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秦淮河上,依舊是槳聲燈影,人流絡(luò)繹不絕,自此,看不出有什么變換的意思。一場安史之亂后,唐宮不復繁華,而長安的街景依舊美好。
河畔的嘈雜聲集中在一處,那是紅袖坊,長安也算聞名的一家藝坊。梨園風未曾遍及的時代賣藝賣身的都只是顧盼生情的女子,這紅袖坊的主演們自然也是女子。而今日卻是不同。
只口耳相傳,坊中來了一個不同尋常的角兒,彈唱皆會,于是人來得也不同尋常的多,他們都想看看那是個什么樣的。只賣藝的也重皮相,否則誰去捧場,按理兒說,這新來的也該貌美賽仙才對。
圍了不少人的紅袖坊,臺上照例輪了幾場戲,臺下鼓掌喝彩的頗多,也多地痞無賴,扯了嗓子要換戲,砸果子扔瓜子皮就是不扔錢。
上一出戲碼的角色悠悠離場之際,就空里傳出一句詞,聲音空曠幽眇,回蕩在此時毫無其他聲響的坊中,甚至傳到巷里胡同,在秦淮河上飄蕩。
當時天上清歌,
今日沿街鼓板,
唱不盡興亡夢幻,
彈不盡悲傷感嘆。
一聲又一聲傳來,鼓動人們的耳膜,叩擊人們的心弦。
震耳反饋,當是使人無限感嘆,不禁落淚的詞句,可是臺下除了被唱詞人的聲音震懾吸引而至暫時發(fā)不出話,就好似生怕打斷對方一樣,卻沒有人真正體會到這首詞的意義,除卻一人,杯盞在口前停了下來,望向空空如也的戲臺。聲音來自一頁簾卷之后,卻無法看見那人面容,不敢揣測。
唱了幾句后便有歌舞來伴,臺下的人就漸漸回過神來,但仍余驚不平。曲辭還在不斷傳出,這聲音不似女子的尖銳悠揚而帶著淺淺的鼻音聽起來舒脾暢肺,但令人驚愕的是,唱的人的的確確是個男子,年齡還不大。
紅袖坊何時進的男人了?
一曲余韻未散,那些個地痞無賴就嚷嚷起來了。
“把他叫出來!”
“這年頭男人唱詞,可真是稀罕啊。”
“我們要見見他!”
“對,快把他叫出來!”
這叫嚷聲已經(jīng)蓋過所有聲響,沒有人再有興趣觀看下去,倒更有興趣去一睹那人風采。臺上的角兒都遮住臉退下了,老坊主見壓不下氣勢只好鉆進簾子。
這里出了不小的亂子,紅袖坊外的游客也不禁駐足往里探頭。
老坊主定是沒有想到別出心裁地進個男角兒怎么就能引起這么大個響動,下手也有些急了。人被推出來的時候腳步有幾分踉蹌。
就像剛才開始唱詞的那時一樣,沒有人議論,當然也不會驚嘆。卻在一會兒之后情況收不住勢地惡劣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在那個穿著平凡布衣,身材略顯單薄清瘦的男子身上,他絕對稱不上俊逸非凡這個形容,臉色也蒼白憔悴,燈光下瞳孔緊縮,連帶著身體也微有蜷起。他似乎極不適應(yīng)這樣的環(huán)境想急切地想逃掉,卻被坊主的手箍住。
“這不是梨園藝子李龜年么?”不知是誰這么一喊,果真情勢就急劇混亂起來。
李龜年身子不可遏制地顫了顫,他的胸膛起伏不斷,是在極力隱忍。
“梨園!”臺下的細碎呼聲有鄙夷有疑惑。
只是僅有的一絲一毫的聲音便讓他神經(jīng)緊繃,他想逃,不想聽下去。
“那不是只有那群只知道吃喝享樂不顧百姓死活的貪官才可以有耳福聽到的么,怎么今兒個被我們聽到了?”有人嗤笑。
“是那皇帝小兒不要你了罷,嘖嘖!
“如今皇宮都被人搶占了,那皇帝自己都顧不著自己了,誰還有閑情去管這些低賤的人!笨闹献悠,刁鉆的話不斷溢出。
不說不要緊,一說就有紛雜的各種難聽的話冒出來,一刀一刀割在李龜年的心上。
“是啊,想當年這些人怎么仗著自己受寵就以為能脫去平民的身份,哼,不過是個卑賤的小人?,現(xiàn)在只能到這種地方來賣藝,爺哪天高興就賞你幾文錢!
那人扔了瓜子皮,竟開始毫無顧忌地奔上戲臺:“來,跟爺回家,只要你每天把爺伺候好了,爺就多給你些錢!
那個人一副邋遢沒臉的樣子,李龜年本來蘊含風暴的雙眼陡然睜大,不是恐懼?磥碚嫒鐒e人所說,外面的人把他們梨園弟子當做伶人小倌看待,以為他們的職責是逗樂上層么?
“啪!”一截比平常人還白些的手腕還露在外面,等到下垂時才漸被衣料遮住。
無賴驚愕地捂著自己臉,長到這么大,還第一次被人打,怒到發(fā)紅的雙眼狠狠地瞪著李龜年,伸出一只大掌要去拖。
李龜年卻更快地避開一只只想要攔住他的手,猶如一只受驚的小獸,急了也反乎表面看的那樣平靜柔弱。
跑了很久,等到應(yīng)該沒有人追上來的時候才停下,有一道光蕩漾著照在他眼睛里。原來是秦淮河的河水。
他走過去,彎下腰,卷起袖子,杳了掌水潑在臉上。等河水平靜后能看見自己仍有波瀾的神色,突然眼眶發(fā)濕,鼻子發(fā)酸。
很想念以前的長安啊,雖然街景未變,他卻絲毫找不著以前的痕跡了。
“你。。!
聽見聲音,李龜年一驚,立馬站起身欲跑,竟一個不留神腳下滑膩,將栽未栽。
幸虧那人好心拉了把,正要感謝,卻聽對方輕吟:
正是江南落花之景,未曾想,秦淮河畔又逢君。
李龜年愛那個時候,承認,愛被萬眾矚目的榮耀感,被光芒籠罩,一個毫無身份地位的人在朝廷百官之前展示自己的技藝,被無數(shù)歡呼喝彩聲包圍,榮耀之外,更是一個梨園弟子的無限欣慰與滿足。
所以他愛那個人,是他給了梨園生命,同時給了他生命和生存的空間。對他,李龜年可以肝腦涂地,不失感恩滿臆。
生命之外,他更愛那個人。猶如他愛這盛唐。那從未有過的不羈獨傲的存在。也許是自己被他影響了,像他說的,明明是個含蓄一般的普通人,卻硬是學他,裝作什么都不在乎。他可以一甩袖子天涯海角,而他離開了長安,就什么都不是。
遺風之后,玄宗在位,唐朝正有一段風華正茂的年月。其時梨園之風方興,未滲入民間,而被當做宮廷之中也只有高官才能一睹風采的景色。那么梨園中能得一技藝在身的人自然就會被請到宮中,確乎不是作一戲場,逗逗樂子,而是被當今天子寵幸,作為宮廷生活的一部分。他們的地位也不是外界傳的那樣不堪,雖是風月之地闖蕩,各大高官府中表演,卻沒有人敢說他們的壞話,或褻玩于之。因一些下等的官員也難以見到,他們就仿佛一顆明珠,被無限瞻仰和憧憬著。
當時確是如此。
李龜年回憶時苦笑一番,又是搖頭,若不是那場浩劫。。。。。。那場毀滅了一切美好的浩劫。
那搖曳著一池燈影的秦淮河,曾映照過最大氣磅礴時候的唐朝。東風夜放花千樹,一夜魚龍舞,不論何處何家,都是生活安樂富足,何況是蕭薔之內(nèi)。外界只有耳聞的梨園巡藝,此時正在最華貴奢侈的地方上演。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