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處理完事務(wù)，便回來尋你�！�
　　“待到再見之日，我有話對你說�！�
　　……
　　京城繁華地，最為壯觀的便是相府街的那一座大宅，與丞相府相鄰而建，饒是財大氣粗的丞相大人都自嘆不如，比不得皇城的金碧輝煌，卻也是宏大氣派，入內(nèi)有如林園風(fēng)景，繁華又不失雅致——富賈一方的封家。我們的故事卻并不開始于這里。
　　距此兩百里外，依山而建，方圓百畝，是封家的祖墳。山腰間有一間小草屋，里面住著守靈人，守靈的老頭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每每封家人來祭祖，他都躲在屋子里不見人，待人走光了，他再出來，走到一座墳前，拔拔雜草，撣撣灰。他很愛來這墳前坐著，一坐就是一天，他說不好話，就只是安安靜靜的坐著。據(jù)說，這座墳，是上一代家主的墳塋。
　　上一代家主封淵，是一個傳奇，他接手封家時，封家還是一個快要垮掉的爛攤子，分家主家明爭暗斗，生意幾乎要做不下去。封淵上任三年，便把封家整頓的井井有條，主家漸漸的強盛起來，分家也不敢再造次，便安靜下來老老實實的經(jīng)營生意，現(xiàn)在的封家便是從那時強盛起來。
　　那年封淵要親自下江南選茶，說實話，蘇州城的吳儂軟語，他向來是不喜歡的。封淵本人做事雷厲風(fēng)行，那種軟綿綿的話語，聽到就手抖。
　　姑蘇城最大的茶市場，封淵皺著眉走在其間，也許別人會覺得他的那套理論可笑：但是手上連一個繭子都沒有，難道他是用腳炒的茶嗎？
　　封淵煩躁的走過一家家吆喝的攤子，袖子忽然被一雙手拽住，手的主人怯生生的說:“公子，茶……”音調(diào)軟軟的，像是好長時間沒有說過話，帶著點沙啞。
　　封淵的注意力卻全被那雙手吸引住。一雙可以清晰的看到骨節(jié)的手，纖細(xì)修長，上面卻長滿了繭子。順著手向上看去，一張白白凈凈的小臉，想必這雙手原本也應(yīng)該如此白凈。
　　封淵順著那雙怯生生的眼睛看過去，身后成袋的茶葉，茶香飄過來，是上好的碧螺春。
　　“小兄弟這茶怎么賣？”封淵抓起一把茶葉，看一看聞一聞，難得滿意的點點頭。
　　“大概，三文？”帶著不確定的語氣，怯怯的看著封淵，看到封淵皺起的眉又趕忙改口，“那……兩、文，不能，少�！�
　　“……”封淵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坑他……
　　“那個……小兄弟貴姓？”
　　“蘇，蘇荇�！�
　　“那，蘇小哥，我們找個地方聊聊？”
　　“好�！碧K荇猶豫著點點頭。
　　封淵提議要去蘇荇的茶園看看，說是茶園，但其實只是蘇荇的草屋前的小院子。蘇荇的母親在院子里曬茶葉，蘇媽媽的眼睛看不見，茶葉鋪的并不平整，蘇荇拉著媽媽到封淵面前，斷斷續(xù)續(xù)的介紹著：“這是，我，娘。這位，封公子。”
　　蘇媽媽笑著伸手，封淵把手湊了過去握住�！拔覀兗臆魞簭男⌒愿窆缕В@么大了連話都說不好，大老爺您見笑啊�！�
　　“不礙事，蘇小哥有好好給我說明。”即使蘇媽媽看不見，封淵依舊笑著�？吹教K荇在看自己，也微笑著點點頭，蘇荇趕緊低下頭。
　　蘇媽媽把封淵迎進(jìn)屋子，蘇荇聽話的給封淵倒了一杯水，默默地坐到一邊。蘇媽媽說：“我們這是小生意，后山茶園只有十來畝，您這么大的生意我們這……”
　　“沒關(guān)系，我們有固定供貨的茶商，只是在下對茶有些執(zhí)念，您這些茶我會留著自飲�！狈鉁Y看看外面的天，日頭已經(jīng)漸漸往西沉。于是便起身告辭：“在下和管家住在城中的客棧，今兒有些晚就先告辭了，明天可以請?zhí)K小哥帶我去后山的茶園看看嗎？”
　　“哎，好好。明兒一早我讓荇兒去找您�！碧K媽媽趕緊應(yīng)下來�！败魞喝ニ退头夤��！�
　　蘇荇把封淵和老管家送出門口，規(guī)規(guī)矩矩的鞠了一躬：“您，走好。明天，衣服，簡單一點�！�
　　封淵笑著低頭，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蘇荇，滿眼的笑意：“好。”果不其然的蘇荇慌張的低下了頭，他越發(fā)覺得好玩，湊得更近，甚至可以看清蘇荇刷子一樣的睫毛：“在下住同�？蜅�。”
　　“慢、慢走�！蓖撕笠膊欢Y貌，蘇荇縮起了脖子。

　　第二天封淵早早的起來，換了短裾的袍子吃過早點，出來后就看到蘇荇已經(jīng)等在外面，不知道已經(jīng)等了多久。初春的天氣和冬天沒什么區(qū)別，蘇荇被凍的小臉和鼻頭紅紅的，看到他出來明顯眼睛一亮。
　　封淵看他單薄的衣著，只問了句“何時來的？”就皺眉把他拉上車。車上生著爐子，封淵拽著他的手伸到火爐邊，很暖和，蘇荇看著火苗淡淡的笑了。封淵只覺得車上有些熱，撩開簾子吩咐管家上路。
　　一路顛簸，蘇荇也不冷了，封淵看著那雙長滿繭子的手，問道：“你賣茶賣了幾年了？”
　　蘇荇舒服的烤著火爐，連聲音都是滿滿的愜意：“七年，我十歲，就和爹，摘芽，炒茶�！狈鉁Y才發(fā)現(xiàn)，這軟軟的聲音真的是好聽極了。
　　“你爹？”封淵昨日去并沒有見到他爹。
　　“我爹，三年前，摘茶，摔……山下。”封淵點點頭，一時之間氣氛有些靜默。
　　“說起來你賣茶都賣了七年了！不知道市場的價錢？”封淵從小便跟著父親販茶，什么樣子的茶好，是不是在合適的時間摘茶，是不是自己炒的茶他看一看聞一聞就知道，蘇荇的茶可以說是上品中的上品，那么低的價格實在是暴殄天物。
　　“我不會，吆喝。賣不出，便宜，才有人買�！碧K荇也不是不發(fā)愁，這十幾畝的小茶園，價壓的這么低，他和老母親連飯都吃不好，更何況明年的茶？
　　“每斤，我給你三兩，你的茶以后全給我。你有多少我收你多少�！狈鉁Y瞇起眼睛笑笑，看著蘇荇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謝謝”，也很是高興。
　　“少爺，到了�！瘪R車停了下來，封淵和蘇荇下了車，入眼便是綠油油的茶田。
　　封淵把手里的暖爐扔給蘇荇，徑自走在前面。老管家被吩咐在外候著，進(jìn)來的只有跟在他身后的蘇荇。茶田雖小，但都是上好的茶樹，每棵都長得正盛，新芽還未摘完直直的攀在樹枝尖。
　　封淵到處的看著，小心地避開枝芽。十幾畝的茶田一眼就望到了邊于是指著角落里明顯矮下去一截的一小塊地，問：“小荇，那個是什么？”
　　“……”小荇？蘇荇明顯還反應(yīng)不過來這個稱呼，呆愣了一會才想起來回答：“稻田，我們，自己做飯，省開銷，明年，種茶。”
　　“小荇還會做飯啊，今日可否去府上叨擾？我想吃小荇做的飯�！狈鉁Y笑瞇瞇的看著這片茶園，滿意的點了點頭。
　　往回走的路上封淵一直在找話說，不停地“小荇”“小荇”的叫著，讓蘇荇很不適應(yīng)。蘇荇走在前頭帶路，封淵在后跟著。蘇荇一句沒提醒到，封淵踩到石頭就著雨后濕滑的土地摔了下去。蘇荇眼看著封淵滑下去的身影，轉(zhuǎn)身便跟著下去。幸而一棵茶樹擋住了封淵的下滑，封淵睜開眼睛便看到面前蘇荇驚慌失措的臉，眼角還掛著淚珠，想是想到了父親掉下去時的情景。蘇荇張了張嘴，隨后低下頭不停的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
　　“不關(guān)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不關(guān)你的事�！狈鉁Y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安贿^的我腳似乎不能動了�！�
　　“扭……傷了？”蘇荇趕忙察看封淵說的那只腳，“沒傷，骨頭。我去，叫管家，大人�！闭f著就要走，手腕卻被封淵拽住，“你忍心讓我一個人呆在這？”
　　蘇荇被問得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沒了反應(yīng)。
　　封淵無奈，只好繼續(xù)引導(dǎo)他，滿臉都是奸詐的笑：“如果你背著我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蘇荇不是很明白。封淵無奈，只好把蘇荇拽過來，手搭在他單薄的肩膀上，全身的力氣都靠了上去。封淵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竟然這么瘦弱，有些心疼的皺了皺眉，又默默地把重量分回來一半。
　　蘇荇帶著他站起來，一步一步的往回挪，看著認(rèn)真的側(cè)臉，封淵覺得自己再不說點什么岔開思緒，他也不敢保證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鞍　莻�，小荇，去過京城嗎？”
　　“沒。”喘息越來越重，蘇荇已經(jīng)無暇分神說話。
　　“京城很繁華哦，過些日子會有廟會，很熱鬧。什么都有，什么舞獅，雜耍，各種擺小攤的，你肯定會喜歡的�！�
　　“糖，葫蘆，有嗎？”蘇荇也不看他，說糖葫蘆的時候語調(diào)帶著點興奮，封淵再次覺得，原來他最不喜歡的吳儂軟語也可以這么好聽。
　　“有哦，”封淵看著他，笑瞇瞇的：“要來京城嗎？我?guī)闳ペs廟會，還可以吃糖葫蘆�！�
　　“……”蘇荇扶著他的手顫抖了一下，沒有回答。
　　老管家看到他們兩個這樣出來嚇了一大跳，聽了原因后決定先去離得最近的蘇荇家。老管家一路揚鞭催馬來到蘇荇家，把封淵小心翼翼的扶到屋子里后，又快馬加鞭的趕去城里請大夫去了。
　　蘇媽媽聽說后不停地向封淵道歉，直罵自己兒子不加小心，蘇荇本就愧疚，封淵勸慰蘇媽媽的時候，蘇荇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等到蘇荇端著盤子回來的時候，屋子里就剩下封淵一人，看著門口的他笑得溫柔。
　　“我真的沒事。”封淵知道蘇荇還在內(nèi)疚，手指伸過去按上他的眉間：“不要皺眉，我沒事�！�
　　蘇荇點點頭，放下盤子，把盤子上的碗遞給他：“你，不是餓了？我做了，粥。”
　　……我不是餓了是想吃你做的飯啊，封淵無奈的想。不過這樣也沒差，于是樂呵呵的開始喝粥。蘇荇做的粥像他說話一樣軟軟的，卻很好喝。封淵喝完了整整兩大碗，吃完便覺得困了，很快就睡著了。
　　封淵再醒來的時候，大夫似乎剛剛診治完，大夫和老管家說著注意事項，蘇荇默默地站在一旁，想聽卻又不敢過去。“小荇�！笨匆娝蚜耍硕季哿诉^來，蘇荇依舊是站在最后張望，滿臉的擔(dān)心。
　　封淵看不到蘇荇，皺了皺眉：“大夫，有何事請跟管家說就好，我并無大礙。管家，我不回去了，要在這里養(yǎng)傷。”說著便把大夫和管家都趕了出去。
　　看人都走光了蘇荇才悄悄地湊過去，把手附在他的額頭上，終于笑了：“不燒了�！痹瓉硭麆倓偘l(fā)燒了。
　　“你在擔(dān)心我��？”封淵坐起來，調(diào)笑道。
　　“恩，你這樣，因為，我才……”
　　“不是因為你。”封淵打斷他，隨后又笑了：“我要在府上叨擾幾天了，要和你睡一起了。”
　　“我睡，地上�！碧K荇抱了褥子出來。
　　“那怎么行？你要是在感冒了，誰來照顧我？天還冷，上來，乖�！狈鉁Y笑瞇瞇的拍了拍里側(cè)的床。
　　“……”蘇荇明明一直在忍耐，但是即便是他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你為什么，靠我，這么近？”
　　“天氣冷，我還在發(fā)燒�！狈鉁Y耐心的解釋。
　　“燒，退了。被子，四個，你不冷�！碧K荇覺得這已經(jīng)不是靠著他這么簡單了，身上封淵的手一直不老實。
　　“那就是因為床太小了，我只能跟你擠擠。”仍舊在強詞奪理。
　　“我，下去睡。”蘇荇掙扎的想撥開他的手。
　　“別鬧，好好睡覺�！�
　　“……”手這么不老實讓他怎么睡覺？
　　封淵就一直理所當(dāng)然的住在蘇荇的家里，蘇媽媽只道全因自家兒子封公子才會這樣，每天讓蘇荇變著花樣的做飯給他吃。蘇荇一邊炒菜一邊暗自埋怨：若是再這樣下去你兒子都要被人吃了。封淵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湊過去把下巴擱在蘇荇的肩上。蘇荇沒想到背后有人，手一抖把手里的一勺鹽盡數(shù)的倒進(jìn)了菜里= =
　　封淵那天已不知是怎么吃完的一頓飯，反倒一旁喝著清粥的蘇荇好像很開心。那天后，蘇荇做飯時封淵絕不再進(jìn)廚房。
　　傷筋動骨一百天。封淵卻等不到那時，收茶的日子就快到了，再不回去會耽誤。蘇荇覺得如果再不讓他好好睡覺，他也等不到那時了。
　　封淵走的那天下著蒙蒙的小雨，蘇荇把封淵送上車，抬頭看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也看著自己。目光交錯瞬間就移開了，低下頭轉(zhuǎn)身準(zhǔn)備下車，卻被封淵一把拉了回來，坐在他的雙腿之間，手臂從背后伸過來抱著他，呼吸就在他的耳邊。
　　封淵說：“待我處理完事務(wù)，便回來尋你�！�
　　封淵說：“待你到了京城，我?guī)闳コ蕴呛J。”
　　封淵說：“待到再見之日，我有話對你說�！�
　　蘇荇只回他：“我等你。”

　　之后，蘇荇一等便是七年，封淵卻一點信都沒有。
　　后來蘇媽媽病逝，蘇荇一個人收拾了包袱，來到了京城。蘇荇不知道被人趕出來多少次，被人恥笑一個呆子也要和家主來攀關(guān)系。后來終于從下人那得知，七年前，封淵便已不再。
　　七年前，封淵途經(jīng)一村落，全村都發(fā)了瘧疾，途經(jīng)此地的封淵和管家也不幸沾染上瘧疾，死于途中。封淵的遺體被火化焚燒，墳塋之下只剩骨灰。
　　蘇荇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怎么才從趾高氣昂的封家人手中謀得守靈一職，日日守在封淵的墳旁過了三十多年。
　　他還記得他看到封淵的墳塋的時候，一下子就忘記了封淵的眉眼如何，從包袱里拿出一餅自己種的碧螺春，泡了茶，盡數(shù)的灑在封淵的墳前。
　　他還記得那天他對著那座墳說了好多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著，像是把這一輩子的話都要說完，卻不記得說了些什么。
　　蘇荇每年七月半都會點一盞河燈放出去，希望可以等到他。但是一直如是，每年的河燈漂出去不久都會飄飄搖搖的沉下去，封淵也從來沒有回來過。
　　今年的七月半蘇荇又去點了一盞河燈，燈火明滅的飄出去很遠(yuǎn)都沒有沉。回來到他的小茅屋前，就看到屋子里閃著點點燈火，蘇荇推門進(jìn)來。床邊似乎背對著他站著一個人影，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昔日熟悉的面容一點沒變。突如其來的重逢讓蘇荇無措，趕忙轉(zhuǎn)過身不再回頭。
　　“小荇。”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稱呼，讓上了年歲的蘇荇仍舊沒有辦法。“為什么不轉(zhuǎn)過來？還不想看見我嗎？”
　　“不是。我，不好看�！毕肫饡r光在他臉上刻下的印記，那人卻一點沒變，仍舊是那么年輕，那溫和的氣質(zhì)。
　　“怎么會。這么多年，每年的七月半，我都找不到你，每次想著你，都會回到蘇州你那間小院，早就換了人。你沒有幫我點河燈……我找不到你。”
　　蘇荇聽到他的話，著急的轉(zhuǎn)過頭，語無倫次的解釋：“河燈，有點。每年……漂著，會，落下去。今年，沒有�！�
　　“你終于肯看著我了�！狈鉁Y依舊笑著。“糖葫蘆，吃了嗎？”
　　蘇荇搖了搖頭。
　　封淵笑的惋惜：“要是我還在，就可以帶你吃。”
　　“還記不記得我說過：再見之日，有話要對你說�！狈鉁Y歉疚的笑了笑，“我現(xiàn)在說，來得及嗎？”
　　“恩�！碧K荇笑了起來，恍若又回到了年少的時候，笑得那么漂亮。
　　“蘇荇，嫁給我，可好？”封淵還是不喜歡軟軟的吳儂軟語，但他卻仍舊期待，期待聽到那個晚了幾十年，晚了兩個世界的回答。
　　“好�！避涇浀模瑴厝釀勇牭幕卮稹�

　　封家的祖墳，上一代家主的墳塋旁，緊挨著立了一座新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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