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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刀之刀刀繡情
丁修是被師傅撿回來的,他是個偷兒,成天與街上的小混混們一起,坑蒙拐騙樣樣都干,只要能來錢。
他餓的很,無論是熱騰騰的饅頭還是乞兒碗里的殘羹冷炙他都偷。
直到他遇到了他的師傅,一個會刀法的偷兒。
他的師傅瘦骨嶙峋,可笑的竟背著一把長刀,他說那是苗刀。
刀長五尺,單雙手皆可用的苗刀,揚(yáng)鞭縱馬間可取人性命。
他問想學(xué)么?
他問這話的時候,混沌的雙眼里有光,那干癟的身子好似一瞬間便又高大了起來,他望著他的目光無聲的誘惑著丁修。
丁修抱著剛從乞兒那搶來的剩飯,臟兮兮滿是污垢的雙手擦了下臉,他重重的點了點頭,臉上帶著一股狠勁。
他的臉上滿是淤青,那是方才搶飯時被人毆打的,他的身子骨瘦的厲害,身形只到老人的一半,而就是這個人救了他。
現(xiàn)在,他是他師傅了。
閹黨橫行,魏忠賢的手下個個心狠手辣,尋常百姓備受壓榨沒有活路。百姓偷不得,乞兒的東西偷了也是酸的,他們便把心思動到了閹黨的頭上。
偷是一門技術(shù)活兒,沒有點真功夫只有失手被擒的份兒。丁修每日和那把苗刀打交道,無論是單手握把還是雙手持柄,他都練的極為順手。這是用來保命的功夫,想到那些被人拳腳相加的日子,他練的極為用心。除了這些,手中功夫可少不得。他才剛拜師沒幾日,師傅說了等過些時日便教他些獨門絕活,他滿心期待有朝一日干樁大的,再不受那饑寒交迫之苦。
只是,他揉了揉肚子,皺起了眉。
他還得出門去偷兩人今日的飯菜。
偷兒沒有固定居所,最常見的便是破廟。他將苗刀擱在肩頭,雙手各搭一邊,吊兒郎當(dāng)?shù)谋阆肴ソ稚狭镞_(dá)一圈,順些銀兩,卻見師傅一手杵著木棍,一手提拎著什么東西正往破廟趕來。
他一驚倒是未料到師傅竟在此刻回來,他有些忐忑,今日的飯菜還未偷到,若是此時被發(fā)現(xiàn)了……
他猶在害怕,卻聽師傅道“接住了!”
丁修下意識伸手接過,便覺手中一重,低頭一看,竟是一孩童。他納悶道“師傅,這?”
老人坐在篝火旁,從懷里摸出塊粘著血跡的布認(rèn)真擦拭兩把刀。
丁修更為詫異,“師傅,你的刀?”
那人隔著篝火,渾濁的雙眼一瞥他,丁修不由后退幾步,不敢再開口。
“怎么?師傅的刀可不只有一把!這雙刃短刀可不比苗刀,拼的便是一個快,你可想好了,學(xué)了這可學(xué)不得這苗刀。”
丁修呆呆抱著孩童不答話,老人咳了聲,聲音嘶啞。
丁修后退一步,老人止了咳道“那是你師弟!”
丁修一驚,險些摔了那孩子。
“你可得接好了,摔了可沒了。即便沒了,你也只能學(xué)一樣!彼洳欢〉某蛩谎,丁修覺得手中發(fā)燙,卻不敢將那孩子摔了下去。
將那孩子安置在破廟枯草間,丁修起身狠狠的踢了他一腳。那孩童比他稍小幾歲,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一頭亂發(fā)滿頭滿臉看不見樣貌。丁修想到日后這人要同自己搶師傅,雙眼一轉(zhuǎn),不由又踢了他幾腳。
他這幾腳下去,那孩子小腿處已是烏紫一片,不覺發(fā)出幾聲輕哼,半晌忽又大聲咳了起來,頗有點撕心裂肺的意思,不多時竟咳出了血。
丁修這時才知怕了,胡亂將他頭發(fā)順開,露出一張瘦黃的臉上。
將他嘴角血跡擦去,丁修起身想要去偷著草藥回頭,一回頭便撞上了師傅。
他踉蹌了幾步,有些害怕,若是師傅不要他了,他便又是一個什么都不會的偷兒,沒有這苗刀護(hù)身誰都能欺負(fù)他。
老人低咳了幾聲,捂著胸口斷斷續(xù)續(xù)道:“你去弄著藥來!
他攥緊了衣角應(yīng)聲出門,老人忽又開口道“不要有下次!
丁修沒有接話,他開始奔跑。要給師弟找藥,要趕在師傅離開前回來,絕不能讓他們丟下他。
老人是一無名刀客,他的苗刀鋒利雙刀夠快,他的刀上不留血,他的臉早已染上滄桑,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只是,故事太久遠(yuǎn),他已快忘了,倒是這刀法要傳下去。
亂世人無情,他找了一個偷兒,一個病兒當(dāng)徒弟,自是沒想過讓他們報恩,他已老了,這些他都不在乎。
他撥弄著火苗,瞅了眼仍在咳嗽的孩童。死人堆里不要的人,今后便是他徒兒了。
生在亂世,命如螻蟻,靳一川已無家人,又染上了肺癆,村里人便將他當(dāng)作死人扔在了亂葬崗。幸而他得了肺癆,長咳不止,這才讓刀客發(fā)現(xiàn)了他。
丁修不知他得了什么病,乘亂去醫(yī)館胡亂偷了些藥,被人一路追打,到了破廟那草藥已所剩無幾,自個更是受了一身的傷。
刀客透過篝火木然看他一眼,丁修卻是心下一松,他們還在。
他跳著進(jìn)了破廟,腿有點瘸。
老人咳了幾聲,示意他過來。
他忐忑不安,卻又不敢不從,拖著受傷的腿一瘸一拐的走了過去。
他站在刀客面前,手里拿著草藥。
老人手中木棍猛的一揮,正打在他腿彎處,丁修吃痛驚呼一聲頹然跌倒,驚恐的望著他。
刀客顫巍巍起身,木棍敲著他腦門,啞聲道“這條腿,你可給我護(hù)好了。斷了,你也不必回來了。沒了這腿,你還怎么逃命?嗯?”
丁修側(cè)頭躲過木棍,刀客目光一冷,丁修便又乖乖坐好,任由那木棍敲在腦門處,太陽穴突突的跳。他面目猙獰,老人卻是一笑,映著篝火全無暖意陰森森的很。
這年頭,夠狠才能活命。
活著,這刀法便不會失傳。
“給我看看你都帶了些什么藥回來?”
丁修將手里的藥遞給他,刀客翻找了會,挑了幾位藥遞給他道“熬藥!”
丁修點頭,找了個破罐子將藥一股腦全倒進(jìn)去。他有點咬牙切齒的看了眼那孩子,他生病時可從沒人照料,今日倒讓他來照顧這來路不明的臭小子,等他醒了,看他不扒了他的皮。
刀客冷眼瞅他一眼,邊咳邊道“把你那些主意收起來,只要我在,你就動不了他。小崽子,你們可都是我撿來的,別給我耍花招!
丁修收回目光,專注的熬藥。待藥熬好,也是他端著藥去喂人。靳一川仍在咳,只是緩了些。丁修吃力的將人扶起來靠在懷里,捏著他下顎便給他灌藥。
他那咳便止不住,一碗的藥只喝了一半,大半咳了出來,吐了丁修一身。丁修恨恨的掐了他幾下,靳一川無知無覺,仍低低在咳。
刀客撥弄篝火,低聲道“他有肺癆,經(jīng)不住打,卻經(jīng)得住掐!
丁修手一縮,靳一川便倒在了草地上。
老人嗬嗬的笑聲傳來,“今日你不必出門了,在這陪著他,我去外面弄點吃的。他若是身上再有傷,我便給他換個師兄。”
丁修更是大氣不敢出,直直的看著老人出了破廟。
丁修猛的一驚,將靳一川拖到了篝火旁,又怕他受了冷,鋪了些草覆在他身上,眼巴巴的等著師傅回來。
他回來的很快,帶來了幾個冷饅頭,還有半只燒雞。丁修吞了吞口水,拍了拍身旁躺著的人。刀客撕下只雞腿給他道“吃吧。明天教你們刀法!
丁修瞥了眼面色發(fā)黃的那人,嘴角一扯,露出個冷笑,就憑他這身子骨,學(xué)的了雙刀么,師傅當(dāng)真偏心。
靳一川是在半夜醒的,他冷的厲害,睜眼所見卻是一間破廟,有人躺在他身邊。
他舔了舔唇,有絲血腥味,應(yīng)是咳了許久。
他記得自己被人扔進(jìn)了亂葬崗,此時怎會在此,身邊的人又是誰。
他不敢出聲,小心的掀開枯草便想跑,卻被身邊那人一把抓住胳膊。
他死命掙扎,那人掐住他胳膊將人拎起來,冷聲嘲弄道“師傅,你看這忘恩負(fù)義的小崽子,醒了竟然想跑。師傅,你真的要教他刀法?”
靳一川一蹬腿,喊到“放我下來!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捉我到這,我要回家。”
老人低低的笑聲傳來,他杵著木棍走近兩人道“我們是誰?小崽子,你忘了你差點成了死人么?家?你哪還有家?是我救了你。”
他用木棍點了點自己,又指了指他。
“從今往后,你就得跟著我。我會傳你刀法,至于他……”
他又點了點丁修,皮笑肉不笑的道“他便是你師兄!
靳一川甩著腿喊道“我不要!”
丁修嘴角一挑,冷笑道“臭小子,你給我老實點!再亂動,我就把你扔地上,摔斷了胳膊腿,你這一輩子都動不了!
聽他這么一恐嚇,靳一川果真不再動。
刀客溝壑遍布的臉上忽的一笑,“小崽子你叫什么?”
靳一川不搭話,丁修一巴掌打下去惡聲道“師傅問你話呢!”
他哽咽道“靳一川!”
老人點頭“有名便好,我不收無名之人。”
丁修嘿嘿一笑,將人又扔到草地上,“師弟,從現(xiàn)在起,你我可是同門了。”
老人杵著木棍,慢慢踱到破廟暗處一覺,蜷縮睡去。
丁修看那小不點似的人,惡意的笑了笑,“師弟,該睡覺了!
靳一川猛的一閉眼,丁修看他抖個不停,嘴角一撇,明日有你好看。
靳一川與丁修不同,丁修身上有股狠勁,他很樂于習(xí)武,而靳一川沒什么所求,家沒了,他便不知該做什么。
刀客要收他為徒,要傳授他雙刀,他便學(xué)。
兩人雖師出同門,所學(xué)卻大不同。丁修根骨極佳,那把苗刀在他手中威力極大,單手刺出雙手砍下,所到之處風(fēng)聲赫赫,刀口鋒利不留活口。他這刀法便如他這人一般,狠戾無比。靳一川極不贊同他這種打法,太過絕情狠辣。
他使的是雙刀,刃短可雙手擊殺,與丁修苗刀相遇時,少不了有些氣短,每每被他克制了去。
他那時還小,身量不及丁修,刀法亦不及他,總是敗于他手。
丁修本就不喜他,恨師傅傳授他雙刀,下手極重,靳一川時常被刀鞘所傷,牽引肺癆頑疾,咳血是常有的事。
這些師傅都知道,兩人相博時,他從不制止,只是私下里會傳授靳一川一些獨門刀法。他看出來丁修心性太過兇狠,怕是會惹下不少仇家,這傳承刀法之事放在他身上太過冒險,便暗地里多教授了這小徒弟。
奈何這個徒兒是個肺癆鬼,能活到幾時尚不知曉。他嘆口氣,猛咳了起來。也許他真的注定后繼無人。
他更老了,撐不了多久了。
除了傳授兩人刀法,老人更是沒忘了教他們?nèi)绾稳ネ怠?br> 丁修那一雙手不僅耍的了苗刀,雙指一捏間萬物可得。靳一川曾見過他手里出現(xiàn)銀子、武器、毒針、就連姑娘家的肚兜他也曾偷過。
靳一川阻止不了他,丁修的手快,他的手也快,他曾想將那肚兜不聲不響的還回去,卻被人當(dāng)作放蕩子追著打。
那時,他們還沒來京師,師傅還在。
丁修總是喜歡坐在破廟屋檐上,一邊啃著野果一邊嘲弄道“我說師弟,照著你這打法,能殺幾人?”
靳一川的刀法早已長進(jìn),刀法快如風(fēng),殺人不過眨眼的事。只是,丁修仍就看不上他。
他不過是個肺癆鬼,動武時間久了便會咳個不停,若被人尋了空隙一掌拍下,生機(jī)渺茫。
靳一川不搭理他,獨自練刀。丁修躍下屋頂,拔刀與他戰(zhàn)在一起。深夜破廟中,只有兩人兵刃交接之聲,刀客蹲在破廟一角,望了眼暗沉沉的天,咳了起來。
兩人這一戰(zhàn)耗力極多,不多時靳一川便又咳了起來,他咬著唇咽下血,矮下身子,雙刀一揮直擊丁修肋下。丁修腳踏雙刀縱身躍至他身后,靳一川回身又擊,奈何肺癆發(fā)作,猛咳不止。丁修一腳踢下,靳一川倒在地下滾了幾番捂住胸口大聲咳了起來。
丁修苗刀入鞘,劍尖觸地。雙手交疊趴在劍身嘖嘖道“這么多年,你還是這么不經(jīng)打,師傅說的果然沒錯,不知還經(jīng)不經(jīng)的起掐!
靳一川一個翻身躍起,擦去嘴角血跡,持刀又上,丁修握劍一步一退搖頭道“想殺我也得有副好身子,看你這要死不活的樣子,我打的也沒勁。”說著橫劍抵住他雙刀,猛的一推,靳一川踉蹌幾下穩(wěn)住身形,大口喘氣恨恨看他。
丁修打量他一番,這小子身形已與他相當(dāng),容貌倒是清秀一點也不似偷雞摸狗之輩。丁修白他幾眼,莫不要以為披了這身皮就當(dāng)真以為自個是身家清白之人,說到底,他們兩一樣,都是賊。
靳一川喘口氣,咬牙道“師哥,你……”
丁修嘆息一聲,搖頭道“還知道我是你師哥?嗯?”
靳一川不說話。
丁修瞅了眼角落里的老人,他已老的教不動他們刀法了,他們這師徒情分也快盡了。
只是,他和靳一川這師弟的事還沒完。
老人在暗色中咳了幾聲,嘴角有血跡滲出,他杵著木棍顫巍巍的推開門,走出了破廟。
靳一川上前一步道“師父!”
丁修橫刀擋住他,靳一川單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掀,丁修一腳將人踹倒在地,狠聲道“讓他走!”
靳一川死命瞪著他,目光灼灼道“那是師父!”
丁修固執(zhí)的擋在他面前。夜色掩蓋住他的神色,沒人看見他握刀的手在抖。
直到風(fēng)將破廟腐朽破敗的門再度關(guān)上,靳一川猛然躍起,照著丁修胸前連踢三腳。
丁修沒躲,他只是捂著胸口大聲的咳。靳一川無力站著,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門口處。
兩人發(fā)現(xiàn)老人時,已是第二日,他死了。
死在了破廟不遠(yuǎn)處,干癟的身子早已僵硬,倒下時仍緊緊握著木棍,這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靳一川直直的跪下,喊了聲師父。丁修看他灰敗著臉,彎腰將人抱起,找了塊空地將人安葬了。
人如草芥,命已歸去。
靳一川跪在墳前,磕了頭道“師父!我要離開這里,去京師!
丁修背著苗刀站在他身后,伸腿踢了踢他,邪笑道“你要去哪?京師?就憑你這樣,去京師能做什么?”
他不屑的連哼幾聲,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靳一川一扭頭,直盯著他道“總比跟著你偷雞摸狗的強(qiáng)!
“你說的偷雞摸狗?!”他苗刀豎立,一哼聲道!
靳一川起身離開,丁修拉住他道“別小看了你師哥,我丁修這一身的本事,可不干那偷雞摸狗之事!
靳一川想他年少時做的那些事,一甩手繼續(xù)往前走。
丁修一提苗刀跟著他道“你怎么凈記得那些事,跟著師哥去干票大的,保準(zhǔn)讓你日后衣食無憂,你那肺癆的鬼毛病也能治好!
他這人雖平日里極為粗獷,一身黑色長袍裹身,頭發(fā)也極為豪邁的綁起,一張圓臉卻顯的十分年少。
靳一川掃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丁修跑步上前,苗刀一抵他后背道“想甩開我,自個單干?師哥就在這把話說白了,不可能!”
靳一川倏然轉(zhuǎn)身雙刀一拔,丁修后退幾步,嗤笑道“師父這才剛走,你這師弟便要和師哥動手?”
“師哥你別逼我!”靳一川握緊雙刀,冷冷看他。
丁修撤刀背于身后,雙手一揚(yáng)道“是你逼我!”
“師父沒了,我不想連你也沒了。京師我是去定了,師父教我的這身刀法不能埋沒了,師哥你好自為之,不要浪費(fèi)了師父的一番苦心!
“他有什么苦心?這些年來,他處處防著我,我有哪處不如你這個肺癆鬼。他的獨門刀法傳給你,他讓你幫他傳承刀法,與我丁修有何關(guān)系。他既不把我這個徒弟放在心上,這苗刀怎么用,我丁修說了算!
“你既如此說,我也無話可說。我們各走各路,別后不見!
“師弟,這可由不得你!
丁修話落,人已抽刀而上。
靳一川雙刀雖短,攻勢卻是不弱,丁修苗刀一挑,抵住他道“師弟,和我比,你還欠著火候。師父他老人家傳你獨門刀法又如何,你終究還是要敗于我手。”
靳一川抽刀橫劈,丁修苗刀作槍一刺帶挑,橫刃而上抵住他咽喉處道“你打不過我,乖乖跟師哥走,若不然,小心我讓你命喪此地!
靳一川擰著脖子掙扎,丁修苗刀一壓,狠聲道“師哥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莫怪我不顧師兄弟之情!
靳一川彎腰連咳數(shù)聲,氣息不穩(wěn),一雙眼睛怒氣沖天。
丁修嘖嘖道“就說了你打不過我,偏還不信,走吧,師哥帶你去見見世面!
他扭著靳一川前行,那人卻青著臉一通猛咳。丁修無法,只得尋了處破廟將人安置下,給他熬藥。
這些年來,他的藥一直都是丁修在熬。
他看著火,踢了踢靳一川道“等到了山上,把這不情不愿的臉給我收起來。我們是來做土匪的,不是來哭喪的!”
靳一川騰的坐起身,咳了幾聲道“你去落草為寇?”
丁修大咧咧的嗯了一聲,指了指他笑道“帶著你!”
“我不去!”靳一川想要起身,丁修苗刀一捅他道“給我躺好了,這事你做不了主!
靳一川無力躺著,喘著氣道“師哥,聽我這次,別去。落草為寇這事做了便是尋死,朝廷饒不了你。”
丁修不由大笑幾聲,一臉的忍俊不禁“朝廷?現(xiàn)在這朝廷與匪寇有什么區(qū)別?魏黨橫行霸道,與其受他們欺壓,不如去做那草寇!
“無論是如何狡辯,這事仍舊是做不得。師哥,你可不要自尋死路。”
“這路是生是死,得走了才知道。別廢話,把藥喝了!
靳一川一扭頭,不喝。
丁修冷笑一聲,刀柄搭在他頸邊“你喝不喝?不喝信不信我扭了你這脖子!”
靳一川自小便有些怕他這師哥,雖他成日一副吊兒郎當(dāng)樣,下手卻是極狠這些年來他可沒少吃苦頭。他說扭他脖子,便當(dāng)真會下手。他雖刀法早已有所成,每每對著丁修,雖強(qiáng)撐著心中仍有些發(fā)怵。被他這么一威脅,靳一川只能喝下。
他不知道的是丁修在藥里加了其他東西,待他醒來已是山寨中。
他們師兄弟從賊變成了匪。
丁修防著他,以他身染肺癆為由不許他下山。他隱約聽山寨里人提起,丁修目前干的是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途徑山寨的人皆難免此劫,直到一日他聽聞師哥綁了幾個買官進(jìn)京的人。
他殺了人,偷跑下山,冒名頂替那人在錦衣衛(wèi)當(dāng)職。
他成了官,卻終日惶恐不安,生怕有朝一日身份被揭曉。
初來錦衣衛(wèi),除了耍的一手好刀法,靳一川并不出眾。
錦衣衛(wèi),朝廷的走狗,人人聞風(fēng)喪膽,避如蛇蝎。
他沒銀子沒出路,幸好遇到了兄弟。
大哥二哥待他極好,雖三人仍未出頭受盡欺壓接的皆是燙手的差事,卻也是總旗,他們?nèi)送膶こH瞬桓覄铀麄儭?br> 他以為日子便是這樣,與大哥二哥辦差,無事時喝點酒,去醫(yī)館看看張姑娘。也許哪天便立了功,有了出頭之日,那便去娶了張姑娘。
直到他又遇到了丁修。
他便知道他的好日子要沒了。
丁修苗刀一橫攔住他,歪頭笑道“怎么了師弟,多日不見,見到師兄怎么這個態(tài)度?”
靳一川全身戒備緊盯著他,極快掃視四周。
“我的好師弟,師兄可是為你考慮,專門選了這僻靜之處,深更半夜的可沒人來。來,我們好好敘敘舊,和師哥說說你是怎么殺了人,搶了文書,當(dāng)上了這錦衣衛(wèi)的總旗,靳大人!”
他邊說邊笑,只是那笑卻有絲陰狠的味道。
“你想怎樣?”靳一川上前一步,緊貼著他壓低嗓子道。
丁修嘖嘖后退幾步搖頭笑道“我們師兄弟說話,何必如此偷偷摸摸,有什么不可說的。不就是我們的靳大人殺了……”
“師哥!”靳一川急急打斷他,“你到底想怎樣!”
丁修歪頭打量他,摸摸額頭笑道“也沒什么,就是師哥剛來京師,還沒好好玩玩,想讓師弟接濟(jì)接濟(jì)師哥。靳大人,這對你來說并不難吧!
“我沒錢!”靳一川回答的很直接。
“你怎會沒錢,錦衣衛(wèi)里可不是吃素的,你當(dāng)師哥好騙?”
“我沒騙師哥,確實沒錢!
丁修拍著額頭笑了幾聲“現(xiàn)在沒錢,可以想辦法弄到錢。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晚我還在這等你,見不到銀子,靳大人殺人頂替的事,我這做師哥的怎能不幫你宣揚(yáng)一番!
“明夜此時見,拿了銀子你便走!
“好說!
靳一川沒有銀子,看病的銀兩還是二哥貼的,他連給張姑娘買點胭脂水粉的碎銀子也沒有。
張醫(yī)師看出他有肺癆,卻病久難醫(yī),只能開些藥方緩解下。張嫣姑娘自小跟著她爹習(xí)醫(yī),頗通藥理,自制的香囊中添了檀香等香料,能抑制肺癆發(fā)作。靳一川想到他收下香囊時她的笑容,傻樂了半天。
她是個溫柔善良的姑娘,一笑時兩顆小虎牙更是可愛。等他有了銀子,便帶她去草原看看。
只是,現(xiàn)在他還得給他師哥籌銀子。
他們兄弟三人辦了一樁案子,抓住了閹黨余孽許顯純,二哥給了他些碎銀子,他這才安了心。
深夜,他依約而來。
丁修背著苗刀靠著墻壁在等他,見他來笑道“銀子呢?”
將銀子遞給他,靳一川道“你走吧。”
丁修哎呦一笑,上氣不接下氣,“這點銀子就想打發(fā)我?”
“說好了,拿了銀子便有!”靳一川臉色一變,怒斥道。
“哎呦,這脾氣倒是見長的,靳大人!
“丁修,銀子你也拿了,答應(yīng)的事還望你做到!
丁修大笑不止,望著他的眼神有一絲憐憫,“師弟,原來你竟是信師哥的!這銀子我收下了,師哥先玩幾天,等沒了再找你!
“你!”
他話方落,丁修人已消失在長街。
后來,丁修又來找過幾次靳一川。
他扛著苗刀梅鶯,在窄巷對上了一身飛魚服手持繡春刀的靳一川。
他的目的一成不變,他的說辭半分未改,他的苗刀依舊那樣快。
他們總是少不了一場打。
一如當(dāng)初,靳一川總是敗在丁修手下。
他的肺癆仍會發(fā)作。他捏緊香囊狠命嗅了幾下,吐出幾口血。
丁修持刀敲了敲他腦門,指了指他腰間香囊笑道“誰送你的?”
靳一川揮開長刀,咳了一聲抹了把血跡站起來道“銀子我會想辦法!
丁修拍拍腦門,半晌沒說話。他想要銀子,卻又不知拿了銀子該如何花。他又上前一步拍了拍靳一川道“哪位姑娘送的,和師哥說說。”
靳一川甩開他道“與你無關(guān)!
丁修嘿嘿一笑,又道“別忘了銀子!
靳一川一個踉蹌,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丁修抱著苗刀哼了幾聲,轉(zhuǎn)身離開。
兩人真正不要命的打起來,是丁修折辱他說讓去賣屁股給他籌銀子。
這次,靳一川仍舊未贏。
后來是沈煉幫他給的一百兩銀子,想要徹底打發(fā)丁修。
靳一川這才知曉,原來二哥早已知曉他的身份,他很慶幸遇到了他們。
丁修若能這么好打發(fā),便不會纏著靳一川這么多年。
只不過,靳一川未想到的是,他竟為趙靖忠賣命。
從趙靖忠找到他們?nèi)值芷,他們的命便不值錢了。
二哥沒殺了魏忠賢,京城他們呆不下了,卻未料到這事牽連到了醫(yī)館。
張醫(yī)師死了,張姑娘衣衫不整的被丁修抱出來時,他們師兄弟便情盡了。
丁修一直說他想殺了他,他卻一直沒有殺,就是念著這些年的兄弟之情。他一直記得這些年是師兄給他熬的藥,即便那藥難喝有股怪味。
這次,他們師兄弟真的要生死相拼了。
靳一川躺下時,一直歪頭在看張姑娘。她一個人孤零零的躺在那,怕是冷的厲害。她若醒了,知道自個父親因他而死,會不會怪他。
丁修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躺在地上那人,方才他這師弟一直抱著她,想要遮住她露在外面的雙腿,他是真的喜歡她。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姑娘,她問他是不是來尋醫(yī),他沒回答她,而是直接敲暈了她。
他想那時她急于出門應(yīng)是想要找他這師弟。
他的刀尖抵著他胸口。他蹲下身望著他空洞的雙眼緩緩道“我若是說我沒碰這姑娘。你心里會不會舒服些!
他離他很近,近到清晰的看見他眼角的淚在聽到這句時落了下來。
這么多年,這是丁修第一次看他哭。他曾打傷他多次,他都忍了過來,這次卻是哭了。
他只是落淚,并未出聲,即便眼下死去,知曉她無事,他便安心了。
唯一擔(dān)心的便是大哥二哥可平安。
丁修緩緩站了起來,他的刀尖又入了一分,卻沒有刺下去。
他就這么一個師弟。
他不像他,他還有大哥二哥,還有這姑娘。
他就只有靳一川這一個師弟。
他望著夜空,深深嘆息一聲“若連你也死了,這世上便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他不想殺他,從來不想。
從小到大,他一直以為他想殺他,連他自己也以為他想殺了靳一川。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錯了。
他對趙靖忠說靳一川是他師弟,是他摯愛親朋,不是為了抬高價位。
靳一川真的是。
他們自小便在一起,那便一直在一起又如何呢。
只是,他這師弟不想。
他再怎么纏,也沒用。
他想的出神,直到破空之聲響起,直到靳一川推開了他,直到火藥擊中了靳一川,他才猛然回神。
張嫣的尖叫聲隨之響起,她捂住雙耳哭的聲嘶力竭。
丁修無力去管她,他握起長刀沖向了眾人。
靳一川靜靜的躺在那里,這次氣息漸弱。
桃花開的正艷,京師這時節(jié)不該落雪,夜空中卻飄起了雪花。
雪花,桃花,血花落了一地。
靳一川想起多年前,他躺在亂葬崗中也是這般靜靜等死。
他望了眼哭的厲害的張姑娘,想要安撫幾句,卻動不了身開不了口。
院內(nèi)廝殺聲不止,刀刃入肉聲清晰可聞,他扭頭去看丁修,那人正殺紅了眼。
他想說帶張嫣走,逃命要緊,卻也沒力氣說。
他只能躺在那里,任由血液慢慢流盡。
他笑了笑,很慶幸方才推開了師哥。
丁修總說他比不得他,這次他比他快。
他緩緩閉上眼,又感到了那時在亂葬崗徹骨的冷。這回他不會再醒來,師哥也不用再去給他抓藥。這次有人替他收尸。
張嫣已止住了哭,她只是有些呆傻的抱膝坐在地上。
丁修苗刀梅鶯上血滴不斷,他一人握刀站在院內(nèi)。
張煉帶著周妙彤進(jìn)來時,見到的便是冷掉的靳一川尸身。
他跪在地上,一遍遍說二哥后悔了。
他們都知道。無論當(dāng)初沈煉做了什么選擇,他們都無法脫身。
這不是他們能力挽狂瀾的時代。
丁修去找趙靖忠報仇前,去見了張嫣。
靳一川什么都沒留下。隨身只有一個香囊,那是張嫣親手做的。
周妙彤一身紅衣白著臉坐在她對面。眼中有淚,面上卻在笑著。
張嫣對著她,輕笑了幾聲,滿眼的柔情。
丁修一扭頭,復(fù)又轉(zhuǎn)頭微微哽咽道“張嫣姑娘,我就這么一個師弟,你給他的東西,他收不了了,你就好好留著!
丁修將那香囊遞給她,她不收,正望著周妙彤癡癡的笑。
丁修上前一步將香囊塞到她手里,背著苗刀轉(zhuǎn)身大步離開。身后張嫣笑的歡快,輕喊了聲“靳爺!”
周妙彤眼角的淚滑落,道了聲“張姑娘!
靳一川死了,他這個師弟沒了,至少還有人念著。
他就要為他報仇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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