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中元節(jié)。
　　暗霾的天上無幾顆星子，饒是一輪滿月也孤伶伶寄在云端飄蕩，載浮載沉。辛嗆的氣味遠遠地從街市上散開，穿風(fēng)繞墻無處不在的刺著人嗅覺。那是兩三作堆的奠客相隔不遠又一般的行徑，香燭紙錢貢品，燒成一段回憶的燥渴氣息。
　　枯黃在火星中燒成一寸寸的白，倒進塵埃。與凄涼相反的，火光流連在許多的人臉上，每個人都像人，又不像人。
　　柳枝也仿佛被烤的打起了卷兒，蔫垂著一下下打在無夢生手中的羽扇上，窸窣中隱約好似唱歌。一場常見的俗禮放在他眼里，出神的直到人走場散，灰白的余燼在風(fēng)中飄得似雪輕柔，纏綿落他一身。
　　明明暑熱未消，怎覺得冷了呢。
　　貪玩的孩子早早就被叫回家去，祀祖完了才真正冷清下來，空蕩蕩沒幾個人影。無夢生終于不再只是倚著非馬夢衢的門口看著，輕搖著他的扇子走上了市坊。
　　月上了中天。
　　白衣綸巾的影，走在四顧無人的大路上平添了三分鬼氣。粼粼的水紋映在他腳邊，路旁的河道里遙遙綴著幾點閃爍幽光，是早看不出河燈的模樣了。
　　人道這夜合當(dāng)是地獄門開，百鬼夜行。
　　可無夢生放眼看去只有自己。連一個人也不曾見，更不用說百鬼。
　　繞了幾棵樹，尋個僻靜處竟也有還沒收干凈的紙活兒攤子。無夢生掂了掂囊里的碎銀，盡買了幾條香，一扎黃紙和兩壺薄酒。然后提著這幾樣?xùn)|西，也沒走多遠就停下。
　　前天才下過雨，泥土濕軟易陷，三支香排開了插進去并不費勁。杳杳的白煙從有形到無形，舒卷著消散在空氣里，只有離得近了，才聞出這燒香的氣味原來是辛澀中帶著點苦。
　　可風(fēng)吹不去的是懷想的熱度。
　　無夢生一張一張的添著黃紙，火光跳躍在他沒有任何表情波動的臉上，仿佛憑吊的麻木。但也是認真的，不曾漏看過任何一張黃紙在火焰中翻卷的扭曲，熔蛀孔洞的擴大，著火的焦邊烏黑，燒完的骨灰樣白。
　　跳躍在眼底的兩點暖亮，點不著記憶中已死的溫度。
　　揚手將哀落飼予火舌，追尋的也不過是庸人自擾的心情。曾經(jīng)自詡才高，自詡時賦，自詡宏觀，自詡非凡至勝，到頭來也不過一種凡人心思。立足人世，誰能無夢？只是笑話一場。
　　哈，無夢生如此落魄時候，你的諷笑在哪呢？
　　將剩下幾條香直接一起丟進火堆，無夢生拎過酒壺，卻一個沒拿穩(wěn)打碎在旁邊。汩汩的酒液閃動幾分夜色淌進了火堆，也不知是助燃還是澆滅，騰起了陣粗劣的酒香。沒有多余的言語，他拿起僅剩的一壺望地澆了一半，然后仰頭一飲而盡。
　　酒從書生的下頜處半澆半濺下來，將一片勝雪前襟濕透的泛著黃。
　　“死生無常，施主又何苦執(zhí)著人世�！�
　　眼看只剩幾口殘酒，無夢生卻驟然頓了下來。他僵硬轉(zhuǎn)頭看去，卻是兩個人在不遠處說話，一實一虛。
　　那虛影似是搖頭不言。他就又聽到那和尚說，“緣聚緣散，一切自在，強求不得因果�！�
　　恍然已有淺淡金石氣傳來。無夢生在目光觸及到面前一堆死灰后，望著那虛影的眼光忽生一絲灼熱。而虛影人雖始終沉默著不吐片語，卻好像與那和尚交流了許久。
　　直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那和尚最后嘆說，“你可知執(zhí)念成魔。”
　　無夢生再也難抑，走向兩人面前。
　　他渴盼的朝著那虛影走去，仿佛要仔仔細細看出到底是個什么模樣，然后背下來刻下來，永遠錮鎖在心頭。
　　但他抬頭，看見的是一頁書對他嘴唇開合，仿佛一瞬無聲。
　　“你可知執(zhí)念成魔，無夢生�！�
　　沒有第三個人，沒有虛影。
　　只有他無夢生一個人，在剝離真相的一瞬自憐自傷的可笑。
　　“放下吧�！�
　　只三個字，警心如磬。
　　哈……
　　無夢生仰頭喝盡剩下的濁酒，冰涼的片刻狂燃，一涓一滴如同繼續(xù)生剮著他素不染酒的喉道。這一刻的啞然，迥異于之前一般，是嘶啞至極的痛快。
　　至極的痛，催生至極的快。原來不入輪回的，從來只有他一個，那人不論死活早已消散不存。
　　他不禁縱聲狂笑，直到被經(jīng)文誦音徹底超度前的最后一刻。
　　天上的月，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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