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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箭
進(jìn)入暮秋后,街道兩旁的紅楓燦爛如火,落木醉染,鋪就開一條金黃的毯子。
一頂金篷彩轎從華毯上飛馳而來,轎檐的銀鈴一路清越脆響,惹得行人紛紛駐足,一睹這轎輦的氣派。
太白客棧前,彩轎落了下來。隨行的侍女揚(yáng)手掀帷,眾人眼前為之一亮。
自轎中出來一位紫裙玉帶的美艷少婦,墨髻如出岫烏云,簪以珠翠步搖,肌膚白若凝脂,雙頰微微潤紅,更甚滿地落楓。玉手扶在侍女的腕部,輕輕地跨出轎欄。
見貴客光臨,連掌柜的都迎到門口,躬身笑臉:“白三夫人大駕光臨,小店著實(shí)篷篳生輝,快樓上雅座請!闭f著,揮手一攤,候在樓梯口。
這太白客棧只是一家平民酒樓,達(dá)官貴人、富豪鄉(xiāng)紳根本連打尖都不屑,而今天卻迎來了白三夫人這樣的貴賓,掌柜的委實(shí)受寵若驚。
整個山東,乃至整個中原武林,誰人不識濟(jì)南世家白氏一門,白家在大明湖畔落地生根已有百年之久,靠走鏢發(fā)跡,家勢日益壯大,發(fā)展至今,儼然已是人人景仰的前輩一族。然而,與其他豪門貴族不同的是,雖然白氏一門財(cái)雄勢大,但其下門人都自持有度,從不會仗勢欺人,歷年逢旱澇瘟疫,掌門人白老大都開倉賑民,贈醫(yī)施藥,廣播善行,各方志士崇白老大德行,競相遠(yuǎn)來投奔,白家勢力也因此得以擴(kuò)展。
使白掌門人老懷安慰的是,他的三個兒子——白慕天、白慕川、白慕風(fēng)——都是人中翹楚,年少有為,而且三個都是風(fēng)流俊朗,儀表不凡,其中尤以大哥白慕天最為出眾,深得人心,二哥白慕川次之,而幼子白慕風(fēng)自小身體羸弱,縱然天資聰穎,勤奮刻苦,亦無法彌補(bǔ)先天不足,始終不得超越兩位長兄。
白三夫人名叫虞鈴兒,兩年前與白慕風(fēng)結(jié)為伉儷,膝下無子,卻鶼鰈情深,恩愛有嘉,為不少江湖小兒女所歆羨。
虞鈴兒徑直走來,卻沒有往樓上去,而是步向□□。
掌柜的連忙追上去:“三夫人,這后院已有多時未理,凌亂得緊,您老還是樓上請吧。”尚未靠近就被侍女?dāng)r住,掌中一沉,已經(jīng)多了一錠銀子,足有十兩,侍女朝他使了個眼色,掌柜的是個明白人,很快就退開了。
那侍女也沒跟著,任虞鈴兒一人走進(jìn)庭院。
庭院就設(shè)在正堂的后方,不大,多年沒有打理的關(guān)系,雜草叢生,碎葉堆陳,地面還積了不少殘瓦斷片。東面是一間破舊不堪的茅屋,一棵高聳筆挺的梧桐樹孤立其側(cè),秋風(fēng)催落木葉,瑟瑟縮縮地盤旋半空,蒼涼蕭索之意無限。就連僅有石案也是裂痕斑斑,棱角殘缺。
虞鈴兒來到茅屋前,手還未觸門,柴扉嘎的一聲,便開了。
屋內(nèi)的陳設(shè)很簡單,石榻,桌案。
大概聽到開門的聲音,炕上那人身形動了動,仍然對著墻壁,沒有轉(zhuǎn)過來。虞鈴兒也不叫他,坐了下來,凝目望著那個硬朗而瘦削的背影,眼中竟一掃方才的倨傲清高,多了一層茫然之色。
無數(shù)次,她期盼這個身影重新回到她眼前,哪怕在夢里。寬厚的溫存冰冷于午夜夢回之后,眼角殘留著細(xì)長的淚痕。
“又做噩夢了?”丈夫軟語關(guān)慰。
她漠然點(diǎn)頭,經(jīng)常她就是這么哭醒的,然后,再也無法入眠了。
是噩夢,實(shí)實(shí)在在的噩夢,縈繞在心頭怎么也無法散去的噩夢。七年來,都沒有變過。
虞鈴兒,是時候該醒了。
她的漂亮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木桌,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駱沖!甭曇舯饶呵锏乃凤L(fēng)還冰冷。
那人似乎瑟縮地震了一下,平靜下來,緩緩地坐起。他的頭發(fā)凌亂極了,細(xì)密的劉海遮掩住雙眼,嘴角頷下殘留著胡渣子,樣子消沉而落拓。
若是窩在城角街畔,沒人不把他當(dāng)成一個乞丐。然而,事實(shí)卻是,三天前,當(dāng)著各方武林俠客的面,他毫不留情地?fù)袈浒准艺崎T人手中的雄風(fēng)劍。
雄風(fēng)劍落地,白老大的手腕在淌血。在場所有人離座而起,面上無一不是驚異之色。
那日,正值白老大五十歲大壽,宇內(nèi)牛耳門派,名望群俠紛紛前來恭賀天命之喜,興起之際,卻有不知趣之人持劍而來,公然下戰(zhàn)書,要與白老大這位俠中俠比武。
由于不速之客的固執(zhí),比武當(dāng)天當(dāng)場舉行。劍光縱橫,比夜空的煙火還耀眼,身形電轉(zhuǎn),各路英雄無一不唏噓贊嘆。
白家三公子觀摩戰(zhàn)勢,心頭俱是一跳,他們尊敬崇拜的父親在幾個回合下來,動作逐漸緩慢、遲鈍、凝滯,最后一篷血花自他腕間迸發(fā),白老大半頹在地,臉上冷汗直冒。
白老大在眾人簇?fù)碇拢嘶貎?nèi)室。看官散去,比武臺上惟有他一人。夜風(fēng)撩開他密實(shí)的劉海,他看到了一雙亮如秋水的瞳子,娥眉下,這對眸子波光閃爍,蘊(yùn)涵著無限道不盡、理不清的情愫,難以置信、驚詫、迷惘、怨恨……以及喜悅。
他心忽然一慟,仿佛被沾了鹽的鞭子抽中,苦澀酸痛。沒有再待下去,縱身投入蒼茫的夜色之中。
虞鈴兒掩著嘴,委頓在地,再一次,她淚如雨下。鮮紅的裙擺徐徐展開,宛如雨后凄然綻放的牡丹花,閃爍著晶瑩澄亮的露珠。
她發(fā)誓,這是最后一次,此生絕不再為那人流一滴眼淚。
“請你把這封戰(zhàn)書收回去!庇葩弮旱囊滦涑赋鲆恍殴{,快而準(zhǔn)地落入駱沖的手中。
戰(zhàn)書是白慕風(fēng)今早收到,白府上下皆是一驚,三人前挫敗白老大的人竟然又找上門來了,使眾人難解的是,白老大無疑已是白家實(shí)力最強(qiáng)之人,既然連他都打敗了,何以還要挑戰(zhàn)其他技藝不如他的人,就算是同輩競技,也應(yīng)該下戰(zhàn)書給白慕天才是,何以是武功遜落一籌的白三公子。
駱沖一掃封面:“這是為何?”
“為何?這應(yīng)該是我問你才對!庇葩弮呵榫w有點(diǎn)激動,“當(dāng)日你既已挫敗我公公,為什么今天還要送這東西來?”
駱沖沒有看她,虞鈴兒的眼神總能令他心如刀絞,淡淡的,他開口了:“因?yàn)槲蚁肱c他比武!
虞鈴兒冷哼一聲:“慕風(fēng)技藝更在掌門人之下,你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我一直都相信青出于藍(lán)!被卮鸷芷届o,沒有波瀾。
“如果這就是你的理由,我想你選錯了對象。”話語中多有無力之感,虞鈴兒靜靜地闔上眼睛,無奈道,“他的兩個哥哥一直以來都比他優(yōu)秀,這也是人盡皆知的!
駱沖頭一回正眼看向她,七年過去了,素白的面容依舊如往昔般明艷秀麗,只不過,多了及笄之年未曾有的成熟氣韻,依稀間,腦海又掠過無數(shù)個片段——
“你是誰?為什么會在我家的樹上?”
“哦,我知道了,你是小偷,爹——娘——,抓賊啊——”
“要我不喊也行,除非……你帶我去逛外面的集市!
“哇,好厲害,你居然會飛耶,就跟鳥兒一樣!
虞鈴兒緩緩地睜開眼睛,駱沖立刻將目光移開,聲音低沉:“你似乎應(yīng)該相信自己的夫君!
虞鈴兒斜睨了他一眼:“我相信他,我當(dāng)然相信他,在我心里,慕風(fēng)永遠(yuǎn)是最好的,他愛我,甚過愛他自己,可他……太傻了。”
是的,他太傻了,仲冬的河水那么冰,為了妻子發(fā)簪上那顆光澤黯淡的珠子,他就這么跳下去,她扶著船舷哭著,喊著,要他快點(diǎn)上來,他卻沒聽進(jìn)去。等上岸的時候,他的嘴唇凍得發(fā)紫,臉上一點(diǎn)血色也沒有,蒼白的手指顫抖地?cái)傞_,卻是那顆僅值十文的珠子。然后,他大病了一場,從此,病根埋得更深了。
她將珠子納入櫝匣之中,再不許它見天日。
“抱歉,戰(zhàn)書既已發(fā)出,我沒法收回!钡椭^,駱沖緩緩脫口,他的聲音不大,卻有如驚天雷鳴,震痛著虞鈴兒的耳膜。
她猝然直視駱沖,錯了,一直以來,她錯了,她天真地以為,駱沖會因當(dāng)年之事懷愧于她,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他沒理由拒絕。
原來,揚(yáng)名立萬,才是他歸來的真正目的。至于她,恐怕早已消融在七年的光陰之中。
虞鈴兒長身而起,袖筒下的手指握得很緊,似乎在顫抖,自嘲地笑了:“好,好,今時今日,你讓我看清了你。好一個野心勃勃的駱沖,好一個幼稚愚蠢的虞鈴兒……”
她顫巍巍地來到門口,扶著門框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院中的梧桐樹又開始落葉,把地面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宛如一床軟綿綿的被褥,所以當(dāng)年她從秋千上摔下來,不覺得很疼。
良久,她終于轉(zhuǎn)過身,指間已經(jīng)多了一把短箭,但箭頭卻黯淡無光,還綴著點(diǎn)點(diǎn)鐵銹,將它重重地扔在桌上,竟然只有半截,尾部早已折去。
駱沖神色一動,凝視著斷箭,雙眼慢慢迷離起來。
往事又一寸寸浮上心頭。
夢做了好久好久,有點(diǎn)不愿意醒來,因?yàn)槁犇抢蟽簢Z嘮叨叨,實(shí)在很受不了。
偷得浮生半日閑,睡個大頭覺,做個白日夢,乃人生一大樂事也。
咦,身子怎么抖個不停?喂,快停下來,別晃了。
哇——不行了。
撲通!額面朝地,當(dāng)頭一痛擊。駱沖算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醒了,一摸鼻梁骨,血,頓時無名火大,他扭過脖子,大聲吼道:“喂,誰?有沒搞錯,樹招你惹你了,沒事動它干嘛?”
半空懸浮著塵土,沒人答應(yīng)。
“疼——”駱沖捂著鼻子,感同身受地點(diǎn)點(diǎn)頭,的確很疼,不過,等等,自己沒說話啊,四下搜索,不知什么時候,一個丫頭片子已經(jīng)從落葉堆里緩緩地爬起來,撫著腦袋瓜子,眼淚都擠出來了,發(fā)髻上還插著一片梧桐樹葉。
“喂,你又是誰。俊瘪槢_沒好氣地問。
“我是鈴兒啊!甭曇衾镉悬c(diǎn)哭腔。
“什么鈴兒,鈴鐺的,我問你,你在這里干什么?哎喲——”一動怒,鼻血又來了,駱沖連忙貼緊。
女孩抬起頭,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他:“你……你怎么會在我家的院子里,哦,是小偷。爹——娘——快來抓賊!”
駱沖趕緊捂上她的嘴巴,用很兇的眼神盯著她:“丫頭,聽著,不許再喊爹叫娘,不然,我就把你賣給人牙子。”
威脅起作用,女孩真的不嚷了,院中沉寂須臾,又沸騰起來:“瑞!殹(cái)——快來抓人牙子!”
不到一會兒,院子里竄出三個身著家丁服飾的人,手執(zhí)木棍,喝道:“人牙子,人牙子在哪?”庭院里空蕩蕩的,只有梧桐葉在盤旋飄飛!肮至耍髅髀犚娦〗愕穆曇。”兀自呢喃著,三個家丁莫名其妙地走了。
只聽嗖的一聲,駱沖從樹杈縫里落下,“好險——”說著,不客氣地把抗在肩頭的女孩狠狠地扔下來,幾張樹葉還胡亂地塞在她嘴里,“以后還是找其他樹打盹吧!”抖落衣服上塵屑,駱沖嘀咕了一句,一頓足,剛想跳起,只覺腳跟好像讓什么東西絆住。
女孩環(huán)抱住他的足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目光似很堅(jiān)決,她紅潤的臉上沾滿灰黑的泥土,頭發(fā)上、唇稍、襦裙邊都還點(diǎn)綴碎葉片,看上去,就好象剛從垃圾里翻出來的布偶,邋遢而骯臟。
“你又想干嘛?”駱沖突然有了乏力之感,雙肩朵拉下來,嘆道:“我不是小偷,更不是人牙子,只是借你家的樹睡了個覺,現(xiàn)在走還不行嗎?”他晃了晃腿,無奈被人家抱得死死的,一動不動。
“你比松鼠還厲害耶!”女孩的眼神充滿崇拜之色,“帶我出去玩,好不好?”
駱沖有點(diǎn)厭煩:“我沒空!辈怀媚抢蟽喊l(fā)現(xiàn)之前趕回去,準(zhǔn)吃不了兜著走,一跺腳,女孩被一股莫名的彈力給蕩開,伏倒在樹旁,眼瞼垂下。
一時忘了自己的內(nèi)家功已經(jīng)煉得有點(diǎn)火候了,這么一踢,該不會把她給震傷了吧?駱沖扶起女孩,著急道:“喂——丫頭,你不要緊吧?可別裝死啊,喂——”
女孩搖了搖頭,終于掙開眼睛,一開口便是:“帶我出去玩,好不好?”
除了自認(rèn)倒霉,還有其他法子么?做好挨棍子的心理準(zhǔn)備先,誰讓自己貪這棵樹高大涼快,活該!
駱沖提住女孩的后領(lǐng)口,縱身一躍,已到圍墻之外。
日暮西斜,行人漸稀,二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老長,女孩一路雀躍歡欣,任臉蛋和衣服臟兮兮的也不理睬,突然,她回過頭,高興道:“今天是不是買了好多東西?”
駱沖嘆了口氣:“的確不少!惫馑稚暇吞崃宋宕蟠,懷里還抱著一個青花瓷瓶,脖子上還套了三串珠鏈子,更令他悶悶不樂的是,這些花的全是他的錢,那臭丫頭兜里除了一塊絲絹,一文錢都沒有。
“誒,你看,我們到城樓了。”女孩指著一座巍峨的建筑物,興奮道,“快,快帶我上去……那里可以看到整條街!
駱沖沉著臉,默不作聲。
“咦,怎么了?”女孩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賠笑道,“對不起,我忘了你帶太多東西了!
駱沖越發(fā)沒好氣,哼了一聲:“這還不都你買的!
女孩撓了撓頭,一臉不好意思:“抱歉,這樣好了,我?guī)湍隳靡稽c(diǎn)吧!”雙手接過那個青花瓷瓶!罢O,趁那兩個看門的去吃飯,我們偷偷上去!”
“什么……還要去?”女孩已經(jīng)跑過去,駱沖跺了跺腳,硬著頭皮跟上去。
芳草萋萋,飄飄搖搖,如蒼碧色的海浪,接連遠(yuǎn)天。緋紅的霞光,瞬息萬變,籠罩萬物,遍地金迷。
夕陽暖洋洋的,熏得駱沖都有點(diǎn)昏昏欲睡,半瞇的雙眼,慵懶極了。女孩竟似乎癡醉了,仿佛世間所有的事物,對她而言,都是新奇無比的。她的輪廓涂上了一層金黃的光暈,襯得她好象有點(diǎn)不真實(shí)。
駱沖的視線好久都轉(zhuǎn)移不開。
“誒,他們是什么人?天都快黑了,怎么還出城?”女孩指著城樓下一群鮮衣怒馬的大漢。
駱沖眉頭一皺,他認(rèn)出其中一人,鐵岑,被砍了一只右臂,似乎還沒學(xué)乖,這又要去干什么?“蹲下來!瘪槢_按住女孩的頭,窩在垛口下,耳朵卻在諦聽樓下的動靜。
“鐵岑,這回你確定?”
“為了找到那地方,我整整花了一年的時間,相信這次絕對不會錯的。”
“從地圖上看,這老家伙住的地方還真夠隱蔽的,難怪我們一直都找不到!
“上回我跟蹤那小子來到冷杉坳,結(jié)果被他發(fā)現(xiàn)了,還搭上一條膀子,這次老子還不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就我們五個,能行嗎?”
“放心,兄弟,我鐵岑不會讓你們白白去送死,到了那里,自有高人相助!
“誰?”剩余四人異口同聲。
“閻嘯云!辫F岑一字字吐出。
是他。駱沖心里大喊不妙,閻嘯云是宇內(nèi)執(zhí)牛耳的殺手組織——瀟雨閣的十大殺手之一,擅用十八般兵器,尤以暗器鎖魂箭見長。鐵岑這伙人居然請到他,相信花了不少錢,看來這回他們是有備而來。
糟了。駱沖差點(diǎn)喊出聲,那老兒今天去雪嶺峰找齊師叔,所以自己才能得空逃出來,這兩個千歲人魔湊到一塊,不是下棋就是喝酒,算算時辰,現(xiàn)在差不多也回到陶然館了,怕是已經(jīng)爛醉如泥、不省人事了。明顯,自己之前的顧慮有點(diǎn)多余,不過眼下看來,非得趕在這群人之前回去不可,希望還來得及在冷杉坳擺陣,阻他一阻。
心一急,駱沖竟把女孩越攏越緊,后者的整個臉蛋都埋進(jìn)他的懷里,直到女孩微微掙扎,他才怔怔地脫手。
馬鳴聲震響云霄,只見樓下塵土四起,鐵岑一伙已經(jīng)持轡遠(yuǎn)去。
駱沖雙掌成拳,憂心忡忡地眺望前方!氨,恐怕你得自己回去了,我有事要先走了!
見他神色肅然,女孩明白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手卻把青花瓷瓶環(huán)得更緊。
這倒有點(diǎn)出乎駱沖的意料,他想象中的狀況應(yīng)該是,那個不識趣的丫頭哭著鬧著抱住他的腳不放,然后,他跟撕膏藥一樣,把她扯下來,點(diǎn)住穴道,讓她一個人在城樓上吹冷風(fēng)。不應(yīng)該這樣嗎?駱沖不解地?fù)蠐项^。
“你有急事就趕緊走吧,鈴兒一個人可以回家。”見他還在發(fā)愣,女孩反而開口了,“今天……今天謝謝你帶我出來玩,好久都沒有這么自由了!彼哪抗饩従彽赝断蜻h(yuǎn)方,暮色中,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見她這樣,駱沖居然有點(diǎn)手足無措,訥訥道:“你……我……我先走了!卑涯切┐蟀“臇|西全卸下來,頓時一身輕松!皩α恕!蓖蝗唬剡^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個……那個,剛才的事真對不住,差點(diǎn)把你給悶死了,瞧你的臉,都燜紅了!闭f著,飛身而起,越出矮墻,不一會兒,他的身形就消融在傍晚的嵐霧之中。
“我的臉會紅嗎?”女孩摸了摸雙頰,方覺臉上熱得發(fā)燙。
鐵岑一行人策馬疾弛,速度飛快,但駱沖比他們更快,已經(jīng)趕到冷杉坳。
冷杉坳是去陶然館的必經(jīng)之路,四面矗立著密密實(shí)實(shí)的杉樹,路口偏狹,地面突兀而起許多大大小小的巖石,若想騎馬長驅(qū)直入,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駱沖來來回回繞了幾圈,將巖塊的方位稍做變動,又隨手撿了十幾顆松子,揣在衣襟內(nèi),逡巡好久,才找定位置落腳。
“吁——”勒馬聲大作,震得松果掉下好些粒。果然,他們下了馬,步行穿梭在石縫間!拌F兄,這些石頭看起來怎么如此奇怪?好象在有意阻擋我們的去路!庇腥烁械讲话。
鐵岑卻冷冷一哼:“不是石頭擋道,而是有人在此故布疑陣,雕蟲小技!
“好大的口氣。”藏在一大巖塊后面的駱沖暗自忖,“上次不曉得誰困在這里,三天都沒有走出去,我倒要看看你鐵岑怎么破我的七迷陣。”
或許是吃一塹,長一智的關(guān)系,鐵岑帶領(lǐng)眾人,七拐八彎地前行,竟慢慢靠近陣口。
駱沖有點(diǎn)急了:“這家伙怎么變聰明了?”他記得上回,鐵岑在陣中跑得大汗淋漓,也沒離開過原點(diǎn),最后差點(diǎn)餓死當(dāng)場。
陣口就在眼前,鐵岑自得一笑:“你們回去把馬都牽過來,這里離目的地還有一段距離!
有人遲疑了:“好容易走出來,再折回,恐怕……”
“你們不用擔(dān)心,剛才我已經(jīng)在巖塊上留下標(biāo)記,只管循記號來回,絕對不會在陣中迷失。”鐵岑臉上表情甚為得意。
駱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謂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但鐵岑這種翻天覆地的巨變,幾乎超出了駱沖的承受范圍。
這還是那個莽莽撞撞、顧此失彼的愚鈍大漢嗎?根本是另一個人嘛!
巴掌揚(yáng)起來的時候,指縫間已經(jīng)夾了四粒松球,凝氣五指,駱沖將松子重重地甩了出去,他對準(zhǔn)的不是任何人,而是那群悠閑食草的馬匹。馬跑了,他們要趕到陶然館,得花一宿的時間,駱沖確信,宇內(nèi)沒有幾人擁有自己那種風(fēng)馳電掣的輕功底子,七迷陣壓不住他們,讓他們鍛煉鍛煉也好。
“趴哧——趴哧——”松球竟沒有擊中一匹馬,而是全數(shù)讓人打落。
“原來躲在這!辫F岑冷冷道,“你也該現(xiàn)身了。”
駱沖從石塊后跳了出來,撫掌,臉上堆滿笑意:“高手就是高手,林子里的霧那么大,居然還能準(zhǔn)確地辨出松球的方向,盡數(shù)攔截,不愧為暗器翹楚!
鐵岑挑眉:“哦,你知道我是誰?”
“你不是鐵岑。”一字字從駱沖口中吐出,“而是他請來的幫手。我說得沒錯吧,閻嘯云,閻前輩。鐵岑右臂既已斷,又如何能發(fā)出袖箭擋住我的松球呢?”
“哼,你的眼力還不算差,方才我確是用右腕發(fā)箭。”反手覆臉,已經(jīng)撕去表層的人皮面具,閻嘯云的神色傲岸而干練,語氣冷凝,“想必你便是那老頭的徒弟吧,自己藏頭露尾、貪生怕死,卻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弟子來送命,真虧他干得出來!
駱沖專注地盯著他,一言不發(fā)。此刻如果動怒,必然會分掉心神,到時就更防不住他袖筒中的暗器了,淡淡道:“家?guī)熾[逸多年,早已不再理會江湖恩怨,你們又何苦咄咄逼人?”
“往昔罪責(zé)尚未償清,江湖故人怎么能允許他如此逍遙快活?我雖與他無怨無仇,但收人錢財(cái),自當(dāng)替人消災(zāi)。”松風(fēng)瑟然凄緊,而閻嘯云的語氣更令人為之一凜,“你如果有意替令師償還當(dāng)年命債,我亦奉陪到底!
仇怨這樣?xùn)|西,真的很糾纏不清,無論歲月如何變遷,光陰如何流逝,它亦不會有絲毫淡化和褪色,宛如溪澗中流的兀石,沖刷越久,打磨得越堅(jiān)硬。
駱沖有點(diǎn)無奈,陡得,他的雙眼又亮了起來:“找他可以,撂倒我先!闭f話那當(dāng)兒,又有四粒松子掣出,可打出去的時候,他卻后悔了,后悔出手晚了一步,閻嘯云的袍袖漲然鼓動,一根袖箭已經(jīng)將四粒小球扣下。
這個時候,冷杉坳起風(fēng)了,松風(fēng)將原本凝聚一起的暮靄打散,視野陡得迷蒙下來,眼前人也只是若隱若現(xiàn)。
閻嘯云依舊從從容容,鎮(zhèn)靜泰然,現(xiàn)在他尚且看得清對方的輪廓,而煉獄般的訓(xùn)練根本不允許用到眼睛這樣?xùn)|西,就像蝙蝠一樣,越是昏暗的環(huán)境,就越自然。他干脆閉上雙眼,側(cè)耳諦聽對手的動靜,指縫間的銳器發(fā)著幽寒的光,既是殺手,自然以將人致死為成事,所以他任何一件武器都是淬上毒的。
駱沖腳心有點(diǎn)發(fā)涼,霧的另一端,那股森冷陰詭之氣仿佛向四面八方彌散開來,穿透煙嵐,化作一種莫名的恐懼,沉沉地壓抑著人的胸臆。此刻,人的吐納之息竟似乎凝滯下來,天地萬物歸于死寂的沉默。
…………
肌膚似乎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燒紅的銀針一根根地刺入,卻不覺疼。目光呆滯地停留在茅草頂。身邊那襲白衣不時地來回飄晃。這張臉,是那老兒,他把我抬回來的么?完了,這回輸這么慘,肯定免不了上絕風(fēng)崖思過。
“這回當(dāng)是個教訓(xùn),為師時常教導(dǎo)你,勤有功,戲無益,若非平日偷懶瞌睡,如何落到今天這種下場,還累我這個七老八十的師父照顧你一宿……”果然,一清醒就挨罵了,駱沖瞟著面前這位古稀老人,頓覺苦笑不得。原本想當(dāng)徒弟的為恩師解圍,現(xiàn)在倒好,反而又欠了他一份人情。
駱沖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出聲:“這回怎么……沒喝醉?”
老人一臉不滿:“那老家伙出門遠(yuǎn)游也不事先知會一聲,枉為師還興致高昂地爬上雪嶺峰頂,卻吃了頓閉門羹!
駱沖笑了。
“這次大小傷口共十五處,還不算多!崩先耸岸拗切┣Н彴倏椎难,一面道,“只是……傷口的毒已經(jīng)沿著各大經(jīng)絡(luò)遍布全身,若非我及時封穴施針,你這條小命算是完了!
“我命硬還死不了。”駱沖竟有點(diǎn)得意。老人看著他,眼中突然出了凄傷之色,不禁嘆了口氣:“罷了罷了,誰讓你是我的徒兒!睋u了搖頭,他兀自呢喃著出去了。
“這老兒真是越來越怪了。但他這回沒讓我去絕風(fēng)崖呆著,總算還像個樣。”駱沖暗自慶幸,指骨好象能活動了,他摸了摸身畔,空空的,衣服八成又拿去扔了,突然想起什么,腦袋下意識地動了動,脖脛上也是空空的。走的時候,那三串珠鏈子忘記還給那丫頭了,但現(xiàn)在,它們恐怕已經(jīng)和破衣破褲一起葬身懸崖了。
駱沖似乎可以想象得出那丫頭嗚咽哽聲的德性,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算了,等傷好了,再買三串還給她。
如果現(xiàn)在能跑能跳,就好了。他想再爬到那棵大梧桐樹上睡覺。
“對了,那些人后來怎么樣了?”見老人進(jìn)來拔針,駱沖忍不住道。
老人面如止水,將銀針一寸寸地提出,小心翼翼地收在黑布卷里,淡淡道:“該死的一個也沒活。”
“那閻嘯云的確是個狠角色,死了對瀟雨閣來說,算是一筆大損失。”
銀針已經(jīng)全部挑出,老人將它們卷裹完畢,又給駱沖的傷口換上藥膏,神情依舊冷淡:“你指的是將你打傷那人?他死沒死我不清楚!
駱沖困惑道:“你剛才不是說該死的全死了?”
老人的手沒有片刻消停:“他不是我仇家,死活與我無關(guān),所以就放他走了!
“什么——”駱沖氣得仰起來,不想牽動傷口,“好痛……為什么?”
老人輕輕地按住他:“麻醉散的藥性剛過!
駱沖忿忿道:“我不是說這個,他把你徒弟我傷成這樣,你還放他走?”
老人平祥地望著他:“你會傷成這樣,完全是因?yàn)樽约簩W(xué)藝不精、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更何況,他也被你傷得不輕!焙竺嬉痪湓,他說得很低,駱沖在氣頭上沒有聽到。
老兒指著桌面的碗筷:“給你弄了碗面,什么時候可以坐起來就什么時候吃,若一天都無法動彈,就準(zhǔn)備餓一天吧!”留話之后,老人再也沒進(jìn)來過了。
駱沖眼巴巴地望著那碗熱騰騰的面條逐漸冷卻,心里越發(fā)悶悶不樂:“那老兒興許根本不把我當(dāng)徒兒看,若非為了他,我至于這樣遍體鱗傷嗎?”嘀咕一陣,他竟睡過去了。
到了第四天,臥榻之上早已不見了駱沖的影子。
老人見駱沖背著竹簍飛奔回來,便問道:“我要的那十味藥草采得到嗎?”
駱沖灌了幾大口水,將竹簍往旁邊一丟,不悅道:“翻了十幾個山頭,只采到五種。你要的那些草藥,名字又怪,樣子也難看,問附近的藥農(nóng),他們也都沒見過!
“只找到五種!崩先巳粲兴嫉啬剜罢业轿宸N也好!
駱沖突然靠近,面上笑意濃烈:“你看,我的傷已經(jīng)完全好了,而且,一大早還替你爬了那么多個山頭,正所謂,無功也有勞……”
老人瞟著他,當(dāng)師父的還不了解徒弟:“你想下山玩。”
“絕對不是玩。”駱沖連忙擺手,“徒弟我有點(diǎn)事情要辦!
“不準(zhǔn)。”老人丟下兩個字,提著藥簍,往藥房那去了。
山風(fēng)拂過,卷落數(shù)張葉片,飄飄搖搖地從駱沖面前晃過。
他就著大石塊,郁悶地坐下來,以手支頤,意興闌珊。突然捶了石頭幾拳,憤懣道:“那老兒真比你還頑固!
提著劍,忿忿地往絕風(fēng)崖方向去了。
今天院子打掃得特別干凈,厚厚的樹葉堆沒了,秋千又重新掛在了另一條粗壯的枝杈上。陽光篩過扶疏的樹冠,灑得遍地碎光點(diǎn)點(diǎn),宛若星辰般璀璨耀眼。駱沖倚著樹干,雙臂交疊胸前,雙目半垂,似在小憩。
好靜的庭院,都能聽見和風(fēng)漫游的細(xì)微聲響。
他驀得抬起頭,一張青碧的葉片沿著額面,輕輕地滑下,覆在鼻梁上,張口微呵,樹葉落到地面上。杵在這里一個多時辰,連個鬼影也沒見到,秋千上空蕩蕩的,那丫頭大概是玩膩了。
緩緩地,他從懷里摸出一粒乳白色的珠子,不是很大,卻在他手掌上流轉(zhuǎn)著奪目的光澤。買不到珠鏈子,夜明珠應(yīng)該也行,雖然不值錢,但也夠漂亮。駱沖睜一眼,闔一眼地打量著這顆明珠,自己倒挺滿意的。
那老兒在藥房里一呆便是好幾個時辰,連午飯都沒出來吃,他一認(rèn)真起來就是這么拼命。所以這時出來透透氣,他根本不會注意。
落在身上的陽光由明亮強(qiáng)烈轉(zhuǎn)為黯淡微弱,不知不覺,已經(jīng)日照西斜,駱沖只好悻悻地翻墻離去,他回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秋千架,心一沉,也覺得空蕩蕩的。
夕暮中的城樓是那么的孤獨(dú),那么的寂寥,矗立百來年,漸漸開始呈現(xiàn)滄桑的乏力感。
拾級而上,駱沖站在垛口處。
他仿佛聽到響徹云霄的鼓號之聲,烽火臺的濃煙彌漫在整個天空,旌幡飄舞,吶喊震天,多少驚心動魄的爭奪在此演繹,但最終,是非成敗、盛衰榮辱也不過化作一抹塵芥,消泯在歷史的浪濤之中。唯一幸存下來的,恐怕就是這座舊跡斑斑的城樓了。
“咳咳——”角落里傳出細(xì)微的聲響,駱沖一回神,便走了過去,他眼睛睜得又大又亮,更甚懷中的夜明珠,口中支吾囁嚅:“丫……丫頭?”
坐在地上,抱著雙臂瑟縮的女孩抬起頭,眼中陡得亮了起來:“你終于回來了!
駱沖扶起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身子是那么冰冷,嬌小的骨骼宛如脆弱的玉瓷,一碰即碎,兩頰通紅得近乎病態(tài)。
駱沖連忙脫下外衣,覆在她身上,眼中盡是困惑與訝異之色:“你……怎么會在這里?”
女孩攏了攏那件寬大臟舊的衣服,低著頭,面帶羞色:“我在等你回來!
聲音很小很細(xì),好象一吐出就會讓晚風(fēng)給吹散,但駱沖卻怔住了。
我在等你回來。這句話,許多年后,依然令他心旌動容。
那天,駱沖一直把女孩送到家門口,路上,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偶爾偷瞥女孩幾眼,回應(yīng)他的永遠(yuǎn)是那抹澄澈空靈的笑靨。
“以后……你還會來我家后院嗎?”女孩怯怯地問道。
駱沖愣了愣,微笑,他給女孩一個肯定的答復(fù)。
她將外衣還給駱沖,剛跑開幾步,又回過頭,聲音清越極了:“我叫虞鈴兒,以后別再叫錯了!崩w柔的身影消失在朱紅的閬門后面。
虞鈴兒,從那以后,他把這個名字刻在心里。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而在某些漆黑的角隅,卻亮起詭異而森凜的寒光。
陶然館內(nèi)一片靜謐,藥房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老人一步也沒出來過,只是在墻上留了張字條,上面寫著幾間藥材鋪名,他是要駱沖下山去這些地方買齊剩下五味藥草。
那老兒從來不光顧藥材鋪,因?yàn)樗鼈兊牟厮幗^對不會比陶然館更豐富,但這次為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草藥,竟然要他去鋪里碰碰運(yùn)氣,他究竟要用它們來干什么?駱沖怎么想也想不通,又不敢貿(mào)貿(mào)然去問,要知道這種時候,誰打擾了那老兒,誰就得倒霉。駱沖當(dāng)然不愿意去觸這個霉頭。
跑遍指定的藥鋪,一無所獲,根本沒人聽過那些藥草名,更不用說有的賣了。
駱沖突然覺得渾身又酸又痛,沒道理啊,似乎沒走多遠(yuǎn)路,為什么就連氣息也變得急促紊亂起來,他拭去前額的冷汗,看來,上回的傷勢并沒有徹底好轉(zhuǎn),凝神運(yùn)氣反而更糟糕。怎么回事?那老兒不是已經(jīng)將體內(nèi)的毒素全部清除了么?
只好雇了匹馬,執(zhí)轡行至城門口。
“小子,別來無恙?”是閻嘯云的聲音,駱沖猝然抬起頭,微微一笑:“托前輩的福,我還沒死。”
閻嘯云冷冷一哼:“當(dāng)日若非那老頭半路殺來,你小子早去投胎了!
“投胎是早晚的事,我年輕,還不急。今日閻前輩特地在此等我,敢問有何貴干?相信不會是敘舊聊天這么簡單吧?”駱沖直起身子,神情淡定,可心里的不安正慢慢擴(kuò)展。這個閻嘯云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自己舊傷復(fù)發(fā)的節(jié)骨眼出現(xiàn),若是一會兒動起手,自己又該如何應(yīng)付呢?
閻嘯云心頭微微一凜,這小子如此泰然自若,想必受的傷應(yīng)該全好了,上回冷杉坳一役,自己也著實(shí)傷得不輕,左右指骨以及手腕的經(jīng)脈至今仍隱隱麻痹,但敗給晚輩后生的恥辱,怎么也無法釋懷。
無論如何都要?dú)⑺浪,只有殺了他,心頭之恨方可咽下。閻嘯云的目光比尋到獵物的餓狼還殘厲。
駱沖的喉頭動了動,逼人的寒氣再次將他周身的空氣冷凝。身下的馬匹微微一哼,駱沖唇角一翹,惹不起還躲不起嗎?雙腿一夾,馬兒就撒開四蹄狂奔起來。
這確實(shí)有點(diǎn)出乎閻嘯云的意料,但他并沒有急于追擊,而是仰空朗聲道:“這么一個美人胚子,死了怪可惜的!甭曇翮H鏘高亢,駱沖已經(jīng)回過頭,閻嘯云的手正扣在一女人脖脛處,猛得一扯馬韁,駱沖臉色變了:“鈴兒。”
城樓下塵煙滾滾,駱沖從馬背騰躍而起,穩(wěn)穩(wěn)地停落在閻嘯云面前。
“放了她,你我恩怨與她無尤,別傷了她。”駱沖神色惶恐。
閻嘯云看得很舒服,他就是想要對手有這種表情,這樣,在心理攻勢上,自己就占了先機(jī),冷冷笑道:“年少多情未必是件好事,不過你放心,我閻某人在江湖上也算是個人物,威脅逼迫這種下三濫的手段自然不屑使用,你我堂堂正正來場比試,我輸了,你倆大可安然離去,倘若你不幸死在我手中,這個小姑娘我也不會難為她,你意下如何?”
“我答應(yīng)你!睅缀跏呛敛华q豫地脫口而出,虞鈴兒因痛苦而漲得花容失色,掙扎著張開眼睛,眼眶中淚花在流轉(zhuǎn),卻強(qiáng)忍著沒讓流下,她剛才不斷地朝駱沖搖頭,直到聽見那句話,我答應(yīng)你,淚水就再也不受控制,冰涼地淌過面頰。
今天之前,她不懂什么叫江湖,甚至不知道世間原來還有江湖這種地方。詩詞歌賦、閨閣禮束、管弦絲竹以及□□的秋千架,幾乎是她生命的全部。
梧桐樹下,秋千架上,她在等一個人,因?yàn)槟莻人答應(yīng)過她,以后會再來她家后院,還不知道他叫什么呢,下次來了,一定要問問他。
她漸漸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城樓上了,旁邊是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她很害怕,不是因?yàn)榭吹侥前蚜寥羟锼拈L劍,自骨髓深處一點(diǎn)點(diǎn)蔓延,并流遍全身的那種莫名的恐懼與不安,正慢慢浸食著她的靈魂。
這個人將自己擄來,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駱沖也有劍,長劍一晃,折射出耀眼奪目的光華,虞鈴兒的雙眼竟似乎迷失起來,那光亮有點(diǎn)刺痛她的眼睛,卻不敢闔上眼睛,她擔(dān)心再睜開的時候,會見到令她崩潰的畫面,甚至連眼皮也不愿眨一下。
閻嘯云的手已經(jīng)松開,虞鈴兒退到后側(cè),他長劍一挑,兩條匹練般的長虹迅速交匯成十字,自匯點(diǎn)綻放的劍氣宛如密網(wǎng)般,鋪天蓋地地罩開,里面的人物仿佛已與外界絕緣,風(fēng)拂草搖,云飄影移,似乎與他們絲毫無關(guān),打敗對方的信念,占據(jù)了整顆心。
虞鈴兒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激射四溢的寒氣讓她眼睛痛得沒法睜開,她嫩如春蔥的手指似乎在隱隱作痛,就像被一柄柄短小卻尖銳無比的小刀,一寸寸地劃過,她抱著頭,顫抖地委頓在地上,地面透涼如水,然而,包圍周身的空氣,卻比仲冬的寒冰更加刺骨。
不知過了多久,短兵交接的聲響停止了,刀割似的感覺沒有了,她緩緩地仰起頭,臉上的淚痕尚未干透,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她眼前,還是那件寬大臟舊的袍子,上面卻多了無數(shù)道裂痕,底下的血肉模糊而淋漓,鮮紅的液體泉涌般往外滲流。
虞鈴兒突然發(fā)瘋似地站起來,跑到駱沖前面,揮張起雙臂,擋在二人中間,她身形如風(fēng)中弱柳般飄拂不定,可是神情卻比磐石還要堅(jiān)定,目光中的倔強(qiáng)掃除了先前所有的膽怯。
她的舉動,連駱沖也為之一怔。
閻嘯云幾乎是以劍撐地才勉強(qiáng)站住,他的衣裳也是碎痕獵獵,血沫順著唇梢緩緩地流下來,他的眼神似乎有點(diǎn)恍惚,使勁搖了搖頭,用衣袖一抹,拭掉了血跡,重新又揚(yáng)起了長劍,直指前方。
虞鈴兒渾身顫了顫,事實(shí)上,誰看了閻嘯云的眼神,都會有這種反應(yīng),他就像一只瀕臨死亡的野獸,迷離的眼中仍然不肯熄滅對敵人惡毒的咒怨,那仿佛是一種同歸于盡的決絕。
一只手沉穩(wěn)地覆在肩頭,虞鈴兒回頭,駱沖居然在對她微笑,大難臨頭,他竟然還笑得出來,仿佛他身上沒有受過一絲一毫創(chuàng)傷,笑得如此自然,如此鎮(zhèn)定!斑@里交給我!彼p輕給出這樣一句話,虞鈴兒嘴唇動了動,似要說些什么。然而,她看見駱沖的臉色變了。
流星似的銀光刺空虛空,不聲不響地逼近她的后背。
電光火石間,駱沖的劍接觸到那柄袖箭,鏗的一聲,箭尾斷裂在地,而箭頭卻沒有停止速度,直直刺入虞鈴兒的身體。
猩紅的血花在她背部悄然綻放,虞鈴兒淡淡地闔上眼睛,身體如斷線的紙鳶,輕輕地飄飛出去。駱沖攬住她的腰,將她穩(wěn)穩(wěn)地接到懷里。右手一振,長劍脫手而去,然后,就插到了閻嘯云的腹部,呻吟幾聲,他便不動了。
“鈴兒……鈴兒……”胸臆的恐慌是從來也沒有過的,駱沖嘶聲呼喚。
她意識還是清醒的,笑容卻是顫巍巍的:“你還……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傻丫頭,這時候,竟然還關(guān)心這個。
駱沖沒有回答她,而是探手取出那顆夜明珠,放在她手心,淚水幾欲奪眶:“等你好了,我一定告訴你,握緊了,千萬別讓它掉到地上,否則……你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我是誰!
虞鈴兒牢牢地抓住珠子,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駱沖背上她,往冷杉坳的方向,急掠而去。
陶然館。
老人的臉色很難看。
駱沖唇色青紫,神光卻是一弛,他的眼睛沒有從虞鈴兒身上移開過,默默地等待她蘇醒,后背的斷箭已經(jīng)取出,箭首處暗黑而淤青,然而,她的臉色卻紅潤了起來。
微睜起眼睛,她笑了,吃力地抬起胳膊,攤開手掌,夜明珠正閃閃發(fā)光!拔覜]讓它掉到地上,你可以告訴我了吧!”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駱沖!
“駱沖……駱沖……”重復(fù)低吟了好幾遍,她想把這個名字深深地記在腦海里。
老人望著他們兩人,不禁長嘆一聲,搖著頭出去了。此后,駱沖想下山,他再沒反對過了。
城樓的屋瓦上。虞鈴兒滿足地偎依在駱沖的懷里。
“這么高,你不怕么?”
“如果只有鈴兒一人,就怕!
駱沖突然沉默了。
“現(xiàn)在,我可以用小石子把樹上的果實(shí)打下來了,鈴兒是不是很厲害。俊
駱沖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但他的笑容很苦澀:“恩,鈴兒一向都很聰明!
“不,應(yīng)該說鈴兒有個好師父才對!彼⑽⒀銎痤^,看著駱沖,愣道,“跟鈴兒一塊,你不開心么?”
駱沖搖了搖頭:“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來最難忘,也是最開心的。”
虞鈴兒端坐起來,低眉沉吟好久,方紅著臉道:“你去向我爹提親,好么?”
駱沖突然沉默不語了,虞鈴兒囁嚅道:“我……我是不是嚇著你了……”她臉紅到耳根子,驀然垂下頭。
駱沖卻一把將她摟在懷里,柔聲道:“傻丫頭,這話不應(yīng)該從一個女孩子口中說出!庇葩弮侯^垂得更低了。“它要由我說才對,等事情完了,我會堂堂正正地把你娶過來。”他一字字地做出承諾。
“真的!”虞鈴兒興奮地望著他。
駱沖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你什么時候辦完事情?”虞鈴兒的目光充滿期許。
這時,駱沖手上多了一樣?xùn)|西,斷箭,那柄從虞鈴兒背上取出來的斷箭,放到她手中:“鈴兒,只要我還活著一天,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彼某兄Z與周圍的空氣融合在一起,永恒地沉淀在虞鈴兒心里。
那一刻,她哭了。然而,唇梢卻流淌著最幸福的笑意。
白駒過隙,一切竟似乎變得遙遠(yuǎn)而不可及。
城樓上的誓言,虞鈴兒的眼淚,斷殘的袖箭,梧桐樹,秋千架……余煙夢影般化作永遠(yuǎn)不再回來的記憶。
虞鈴兒凌厲的目光令他渙散的神智不禁一斂,話語平淡如水:“你說過,有生之年會為我做任何事,這句話,還算數(shù)嗎?”
駱沖默然點(diǎn)頭。
“如今我心里只牽掛一件事,那就是,慕風(fēng)一定要好好地活著,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包括你!弊詈笕齻字,她語氣加重,雙瞳中的深沉與復(fù)雜是駱沖從未見過的。
七年來,她變了很多,至少已經(jīng)不再是當(dāng)初秋千架上的女孩了,她有了世族夫人雍貴華雅的氣質(zhì),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儀態(tài)優(yōu)嫻,落落大方。
曾經(jīng)滿面塵垢,怡然自在地游街逛巷,天真爛漫的小丫頭,或許真的只是回憶了。
良久,駱沖才沉沉地開口:“這是我虧欠你的!庇悬c(diǎn)答非所問,神情完全隱埋在劉海的陰影里。七年前,他去了漠北雪原,承諾一年之后,也就是回來之時,必定迎娶她為妻,然而,他失約了,徹徹底底地失約了,所以當(dāng)?shù)弥奕说臅r候,他并不驚訝,反而慶幸她沒有像王寶釧那樣苦守寒窯十八載。
茅屋的門闔上了,黑暗中惟駱沖一人而已,從石榻上摸出一柄長劍,劍鞘微啟,劍光泓亮如秋水,他久久凝視著自己的寶劍,陷入了深沉的冥思。
比武的地點(diǎn)設(shè)在醉?xiàng)魃缴。沒有一個看官,白老大以及兩位長兄也只能呆在山麓。
虞鈴兒眼望著白慕風(fēng)一步步地上了山,她的心懸了起來,秀眉深鎖,默念祈禱,只要丈夫平安歸來,她這一生也就別無所求了。
醉?xiàng)魃降臈魅~長得正火,一簇簇、一團(tuán)團(tuán),如美人醉酒嬌顏,紅得驚艷,飄落溪澗之上,順流悠然地曲折迂回。
駱沖的身影掩映在楓林之中,他朝白慕風(fēng)微微頷首,秋光便在手中迸發(fā)。
光影縱橫闌干,火紅的楓葉漫天飛舞,白慕風(fēng)一招‘白鷺青天’挽出數(shù)道劍花,夾雜著森冷的劍氣逼向駱沖,此招雖為其父所授,但修習(xí)錘煉多年,已然有青出于藍(lán)的火候,一劍擊出,對方不得不后撤數(shù)步。
縱然一死,亦不能有辱家聲。從收到戰(zhàn)書時起,這個信念一直往復(fù)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父親堂前的諄諄教誨,他又豈敢忘記,濟(jì)南白家子孫輕生死、重榮辱,家威興、血盡時。
駱沖縱光一抵,方才耀目閃亮的光華瞬間破散,他并沒有盡全力,否則,那柄劍早已不在對方手中。白慕風(fēng)手腕微微一顫,虎口一陣發(fā)麻,左手覆上,方穩(wěn)住劍身。好強(qiáng)的力道,幾乎是在交睫之間消泯了自己的劍勢,如此輕易自然,難怪父親會敗下陣。他驅(qū)退雜思,一振腕,又迎了上去。
楓葉一落入劍氣的范圍,就撕裂成數(shù)縷絲絳,或隨風(fēng)而逝,或?yàn)⑷胂獫局小?br> 泉水淙淙地自谷底流出,虞鈴兒凝視著自上游而來的溪水,心頭的焦慮和不安迅速擴(kuò)展蔓延,那水的顏色是殷紅的,紅得比楓葉還刺目。白老大他們也是面沉如死水。
圓日漸漸躲到云層后面,地面剎那間暗淡下來,秋風(fēng)又起,眾人的臉頰與手背都是一陣冰涼,正如他們此刻的心情。
紅楓夾道的小徑,一條人影緩緩地淡出,虞鈴兒緊張地看過去,連氣息都屏住了。一行日光透出云層的縫隙,她看清了那人的臉,不是她的丈夫,硬生生地渾身一顫,指甲嵌到掌心里。
白老大一言不發(fā),任駱沖從他們身旁慢慢地走過,眼睛卻遙望著楓林深處,帶著悲戚的意味。
到虞鈴兒面前時,他頓了頓,抬起頭認(rèn)真地端詳了她一眼,然后低下頭,繼續(xù)前行。
“我恨你,今生今世!瘪槢_聽見后面?zhèn)鱽磉@樣一句話,他駐足,卻沒有回頭。
耳語似的一句話,卻蘊(yùn)涵著無數(shù)的震撼與怨恨,說話者的神情如何,他不忍回顧。
所有人都向山上跑去。
駱沖凄然苦笑,也許紅楓輝映的緣故,他的臉慘白得沒有一點(diǎn)血色。后背一陣劇烈的顫抖,一篷鮮血自口中噴薄而出,濃濃的血霧彌漫在山道,一道銀白的光亮在他腹上若隱若現(xiàn),抹了抹嘴角,他只留給醉?xiàng)魃揭粋孤寂的背影。
虞鈴兒他們趕到的時候,白慕風(fēng)剛掙扎著站起來,手上的劍只剩半截。
“爹,孩兒沒令白家蒙羞!彼囊痪湓捔畎桌洗箫L(fēng)霜滿面的臉露出了欣然的微笑,兩位兄長亦相視而笑。虞鈴兒站在遠(yuǎn)處,靜靜地目睹這幅理應(yīng)是她最期盼的畫面,不知怎么的,她的心突然很酸,回過頭,怔怔地凝睇那條漫長而崎嶇的山道,燦漫的楓葉無聲無息地飄舞在半空,扶搖縈回,殘紅似血……
那一役之后,濟(jì)南城內(nèi)再也沒有人見過駱沖這個人,就好象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人們逐漸將他遺忘,又或者,根本沒有人記住過他。
冬去春來,大明湖畔,弱柳又抽新芽,燕兒掠檐低回,鏡湖萬頃一碧,四處都洋溢著朝氣盎然的生機(jī)。
白府門口又開始派分米糧,據(jù)說是為了慶祝新掌門人即位。
一名白衣麗人盈然婉約地信步在修狹的石級之上,后面一青衣侍女提籃緊隨。昨夜剛剛下過一場雨,臺階微微有點(diǎn)濕滑,加上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苔痕,路就更不好走了。
“夫人,婢子不明,為何你有轎輦不乘,偏要繞行這條石徑?”青女侍女有點(diǎn)困惑。
白衣麗人淡淡微笑:“沐恩觀存放著白家歷代先人的靈位,后輩前去拜祭,理應(yīng)徒步而至,以示虔誠!
“但為什么掌門人沒有陪你一起來呢?”侍女不過多嘴問了一句。
白衣麗人腳步微微一滯,神情有點(diǎn)失落:“慕風(fēng)剛剛接手掌門之位,府內(nèi)外要務(wù)倥傯,這種繁瑣之事由我代勞即可。走吧,看這天色怕是又會有一場大雨!蹦_速轉(zhuǎn)疾,侍女趕緊跟上去。
前面的人突然停住,青衣丫頭險些沒撞上去!霸趺戳,夫人?”她奇怪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虞鈴兒的臉色更奇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密林深處,似見到什么人。
“你先行去沐恩觀,我隨后就到!辈蝗菔膛鄦枺碛耙呀(jīng)穿進(jìn)古林之中。
踩著泥濘的枯枝敗葉,虞鈴兒漸漸靠近那個人。
白衣飄飄,鶴發(fā)白髯,一派仙風(fēng)道骨,令人疑是絕塵而獨(dú)立的神人。他靜靜駐立在一方石碣前面。
“老人家,你我可否見過?”他的背影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虞鈴兒忍不住道。
老人沒有理會她,雙眼始終凝睇著碑碣。那石碑是新砌的,可碑面的字卻因雨水的沖刷而變得模糊不清,地臺上沒有擺放任何祭品,連香壇和白蠟燭都沒有,左近雜草叢生。
過了半晌,老人驀然轉(zhuǎn)身,似乎要離去。虞鈴兒看清了他的臉,不由一怔:“你……是駱沖的師父!崩先送nD腳步,面無半點(diǎn)表情,渾濁的眼睛中透出的悲哀,令虞鈴兒心頭一緊,聲音有點(diǎn)僵澀:“這是誰的墓碑?”
老人冷冷道:“你不是已經(jīng)猜出來了嗎?”
虞鈴兒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良久才低吟:“這不是真的……”
“我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那個不聽話的徒弟還在……”老人仰面朝天,似乎在壓抑著什么,一聲長嘆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生命力。
“當(dāng)年我明明已經(jīng)封穴控制住他體內(nèi)的毒性。”老人像是與人對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神情呆滯癡愣,有如夢囈,“那小子只要乖乖服下我提煉的丹藥,什么事不都沒了!
虞鈴兒的全身已經(jīng)冰冷,老人的話正迅速下降她的體溫。
“為什么要那么傻,幫那丫頭把毒吸出來,還把我的藥偷偷給了她……”老人的聲音竟有些哽咽,“你難道不知道,只有漠北雪原的氣溫才能鎮(zhèn)住你體內(nèi)的毒素,為什么要回來?那女人已經(jīng)嫁人了,你何苦還要為她夫婿鋪路……”老人呼聲凄厲,回蕩在深山老林之間,宛如哀魂夜泣,強(qiáng)烈震撼著人的心弦,一番話下來,他竟似乎老了幾十歲,只是純粹在責(zé)備那個不聽話的徒兒,完全看不到別人的存在。
老人顫巍巍地遠(yuǎn)去,哀喚聲卻似乎還停留在林子里,久久徘徊,怎么也不肯離去。
淅淅瀝瀝的,雨下來了,打在枝杈葉片上,滴答作響。
宛如雕塑一般,在雨中,那具冰冷的身體逐漸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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