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方蘭生歸來的那天，天墉的雨已是下了三天三夜，卻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于是陵越看到的，便是濕透了衣襟，額上粘著發(fā)絲的少年。

　　只是那少年本人，卻仿佛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狼狽，只是定定地望著陵越，呆愣了許久，忽然地笑開了。

　　“陵越大哥�！�

　　明明是上揚(yáng)的嘴角，眼睛卻仿佛在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02.

　　陵越在得知一切的終局后，便一直在等這一天。迎接他的弟弟歸家的那天。

　　他曾預(yù)想過許許多多的表情和動(dòng)作，希望能夠在第一時(shí)刻帶給那少年一份溫暖，哪怕對方心中的傷痕從此已經(jīng)再難撫平�？墒且姷綄Ψ降哪且豢�，他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yuǎn)都只能是那個(gè)驚慌的，手足無措的，笨拙的兄長。

　　少年綻開一個(gè)燦爛的笑容，溫聲喚著自己，陵越卻覺得胸口一滯，竟然險(xiǎn)些穩(wěn)不住身形。那感覺與幾日前聽聞百里屠蘇化為荒魂之后，當(dāng)是如出一轍，悸痛難忍。

　　他知道，那個(gè)總是愛說愛笑的少年，只怕已然死在了蓬萊的烈焰之中。

　　伸手將少年攬入臂彎，相對無言，任對方打濕了肩頭。

　　03.

　　這紛紛擾擾的江湖中，最不缺的便是故事。

　　只可惜，是故事，便會(huì)有終局。若是平安喜樂的首場，自可成為一段美談佳話，待到容顏不復(fù)時(shí)談起，笑記一場鮮衣怒馬；但若是曲終人散，滄海桑田，這一切的苦果便要纏著那留下來的人，一生一世，直至黃泉。

　　傾心依賴的二姐早已命喪黃泉；晴雪付出不入輪回的代價(jià)，守著屠蘇的荒魂，孤注一擲地尋找重生之法，只怕此生再難相見；襄鈴回到青丘之國，從此人妖殊途；紅玉姐回到昆侖，從此與仙人為伴，不涉人間；甚至連自己曾經(jīng)倚重的，后來卻又恨之入骨的少恭，都終究與巽芳公主和千觴一起，煙消云散。天地悠悠間，所有的人都死已經(jīng)找到結(jié)局，徒留自己一人擁有著奢侈的“未來”。

　　一起離開的人那么多，回家的路上卻只剩下一個(gè)。

　　方蘭生竟一時(shí)不知，自己是贏家，還是輸家。

　　04.

　　陵越曾想問蘭生，為何不回琴川方家，反而在這天墉住下。

　　思索片刻，驀地了然。

　　在所有事情歸于沉寂之后，能夠記得的，能夠互相舔舐傷口的，也再無他人。

　　自己與蘭生，被生生困在沉痛的記憶里。

　　既然掙扎不脫，又何妨不相守。

　　05.

　　連方蘭生本人都未曾察覺，喝醉的自己，竟會(huì)那般沖動(dòng)。

　　孩子般任性地扯住那人的衣衫，噙著酒氣的唇便壓上了對方的唇；刻意睜大眼睛不愿放過對方的一絲表情，終于看著那雙眼眸從起初的驚訝漸漸一點(diǎn)一點(diǎn)軟化，終究化為疼惜。

　　那人絲毫沒有抗拒。

　　微微后撤一步，拉開距離。

　　只是輕輕地觸碰，兩人的呼吸卻都有些亂。

　　方蘭生笑彎了眉眼，目光有些迷離地望著眼前的人。

　　這人啊，一直一直都是這般溫柔的人呢。

　　“這么寵著我，真的可以嗎？”

　　“未來掌門這個(gè)樣子，若是讓天墉城的弟子們知曉，怕是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吧。”

　　“吶…你還記得么，小的時(shí)候娘親說：‘親一下就不疼了�！�

　　“你看起來，太過悲傷了啊….陵越大哥�！�

　　06.

　　天墉的紫衣青年從始至終未置一言，只是輕輕拂過對方的額發(fā)，淺淺地笑著。

　　溺寵嗎？能讓我如此的人，也只有你了。

　　悲傷嗎？你眼里又何嘗不是如此。

　　07.

　　方蘭生終究還是要走的。

　　天墉留不住，陵越也不會(huì)留。

　　“大哥，我要走了，回方家，娶月言為妻。”

　　少年如此說著，語氣淡然，卻帶著令人信服的堅(jiān)決。

　　在年少之際便用盡了所有的最為濃烈的情感，嘗遍了這世間的極樂極痛，卻還有那么長的一生要走。幸好，應(yīng)該是平平穩(wěn)穩(wěn)的一生。

　　陵越忽然覺得那個(gè)孩子是在一瞬間長大成人，甚至是，在一夜之間變老。

　　他欣慰，卻也心疼。

　　從此以后，他是天墉城的掌門；而方蘭生是孫小姐的夫，是沁兒的父，是方家的主。

　　好在，陵越永遠(yuǎn)都是方蘭生的大哥。

　　08.

　　“蘭生，你可有意令沁兒至我天墉修行？”

　　“…多謝大哥好意，不過還是罷了……若真成了仙，總不免有些寂寥；這人世苦樂，即便濃烈些也別有滋味，而輪回之道，也未必沒有妙處�！�

　　“如此也是�！�

　　09.

　　后來，逢年過節(jié)的時(shí)候，天墉的掌門總能收到方家自制的糕點(diǎn)；

　　而方家的老爺，也會(huì)收到來自昆侖仙地的丹丸。

　　10.

　　據(jù)聞，天墉城十二代掌門陵越于山中小居滿百歲而仙逝。

　　方家老爺?shù)玫较ⅲ谎圆话l(fā)，只是含笑望著昆侖的方向。

　　三年后，方家老爺辭世。長女沁兒道：父親一生，平安順?biāo)�，壽終正寢。

　　如此，也算相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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