃船，晴日里順著水飄倒也有一番意思，實(shí)在不行就使輕功飛回去�？墒谴笥曛兴麖浡究床磺灏对谀睦锼员浑p雙困在湖心實(shí)在是可以預(yù)料的事情。
　　于是兩個人決定窩回船艙聽天由命。正當(dāng)大眼瞪小眼的時候，船忽的一晃，展昭還沒來得及坐下，一個沒站穩(wěn)便撲進(jìn)了白玉堂懷里。
　　雨下的大，展昭的衣服早就濕了，同樣濕透了的頭發(fā)搭在胸前，頰邊有細(xì)碎的發(fā)絲兒粘在臉上。白玉堂托著他的腰將他扶穩(wěn)，手卻沒有拿開。
　　“貓兒，反正也回不去，我們不如來做些有趣的事情……”白玉堂手臂一收，將展昭攬進(jìn)懷里，手指將他臉頰上的頭發(fā)捋到耳后，然后沿著頸線緩緩下滑，指腹上的繭子細(xì)細(xì)摩擦著展昭的皮膚，所過之處浮現(xiàn)出淡淡的紅暈。
　　“白玉堂！把你爪子拿開！”展昭一掌拍過來，白玉堂往側(cè)邊一閃鉗住他的手腕子壓下，兩個人就在船內(nèi)一方狹小的空間里過起招來。
　　白玉堂邊打邊后退，不料被身后的小幾絆了一跤，身形一個不穩(wěn)，沒能躲開展昭的拳頭，反而被順勢打出了船去！
　　“玉堂！”展昭一驚，身形俶爾掠出船去，腳尖掛在在船頭，身體微傾，一把將白玉堂拉了回來，兩個人抱著在篷子外面滾了幾滾，又被大雨澆了個透。
　　“死耗子，你想嚇?biāo)牢野��！闭拐阉闪丝跉�，起身想要將白玉堂拉起來�?br>　　白玉堂握住展昭的手心，借他的力站起來，一雙桃花眼笑瞇瞇：“貓兒�！币膊活櫞笥陜A盆，閃身上前湊到展昭耳邊，笑嘻嘻道：“貓兒，再叫一遍�！�
　　“……”
　　“貓兒……”白玉堂小孩子一般拉長聲調(diào)，聲音里頭有江南人特有的暖軟溫柔，又不失清冽，尾音在口腔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透出一股子委屈的意味來。
　　展昭白了他一眼，拉他回船艙里頭：“這么大雨還杵在外面，你是真想傷風(fēng)不成！”待進(jìn)了船內(nèi)，拿出塊帕子來給他擦頭，看著白玉堂的眼神，終于笑開來：“玉堂……”
　　白玉堂鉗住展昭的雙手將他壓在船壁上，身體貼上去，臉挨得展昭極近，氣息都撫在他臉上，道：“別動。”然后小心翼翼地吻住他，舌頭靈巧地撬開微合的唇齒，細(xì)細(xì)密密地探尋到里頭去。展昭背倚著清涼的船壁，眼睛眨了眨，沉淀出溫柔的情緒，然后緩緩閉上了。

　　雨漸漸停了，陽光透過云層，將水珠子照得亮亮堂堂的，水面上泛著粼粼的光。
　　陷空島已近在眼前。
　　白玉堂付錢下船，簡單問候過一眾親友，便獨(dú)自上了南邊的雪影居。雪影居前的鐵索還是老樣子，上頭掛滿了水珠，像出了一層薄汗。白玉堂輕輕提起一口氣，鷂子似的竄了過去。

　　日頭偏西，白玉堂繞到雪影居后，席地而坐，也不顧身上的白衣，旁邊胡亂擺了幾壇子酒，香氣氤氳。
　　“貓兒，我今年給你帶了梅家莊的糯米酒，梅老板親自釀的，不烈，但是很好喝�！卑子裉萌嘁蝗囝~頭，繼續(xù)道，“還有你十年前偷偷埋的天上重，我給你挖出來了。臭貓……別以為你五爺不知道……其實(shí)啊，我都清楚得很……”
　　“開封也好得很，包大人和公孫先生吃好睡好，不用你掛心……”
　　白玉堂好像又看到了展昭溫和無害的笑容，眸子里頭是狡黠的神采。那人對著他禮貌的一揖，眉毛微微揚(yáng)起，嘴角輕挑，聲音若清谷流泉：“在下展昭�！�
　　……只是展昭。
　　醇厚的酒水倒在碑前，聚成一段細(xì)流，脈脈無聲地蜿蜒流下，淌過石階，淌過青苔，一滴一滴，緩慢地滲進(jìn)泥土里。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白玉堂明明還不到三十歲，卻已覺得活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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