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文
那一年的臘月,芙蓉苑后花院里的梅樹開花了。
開的是那種素雅潔凈的小花,瑩白花瓣,淡黃嫩蕊,晶瑩剔透,一朵朵宛如玉塑。微風過處,冷冽的空氣里有幽微的暗香襲來。
梅樹是他們幼年時種下的,如今想來,仿若隔世。
他說:“等我長大,要修一座大大的莊園,園子里一定要種滿梅花!
“為什么?”她不解地追問。
他于是笑:“因為你姓梅!”
后來梅樹長大了,開花了,他們也一起長大,可是他卻再也沒跟她提過莊園的事情;蛟S他早已忘記他昔日的允諾,那整整一莊園的梅花。
壹
記不清是這一冬里的第幾場雪,雪下得暢意,鵝毛也似飄飄曳曳,飄落城墻,飄落屋脊,飄滿這古老城池的每一個角落,于是滿目都是清冽潔凈的白色。
街道上覆滿積雪,仿佛鋪就一張巨大的白色絨毯,踩在上面,悄無聲息。
梅眉在吉瑞祥細細挑選著繡花線,這多少有些艱難,店鋪里空蕩而冰冷,她的手指凍得發(fā)僵。她只有不時呵暖手指,然后再去翻撿簸籮里的絲線。她繡花的絲線向來只在吉瑞祥買,這里的絲線是全城最好的,質(zhì)地柔韌順滑,色質(zhì)清亮,繡出的圖案清爽干凈,鮮活如生。
吉瑞祥的老板早與她熟識,特地吩咐伙計端來一盆炭火,好讓這位老主顧安心選購絲線。終于選好了,不過是幾小卷白色的絲線,并不值多少錢。梅眉不好就這么走了,順道又選了兩幅上等湘綢,顏色選的也怪,都是黑色。
梅眉刺繡的技藝秋鶴是見識過的,所以當他在芙蓉苑看到林秋庭袍角的那株白梅時,立刻便想到那是梅眉的手藝。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日,他正在屋內(nèi)縫補緝拿盜賊時弄破的衣衫,梅眉來了。她來還傘,幾日前梅眉從吉瑞祥出來時被大雨困住,他剛好經(jīng)過,于是便把手中的雨傘借給了她,自己卻淋著大雨回家。
梅眉奪過他手里的衣衫,一句話也不說便開始飛針走線。補完之后卻嫌留有補痕,于是便從自己隨身的荷包中抽出一根金線,沒有繃子,便叫秋鶴用手繃緊。
梅眉低垂著頭,烏鴉鴉一頭黑發(fā)流水般傾瀉下來,灑落在秋鶴肩上臂上手上。他們離得那么近,近得可以聽到對方的心跳聲。陽光透過窗欞投射在她清麗的面龐上,有淡淡的金紅自她玉頰上升騰。她的睫毛每撲閃一下,秋鶴的心便會像失重一樣飄飛。最后他只敢看她那雙手,他想,人們口中常常說的,玉蔥也似的手指,便是如此了。
那件衣服后來他并沒有穿過,曾經(jīng)破損的袖籠處繡了一條金色的龍,張牙舞爪,在云霧中翻騰。并不是不喜歡,而是舍不得。
梅眉離開吉瑞祥時,對街的翠紅樓忽然無緣無故燒了起來。
站在素白的街道上,仰望火紅的天空,梅眉莫名心悸。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衢,忽然就熱鬧了起來,人們紛紛圍在翠紅樓前觀望,洛陽城最紅的青樓轉(zhuǎn)眼化為一團灰燼,不能不讓人感慨,人群中不時有唏噓之聲。
秋鶴作為洛陽府衙的捕頭,眼下正在現(xiàn)場清查,這是他的職責所在。有很多人在看著他,這一點他很明白,然而他還是從那些紛亂的視線中感覺到了兩道與眾不同的目光。抬頭地瞬間,看見人群中婷婷而立的梅眉。
四目相視,梅眉展顏笑了,溫暖的笑意與她身上披著的鵝黃色披風一起映暖了這寒冷的冬季。雪仍舊在下,飄飛在他們中間,仿佛要將這一點溫暖隔阻。
“這里出了亂子?”梅眉伸手攏一攏風兜,露出纖纖的手指,映著暖暖的鵝黃,像是浸了冰的玉。
“嗯!”他笑著點頭,呼吸卻幾乎凝滯,那手指,總叫他想到那日她幫他縫補衣衫的情景。
“秋捕頭又該忙了……”梅眉輕蹙起眉,為他擔憂。
秋鶴無可奈何的笑了:“這陣子洛陽城不大安穩(wěn),姑娘還是少出來走動!
“是啊是!”不等梅眉答話,人群里亂哄哄接話聲不斷,“最近落梅山莊的人總是出來作惡,鬧得雞飛狗跳………”
落梅山莊!梅眉微微一怔,一霎時腦中只余“落梅”二字,心里不知為何撲通通跳個不休。耳旁恍惚有人輕笑:“整整一個莊園開滿梅花,落梅紛紛,香徹滿園,便叫它落梅山莊如何?”
貳
梅樹旁有一座老屋,墻皮剝落,與芙蓉苑多少有些不和諧。
老屋曾經(jīng)是一間柴房,里面亂七八糟堆滿了雜物。小時候,她常和林秋庭在這里捉迷藏。林秋庭是她的表哥,兩人是姨表兄妹。梅眉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姨父姨母將她接到芙蓉苑撫養(yǎng),待她如同己出。
老屋里留有他們太多的回憶,太多的歡笑,以至于每一次梅眉站在屋前都會失神。某一年他們在老屋里游戲時,表哥發(fā)現(xiàn)了這間屋子的秘密,那是一道暗門,暗門之后通往的是山的腹地。
他們手牽手穿越冗長的黑黢黢的暗道,來到山后的小河畔。那時節(jié)一場大雨甫停,河岸上爬滿鮮肥的螃蟹。兩人在小河邊捉螃蟹,她被螃蟹鉗傷了腳趾,疼得哭哭啼啼,他便背她回家,稚嫩的身軀因不堪負重而左搖右晃,他一邊搖搖晃晃地走一邊哄她:“梅梅,螃蟹不夠聽話,還是那些花兒草兒的聽話,咱們以后不捉螃蟹了,回去種花種草如何?”
她破涕為笑:“還是種花好!花兒好看!可是種什么花好呢?”
他沉思良久,鄭重其事道:“當然要種梅花!”
后來他果真央姨父弄來梅樹苗,兩人親手將梅樹種在老屋旁,看它們發(fā)芽吐苗,一年年長大。
梅眉在老屋前佇立良久,方才走到門前。門早已換了,一道銅門替換了以前那扇破朽不堪的柴扉。屋內(nèi)的雜物早被搬空,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藥柜,藥架,不知何時這里已經(jīng)變成了林秋庭的藥房。姨父暴死之后,林秋庭受了刺激,生了一場大病,這病自那時起就一直沒好過,時斷時續(xù),長年罹患纏身,他的身子自然越來越弱,連人也因這病變得古怪起來。
沒人能治好他的病,他厭惡那些無良庸醫(yī),最后干脆拒絕姨母為他請醫(yī)看病。他央求母親買來醫(yī)書,一本本細細研讀;蛟S是天資聰穎,他進展神速,漸漸地采摘草藥,煎熬湯藥這一類事情他都親自動手。
沉疴漸漸得愈,性情卻并未因此而變,依舊沉郁古怪,甚至有些陰鷙。
老屋的窗微敞著,可以看見裊裊的白煙飄出,藥香四溢。他的影子在那些蒸騰的煙霧里飄蕩,仿佛一個幽靈。
門是虛掩著的,梅眉輕輕一推就開了,發(fā)出軋軋的聲響,驚動了屋里正在專心搗藥的人。
“是誰?不是說沒我的話不準進來……”惱怒的聲音嘎然而止,他微側(cè)著頭,眼光定在門邊那個纖弱的身影上,似乎愣住了,過了半晌才略含幾分意外地道,“怎么是你?”
林秋庭穿一身暗沉沉的黑衣,許是過分寬大,令他顯得單薄,看來竟有幾分羸弱。在他的面前是一張長長的木桌,桌上擺放著十二個陶皿,每一個皿內(nèi)都盛有紅色的藥汁,分明都是紅色的,卻又各不相同,或深一分或淺一分,的確是十二種不同的紅。
梅眉沒有答話,自顧走到桌邊,看那些陶皿,那些深深淺淺的紅,仿佛流淌的血液,令她忍不住發(fā)嘔。她慌忙偏轉(zhuǎn)臉去,不再看桌上那些藥皿。
桌旁生著火爐,爐子上的藥罐里汩汩響著,往外咝咝地冒著白煙,濃郁的草藥味彌漫在整個屋子內(nèi)。
叁
林秋庭手底下的動作明顯慢了很多,巨大的藥臼內(nèi)時不時發(fā)出兩聲悶響,最后他完全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梅眉有一種感覺,表哥在遮掩著什么,遮掩著某些可怕的隱秘的事情。
“表妹來這里……有事找我?”暗門那里被一排笨重的藥柜遮擋住,影沉沉籠罩在林秋庭頭上,令他英俊的面容有一種陰郁的冷峻。
“我今日進城去買絲線,遇上一件大事!泵访嫉痛怪^,斟酌語句,兩人早已生疏了,兒時的親密無間畢竟已是過去的事情。眼角的余光里瞥見他黑袍一角上刺繡的白梅,一色幽暗里唯一的亮色,清幽幽隨風而動。是她的手藝,他總是穿黑衣,十幾年如一日,只是每件衣裳都拿給她繡上梅花。繡得熟了,不用繡花樣子,手底下飛針走線,株株白梅怒放,仿佛活了一般。
“什么大事?”林秋庭面上淡淡的,似乎并不在意。
“翠紅樓被人放火燒了,有人說是落梅山莊的人干的!”梅眉鼓足勇氣,一口氣將話說完。
林秋庭斜瞟她一眼,唇角溢出一絲冷笑:“那又怎樣?”
“我……我想問你……”梅眉的聲音微有些抖,不知為何?在表哥面前她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行動說話處處透著局促。
“想問什么?”林秋庭驀然轉(zhuǎn)頭盯住她,“你懷疑我?你未免太抬舉我,我不過一介病夫,連這芙蓉苑的大門都出不得,又怎會跟那個什么落梅山莊扯上關(guān)系?”
“我……我……并不是這個意思!”他竟然完全忘了兒時的允諾,那落梅山莊,不是要為她建的么?梅眉苦笑,心字成灰。
“不是這個意思!你來我這里,就為了這些事?”林秋庭閉上眼,神情間似有無限苦楚,然而轉(zhuǎn)眼之間便復(fù)常態(tài)。他話鋒一轉(zhuǎn),“倒是你……你一個女子……平白地跑去翠紅樓,那是什么地方?青樓!你是想辱沒我芙蓉苑的聲名?”他的目光銳利如錐,這樣凌厲的目光,直令梅眉生出陣陣寒意?墒锹暶?梅眉不覺冷笑,表哥是不曾出去聽過外人的那些話:“芙蓉苑,若非得冷家堡庇佑……”后半句話多半被一些淫猥的笑聲所取代。
“是去見那個人么?”他語中多了一絲鄙夷,“改日我去稟明夫人,就說表妹與府衙的秋捕頭情投意合,不如擇日結(jié)成良緣,免得你們整日介偷偷摸摸的……”
他原來什么都是知道的,她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梅眉瞪著他,只覺渾身冰冷,好似給人兜頭澆了一瓢冷水。他羞辱她,竟然用如此惡毒的話語來羞辱她。
這話甫一出口,林秋庭便后悔了,原本他們是不該吵嘴的,可是他一聽到她說那些話就忍不住要生氣。他不忍與那悲哀失望的目光對視,于是便低頭去撿面前的藥丸,拿鑷子夾著逐一放入十二個陶皿中,藥丸遭遇紅色藥汁,滋滋聲不絕于耳,不一時便將十二個藥皿里的紅色吸噬一空,他心里煩躁,順手將藥丸丟入面前的銀盤里。
頃刻之間,整個銀盤完全變黑了,這藥丸是有劇毒的!梅眉恍惚中想,就跟他的人一樣,他不是她的秋庭哥哥了,他是有毒的人,跟這藥丸一樣。
梅眉掩面而去,她被他的話氣哭了。林秋庭再也不能安心熬制他的湯藥,他把自己拋進藤椅中,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老屋里曾經(jīng)充滿了歡笑,可是如今,他們竟然在這里爭吵。
肆
夜很深,很黑,靜謐到令人恐慌。
林秋庭從夢中醒來,再也睡不著。他很少能安安穩(wěn)穩(wěn)一覺睡到天亮,自從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他就一直在做噩夢。噩夢像魔鬼一樣纏繞著他,無休無止。
他常常在噩夢中窒息,幾乎就要活不過來。這屋子里總有個魔影在飄,飄到他的床頭,用冰冷的利爪扼住他的脖頸,一點一點奪走他虛弱的生命。他在絕望里呼喊:“爹爹……媽媽……”可是沒有人理他,父親在十二年的那個暴風雨夜,永遠地離開了他。母親也不知去了哪里?沒有人照顧他,他病著,病得那么沉重,可是屋子里只是黑,看不到一點光明。
終于有一天他看見有光線透進來,微弱地隨時都會熄滅,他卻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梅眉在那光線里慢慢走近,端著一碗他渴求已久的熱湯,一步一晃地走到他的床前。她輕聲喚他:“哥哥……秋庭哥哥……喝藥……”她一匙一匙地將湯藥喂進他的嘴里,小小的手幾乎要端不住沉重的碗,然而她還是強撐著將碗里的最后一口湯喂進他嘴里。
很多年以后,林秋庭獨自在黑暗中時,總能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那個穿著黃衫的小人兒,小心翼翼端著湯碗走向他。這情形讓他感到溫暖,因為這溫暖他挺了過來。
他對著蒼茫的夜空低喃:“梅梅……對不起!
窗外雪依舊在天空飄舞,染白了她住的繡樓,繡樓里的燈早滅了,黑洞洞的門窗緊閉著。
梅眉被窗戶那里傳來的響動驚醒了。她在黑暗里睜大眼睛看那扇慢慢開啟的窗扉,有個黑影跳了進來,她差一點就要忍不住大聲呼救,可是那身影很熟悉,因為是一片漆黑,黑影袍角的那株白梅就格外醒目。
她已經(jīng)很清醒地意識到了來人的身份,那是林秋庭。
林秋庭的腳步很輕,幾乎聽不到。梅眉緊閉了雙眼,她不敢看他,如果被他知道她醒著,他會怎樣?盡管如此,她還是感覺到了林秋庭的氣息,是淡淡的藥香。
他在床邊坐了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專注地看她的睡顏。黑暗里她的肌膚依舊晶瑩雪白,好似老屋旁那幾株盛開的梅花花瓣。他的手指撫上她的面龐,輕輕地從額頭到眉間,順著秀巧的鼻梁,最后滑落到她的唇上。
梅眉的心劇烈的跳動,絲一般的長睫毛微微顫動起來,可是她不敢動,更不敢睜開眼睛。她在心里跟自己說,這是一個夢,夢醒了一切都會消失的。
然而他的唇落下來,溫潤地印在她的額上。他的聲音低低地響在寂靜的閨房內(nèi):“梅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的淚落在她的臉上,冰冷。隨后,他起身離開了,消失在那扇窗扉之后,仿佛從來就沒有來過。
伍
那陣子洛陽城出了很多大案,冷家堡的六大護院被人殺掉四個,堡主冷天宏如喪羽翼。所有的疑點都指向落梅山莊,可是卻沒有人知道落梅山莊究竟在什么地方?如此詭秘的一個組織,仿佛離人們很遠,又仿佛就在人們身邊。他們在片刻之間作案,可是轉(zhuǎn)瞬之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洛陽城一時間人心惶惶。
作為洛陽府衙的捕頭,秋鶴很苦惱,有時候他好像已經(jīng)抓住了對方的尾巴,可是繼續(xù)下去,卻是一場空。對方像是在有意戲弄他,憤怒之余,他開始靜下心來思考,從洛陽城這個冬季的第一樁命案開始,一點點尋找蛛絲馬跡。
案情果然有了進展,他在某次的跟蹤中幾乎就要發(fā)現(xiàn)對方的老巢,然而事與愿違,對方還是甩掉了他。他在這次跟蹤中身中劇毒,被康王爺送到芙蓉苑醫(yī)治。
林秋庭久病成醫(yī),醫(yī)術(shù)在洛陽城當居第一,只是他心性高傲,并不肯醫(yī)治尋常的小病。秋鶴所中之毒,遍尋洛陽名醫(yī),竟然無人能醫(yī)。這樣的病林秋庭倒是很感興趣,是可以試一試的。
秋鶴中的毒很奇怪,不痛不癢,但卻從指尖麻起,漸漸麻痹之意愈盛,竟有半邊身子無法動彈。最奇的是這半邊身子不僅無法動彈,而且還硬如鉛石。秋鶴心里明白,這毒若不能及時驅(qū)除,他便會慢慢地化為一尊石像了。
梅眉去客房看望秋鶴時,他還能笑,有一些難為情,他并不想讓梅眉看到他這副模樣。
“梅姑娘,讓你見笑了!”
梅眉還沒來得及答話,林秋庭就提著藥箱走了進來。這是秋鶴第一次見林秋庭,可是直覺中卻像是見到了一個老熟人。林秋庭很像他的父親,當年的“一劍追命”林鈺。那英挺的鼻和深邃的眼眸,好似林鈺重生。然而畢竟還是有不像林鈺的地方,比如嘴唇。他的嘴唇無疑很像林夫人,只是這張嘴唇長在林夫人臉上顯得冶艷而嬌媚,像芬芳的玫瑰花瓣,充滿著誘惑。在他臉上卻顯得異常冷漠,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冷漠而萎靡,秋鶴心里嘆息,看來果然是病得久了。
林秋庭放下藥箱,來到秋鶴身前,梅眉抽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拉住。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腕,有些用力,蒼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脹。梅眉感到了疼痛,卻不敢在秋鶴面前顯露痛楚之色,強笑著。
“別走,一會兒我要人幫忙!绷智锿ニ砷_她,伸指到秋鶴手腕上把脈,揶揄道,“還能笑,若再送的晚些,只怕笑也笑不出了!
秋鶴繼續(xù)笑,苦笑而已。林秋庭拉住梅眉的一瞬,梅眉的臉紅了,仿佛雪里滲染了胭脂,格外嬌媚動人。這一瞬,秋鶴心灰意冷。他的眼光落下去,落在林秋庭的袍角上,那株白梅在他黑色的袍角上怒放,清幽恬淡。他想起自己衣袖上的金龍,畢竟還是不同的,一個女子肯把暗喻自己的花朵繡在一個男子的衣袍上,足以說明那男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林秋庭動手為秋鶴療毒,他從藥箱里取出一個銀色的圓筒,一尊小小銀爐。都是極精致的器物,這些器物在他手底下有了生命。
梅眉只是低頭去看銀爐里的火,秋鶴被脫去上衣,半裸著,她感到羞赧,卻不明白林秋庭為何要留下她來幫忙?
林秋庭扎針的手法很高明,又快又準,轉(zhuǎn)瞬便已在秋鶴百會、人中、風池、膻中、氣海穴各扎一針。秋鶴看著他,有些不敢置信,聽人說林秋庭不會半點武功,是個只會治病救人的神醫(yī)?墒莿偛拍鞘址ǎ瑹o論如何也不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夫。
“硝黃、枳樸、肉蓯蓉、芫花各五錢,黃龍、海參、玄麥、生地各十錢,文火煎煮半個時辰,拿來給他服用!绷智锿ビ袟l不紊地朝梅眉吩咐。
梅眉記下藥方,末了又再次求證:“是瀉下劑?”
“嗯……他中的是十二色,需要大瀉。”或許是感覺到了她話語中的疑慮,他特地解釋了一句。
秋鶴不明所以,問道:“什么是十二色?”
林秋庭的目光從梅眉臉上輕飄飄而過,仿佛不經(jīng)意似地:“這十二色乃是幽閣密不外宣的奇毒,是由西域荒漠中的一十二種毒蝎的毒血提煉混合而成,這十二種毒蝎血色各不相同,真真便是十二種顏色,那毒血融合之時,免不了以毒攻毒,為防毒性消減,于是便又加了一味金霄花來化解,事實上這種毒應(yīng)該叫十三色才對!
他的話語毫無感情色彩,既沒有厭惡,也沒有恐懼,非常平和?墒敲访紖s如中雷擊,她記起那日他在老屋內(nèi)研藥,在他面前的桌上,有十二種紅色,十二色!原來他留她在此,是為了告訴她這些,眼前有些模糊,十二個藥皿里的藥汁仿佛突然之間就流淌了出來,從桌上滴落下來,滴落成一條條蜿蜒盤旋的紅色的小蛇,它們爬上她的裙裾,爬上她的足踝,一直往上……
陸
秋鶴痊愈之時,芙蓉苑來了不速之客。傳言中庇佑芙蓉苑的保護神,冷家堡堡主冷天宏。他是芙蓉苑故去主人林鈺的結(jié)義兄弟。小廝從前廳帶話給少主人林秋庭:“冷堡主來了,夫人在前廳設(shè)宴款待,叫公子你去作陪!”
林秋庭不大耐煩,狠狠瞪了小廝一眼,小廝害怕,慌忙轉(zhuǎn)身走了,誰都知道少主人的性子古怪,古怪到令人生畏。但是這頓宴席不能不去,他在屋里慢慢地更換衣袍,拖延時間。窗外有風,寒意颼颼,他忍不住打個寒噤。
途中經(jīng)過父親的書房,已經(jīng)很多年不用了,冰冷的鐵鎖鎖住了那里面的冤魂。父親就是在這書房門前倒下的。那是一個風雨夜,林秋庭記得很清楚,那晚父親在外出歸來途中遭遇伏擊。林秋庭不知父親如何脫險,只知道父親回來時,他已在睡夢之中?耧L吹動門扉的聲音,將他從夢中驚醒。他看見一向喜愛整潔的父親,滿身血污,濕淋淋地站在床前。父親身上不知有多少傷口,連最喜歡穿的白袍已變成了一縷一縷暗紅色的布條。他立刻就被嚇得大哭起來。
父親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問他:“庭兒莫哭,你娘呢?”
林秋庭這才發(fā)現(xiàn)睡在身邊的母親不知去向,他只有茫然地搖搖頭。父親的臉色頓時就變了,抱著他沖出屋子,在暴雨中,滿芙蓉苑的呼喊母親的名字。
他們在后院的書房找到了母親。書房里透出一縷微弱的光亮,窗欞上映著兩個影子,那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一道閃電劈開黑暗的夜空,將天地照得如同白晝,那一瞬間他看見了父親煞白的臉和眼里那一抹絕望。
父親一腳踹開了門。電閃雷鳴之間,他看到母親那雙美麗的眼睛,那雙眼睛睜得極大,里面滿是驚愕,或許還有其它他看不懂的東西。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臉上毫無表情,冰冷的眼神直看入他心底深處。
父親的嘶喊,他已經(jīng)不大記得了,只記得那夜的雷聲格外的大,震耳欲聾。父親手里的劍在刺入那男人胸膛的一瞬停住;蛟S是他太虛弱了,那個男人用手指輕輕一撥,劍尖就偏開了。那男人輕輕笑道:“三弟,你還是好好地休息一下吧!”他就那么笑著,從容地走出書房,消失在暴雨之中。
如今那個男人就坐在前廳首座上,臃腫了幾分,蒼老了幾分。然而這些都不足以妨礙林秋庭的記憶,那個雨夜,他從書房走出來,一直走到林秋庭記憶最深處。這個男人害死了他的父親,霸占著他的母親,而他竟能堂而皇之坐在芙蓉苑中。
他到前廳時,已經(jīng)開宴。席上之人并不多,松松散散坐了五人,梅眉秋鶴都在座。林夫人拉了冷天宏身邊坐著的陌生少女的手,不冷不熱地介紹女子的身份。
那是冷天宏的女兒——冷宛月。林秋庭早留意到那少女,雪膚花貌好容顏,只可惜是冷天宏的女兒。
柒
席間的氣氛并不熱鬧,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沉默,偶爾有一兩句話也都是冷天宏挑起的頭。
林秋庭依舊如往常見他一般,病容懨懨,看不出是喜悅還是憂傷,形容只是淡淡的,話并不多,偶爾答言,不過敷衍而已。
冷天宏從他一進門就開始念叨:“秋庭近來似乎氣色好了很多!”
林秋庭惟有點頭稱是:“多虧了冷二叔照應(yīng)……”諸如此類的客套話還有很多,梅眉雖一直低頭吃飯,卻已能感覺到林秋庭的不悅了。
宴席將近尾聲時,冷天宏忽然道:“秋庭年紀不小了,也該辦婚事了,以往你跟宛月都還小,你身子骨也一直不好,我看這兩日你氣色不錯,不如選個日子把你二人的婚事辦了。”
此話一出,連林夫人都有些吃驚。梅眉心里想,表哥跟冷姑娘有婚約,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怎不知?難道這是姨母與冷二叔私底下商定的,不曾告訴我們。她忍不住去看林秋庭,林秋庭的眼光卻也正看向她,兩人視線相接,各自都移開了目光。
林秋庭又淡淡朝冷宛月瞟了一眼,卻見她仍鎮(zhèn)定自若地用膳,臉上并無驚詫之意,甚至連羞赧之色也無,顯見父女倆早已私底下商議過了。他不動聲色地問母親林夫人:“母親,孩兒怎么未曾聽你說起此事?”
林夫人頗有些難堪,遲疑了一下道:“是有這么一回事,只是你一直病著,就沒告訴你!彼闶沁@樣的女人,溫婉端莊又柔順聽話,仿佛這席上坐的并非是她故去夫婿的義兄,而是她的丈夫。
林秋庭笑了一笑:“我這病一時半會也好不了,只怕耽誤了宛月妹妹!
“你的病總會好的,你跟宛月成婚后,她會好好照顧你的。你放心,宛月是個乖巧的孩子!崩涮旌陻堖^女兒,疼愛地揉揉愛女的頭發(fā)。
“是嗎?宛月……妹妹……”林秋庭側(cè)轉(zhuǎn)臉去問冷宛月,唇邊帶著玩味的笑意,倒有幾分調(diào)笑之意。冷宛月未料到他會如此,一時不知怎樣答言,臉卻紅了起來。
梅眉素日看慣了他不茍言笑的模樣,哪想到他竟也有這樣的時候,心里一冷,面上便有了些失落之色。目光及處,瞧見秋鶴正朝她看來,眼中不無關(guān)切之意,只得勉強一笑。林秋庭朝二人看了一眼,臉上冷冷地半絲笑意也無,好似變了個人。三個人的目光在杯盤酒箸間來往飄忽,多少有些曖昧。
“今日秋捕頭病愈,又逢上你們兩個的喜事,如此大喜,豈能不好好慶賀一番,我特地從堡里帶來幾壇好酒,來,大家都喝上幾杯!崩涮旌昱d奮不已,叫人拿來家藏窖酒,挨個給眾人滿上。
林秋庭因著痼疾,素來是不飲酒的,推辭了兩句,冷天宏不肯依就,道:“這樣的好事豈能不喝酒,你好歹喝上兩杯!绷智锿ピ俨缓谜f什么,由他斟酒,他的手白皙干凈,指甲修得整齊而潔凈,可是在給林秋庭倒酒時他的指尖卻有一蓬白霧抖落,淡如輕煙,沒有人注意到。林秋庭端著酒杯在心里冷笑:“老狐貍,終于忍不住了。”
酒過三巡,冷天宏滿意而去,臨走時對林夫人道:“我請人算過了,過兩日有個黃道吉日,婚期便定在那一日吧!你這里裝點的喜慶些,其余事宜都交給管家,到日子自然有人來接秋庭!痹瓉硎侨胭,他要林秋庭做他的上門女婿,林夫人臉色一變,終于還是忍住了。
兩個年輕人的婚事就此被敲定,秋鶴有些吃驚,這芙蓉苑的真正主人似乎不是林夫人,也不是林秋庭,而是冷家堡堡主冷天宏。那些流言,畢竟無風不起浪!
捌
林秋庭在旁立著,并不曾有半點異議,臉色卻漸漸有些難看。梅眉分明看到他微黃的臉頰上浮起一層灰白色的霜,眉間晦暗一片,那是中毒之相!
冷天宏的馬車一離開芙蓉苑大門,林秋庭就回了老屋。他在藥柜間大力翻找,整個屋子被他翻騰的一片狼藉,最后他終于從一個藥屜內(nèi)翻出一個藥瓶,倒出兩顆藥丸丟進嘴里。渾身顫栗,冷汗橫流,他抵住柜門借以消減痛楚,牙齒深深咬入下嘴唇中,印出一排血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從一個漫長的黑夜醒來,他終于緩過氣來。旁邊有人輕撫著他的脊背:“秋庭哥哥……你怎么了?很難受么?有沒有……好一些……”
那是梅眉,林秋庭轉(zhuǎn)頭看著她,有些恍惚。一切猶如夢境,所有的視物都是漂浮的,連梅眉都在飄,越飄越遠。他突然一把將她拉回來,緊緊抱在懷里:“梅梅……梅梅……無論如何,你都不能離開我……”
可是一轉(zhuǎn)眼,懷里的人又不是梅眉,冷天宏在他面前陰惻惻地笑。他大怒,一掌朝冷天宏劈去!澳氵@老狐貍,想要下毒害死我……我殺了你!”
“哎!”有人呻吟出聲,聲音綿軟無力,好似受了重傷。他猛地睜大眼睛,梅眉倒在地上,滿臉都是淚水。他在狂亂中誤傷了人,傷了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扶她起來,深深看她,眼中滿是歉疚之意:“梅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這話讓梅眉想到那個靜謐的雪夜,那晚他的確是來過的。
她的傷并沒有林秋庭想象中重,他畢竟中了毒,出手完全沒有勁力。林秋庭得知她并無大礙,一顆心方才放了下來,卻還是給她拿來傷藥,囑咐她敷用。
“你怎會中了毒?”梅眉問他。
他靜靜地看住她,無論他如何對她,她總是如此關(guān)心他,無怨無悔,也因此她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毒,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能逃過她的眼睛?他想得入神,好半晌才微微一笑:“知道嗎?他在給我的酒里下了毒……可是他害不死我……”他笑得有些得意,可是眸中卻隱有幾分悲戚。
“他……他不是要把宛月姐姐嫁給你么?怎么能……”梅眉被他的話嚇住。
林秋庭的嘴角不以為然地朝上挑了一挑,笑得有些邪氣:“你放心,他不會把冷宛月嫁給我的,他做這一切不過是想把我騙進冷家堡去,好殺了我,我活著,他總是不安心!
十二年前曾有個夜晚,那人潛入過他的臥房,幾乎出手殺了病中的他。他回憶起那個夜晚,那人像魔鬼一樣站在他的床頭,令他膽戰(zhàn)心驚,他看著那個影子,無法呼吸,只能大口大口的喘氣,直喘到暈厥過去。
這么多年過去,每每回想到那個夜晚,他便會禁不住打冷戰(zhàn)。
“那該怎么是好?”梅眉緊緊握住他的手臂,渾身發(fā)抖。冷天宏是怎樣的人?她不是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洛陽城的一切都被他控制著,林秋庭能逃到哪里去?
林秋庭反手摟住她,一切都那么自然,他與她在一起!這讓他的心無比寧和:“我自有……對策……你不要擔心!”
什么對策?梅眉腦中陡然浮過一些影子,那是一些紅色的藥汁,粉紅,紫紅,深紅,淺紅……這樣多的紅交織纏繞,匯成粘稠濃腥的血,四處流淌,滿地血紅。
她再也控制不住,失聲驚叫起來:“你要用十二色殺人?”
玖
對策……對策?
她一直在苦苦的想,冥思苦想。林秋庭究竟會有什么對策?這么多年,他熟讀醫(yī)書,不但醫(yī)術(shù)高明,只怕下毒之術(shù)更為高明,所以秋鶴著了他的道竟不自知,反而來找他解毒。她不想他被人害,也不想他去害別人……
梅眉再也睡不著,夜漫長而漆黑,她從床上坐起來,走出門去,一直走到林秋庭的臥房前。廊檐下的燈早滅了,萬籟俱寂,什么聲音都聽不到。她在他門前的臺階上站著,連腳凍僵了都感覺不到。
房門忽然響了一下,她一激靈,下意識就往廊下的美人蕉下一躲。出來的人黑衣黑袍,還用黑布蒙了面,是林秋庭。梅眉注意到他的袍角,并沒有她繡的白梅。
林秋庭此時身手矯健,完全不像是有病的人,他只在門口微一停留,足尖在雪地上輕輕一點,便上了屋頂。這樣的輕身功夫梅眉并非沒有見識過,但此刻也還是吃了一驚,她一直知道林秋庭是會武功的,卻不知他的武功到底有多深。
她在后面跟著,一直跟到林夫人的住處,林夫人的屋里還亮著燈,窗紙晃動著兩個人影。屋里有人聲,是冷天宏,他于半途殺了個回馬槍,又回來了。
“我手下的人死的死,殘的殘,全都拜落梅山莊所賜,若然讓我查到是他干的,我決不饒他!崩涮旌隁饧睌牡。
林夫人柔聲辯解:“庭兒他……病成這樣,一向都未出過芙蓉苑,這樣的事情怎會與他有關(guān)?或許你得罪了什么人,人家來尋仇也難說啊!”即使如此被人搶白,她依舊軟語溫言,梅眉忽然為姨母心酸。
冷天宏冷哼一聲:“我就暫且信你一次,這些年來若不是我,你芙蓉苑豈能如此安生?若然此事真與他有關(guān),我必要將芙蓉苑夷為平地。”
窗上的兩個人影突然合二為一,看得出是冷天宏一把將林夫人擄進懷里。屋里的燈陡然滅了,一切都靜了下來,黑暗之中只看見林秋庭的眼睛燃燒著熊熊怒火。
他折身而去,徑直往后花園老屋奔去,可是等梅眉跟過去,老屋里卻空無一人。藥柜被移開,赫然露出那個暗門。梅眉按住胸口,慢慢朝那個暗門走去,心跳得很厲害,幾乎要從胸腔里掙脫出來。
暗道陰冷而黑暗,她一直走出去,直到他們小時捉螃蟹的那條小河旁,積雪遍野,白色的山頭,白的樹,還有結(jié)了冰的白色小河。白色的月光照上白色的大地,反射出銀白的光輝。
驀地,一條黑影從樹影之后冒出,他走到她面前,眸光格外冰冷:“為什么要跟蹤我?”
這一刻梅眉忽然怕了起來,眼前之人的確是林秋庭,可是他的目光那么冷,陰森森叫人禁不住心中生畏,或許,他只是與林秋庭長著同樣面孔的另一個人。
遠遠地傳來秋鶴焦急的呼喚聲:“梅姑娘!”
她好像看到了救星,拔腳便往秋鶴的方向奔去。然而晚了,林秋庭只往她面前微微錯了一步,便已截斷她逃跑的退路,出手如電,一指點中她肋下。
意識失去的最后一刻,她聽見自己在呼救:“秋鶴……救我……”
拾
梅眉蘇醒時,是在一個巨大的莊園內(nèi)。
莊園內(nèi)種滿了梅花,梅花或盛開或凋零,漫天飄飛的都是梅花花瓣。她在莊園內(nèi)四處尋找,最后終于在梅徑深處的梅亭之中看到了林秋庭。
落梅紛飛,他長身玉立,身姿從未有過的挺拔。
“我記得我曾發(fā)過的誓言,修一座大大的莊園,園子里一定要種滿梅花。喜歡嗎?”林秋庭此刻的氣色真的很好,再不復(fù)萎黃頹靡,仍然是一襲繡著白梅的寬大黑袍,他站在那里,梅隨衣飄,俊逸非凡。
“這就是落梅山莊?”
“是的,我一直想帶你來,可惜大仇一直未報,所以……”
梅眉低頭,地上的落梅在她腳下化為泥水,她苦笑:“那么如今……你的大仇報了嗎?”
“快了……再過兩日,冷家堡再也不會在這個世上存在!彼鲱^微笑,很少見的意氣風發(fā)。
他為了報仇究竟籌劃了多久?這樣大的莊園,他是怎樣建成的?所有一切都是迷,梅眉看著他,忽然覺得陌生。
林秋庭牽住她的手:“走,我?guī)闼奶庌D(zhuǎn)一轉(zhuǎn)。”
梅眉的手從他的手中滑脫出來,她急速往后退了幾步,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他,這眼光令他憤怒。
“你……還想著那個秋鶴?”他的臉色漸漸陰沉。
梅眉猛然一驚:“你……你把他怎么樣了?你不要傷害他,他是好人!绷智锿,他會對秋鶴不利嗎?以秋鶴目前的身份,他是不會放過秋鶴的。
林秋庭輕蔑地道:“他如今恐怕還在雪沼中掙扎,能不能活命就要看他的造化了。我并不想殺他……只不過想困住他而已,兩日之后我在冷家堡有一個大計劃……如果他在,必定會壞了我的大事!彼醋∶访迹恍,“想去看看他么?這個時候他怕是已落入落梅山莊的機關(guān)之中了!
一個黑衣蒙面人忽然從梅樹叢中走出,拱手請示:“莊主,秋鶴等人已經(jīng)落入我們的陷阱之中,該如何處置?”
林秋庭頷首笑道:“干的好!這人留著我來處置,你們?nèi)ッζ渌摹磺邪次业挠媱澬惺隆!焙谝旅擅嫒藨?yīng)聲離去,形同鬼魅。
“走吧!”林秋庭徑直往前而去。
梅眉跟在他身后穿過一道長長的回廊,走入一個空曠的廳堂之中,廳堂內(nèi)空蕩蕩的,格外寂靜,只聽得到兩人一前一后的腳步聲。他們一直往前走,盡頭處一道石門,穿過石門,是通往地底的石階,沿著石階而下,他們來到了一個嚴絲合縫的石牢。
石牢里黑暗而陰森,只從一扇小小的天窗投進一點光來。林秋庭點燃墻上的松明子,梅眉方才看清石牢里的一切,依舊是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秋大哥……他在哪里?”在這陰冷的石牢里,梅眉感覺寒冷,冷得連說話都在顫抖。
林秋庭冷冷看她一眼,對那一聲“秋大哥”耿耿介懷。他伸足在腳下的石磚上踢了兩下,“啪嗒”一聲,整塊的石板彈開來,現(xiàn)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暗窗來。
“林秋庭……林秋庭……我知道你在上面!你出來——”那是秋鶴的聲音。在那暗窗之下還有一層天地,秋鶴便被困在里面。
梅眉湊近前往下看,里面漆黑一團,什么也看不見。
林秋庭緩緩在暗窗旁蹲下身,朝內(nèi)笑道:“秋捕頭,你還真是神通廣大,我很想知道,你是怎樣開始懷疑我的?”
“我不得不承認,這一切林公子你做的很完美,若不是我到芙蓉苑看病,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你!鼻嵇Q的聲音自暗窗傳出,有些喑啞,卻依然平靜。
林秋庭眉梢微挑,輕輕哼了一聲:“是嗎?這一切不過是康王爺?shù)慕茏鞫,目的就是要引開你!
拾壹
秋鶴在黑暗里沉默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在這一刻陡然清晰起來,康王爺送他到芙蓉苑,故意要林秋庭露出破綻。他曾在以往的追蹤中找到了疑兇的蛛絲馬跡,那是一種藥香,只有常年與湯藥為伍的人身上才會浸染那種氣味,還有林秋庭扎針的手法,他本來可以隱藏的很好,可是那一天他卻像是在故意賣弄。
原以為已經(jīng)接近事實的真相,誰知那不過只是一個誘餌,而他不過是那條追逐誘餌的魚,他聽見林秋庭在上面嘆息:“其實秋捕頭也不想冷家好過,我查過你……你一直在尋找冷家作奸犯科的證據(jù),可惜,冷天宏那個老狐貍太精明,你就算有證據(jù),也不足以將他送進大牢。我說的對么,秋捕頭?”
秋鶴曬然一笑,本以為他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病弱書生,想不到他竟然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難怪梅眉對他傾心不已。他心頭微微失落,仰起頭來看著頭頂?shù)陌荡,上面有淡紅的光,在那光暈之中搖曳著兩個人影。
林秋庭的聲音清亮柔和,穿破黑暗的氣流,清晰在耳:“除此之外,我還知道你本不姓秋,而是姓林,我該叫你一聲堂哥才對。十幾年前大伯被人害死之后,你就一直流落大漠,三年前才回到洛陽,你回洛陽無非也是想報仇,我們的目的其實是一樣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為難我呢?”
秋鶴苦笑:“并非我要為難你,我只是盡一個捕頭應(yīng)盡的職責而已。報仇,我不是不想,可若因報仇而傷了無辜之人,我會良心不安!
“你作為林家的長孫,竟連殺父之仇都不報了嗎?那個人害了我們林家一門,他殺害我們的親人,奪走我們的財富,你竟然就此放棄了!”想到十幾年來所受屈辱,想到那人面獸心的惡人,林秋庭憤怒到失態(tài)。
秋鶴深吸一口氣,這些年他流落異鄉(xiāng),所受苦楚自不會少?墒撬睦锏某鸷迏s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消減,大漠的風沙是一把鋒利的剪刀,剪去了他的愁思柔腸,也剪掉了他滿腔的仇恨,這世上畢竟有比仇恨更重要的。秋鶴忽然覺得林秋庭可憐,十余年來他只為復(fù)仇活著,為了復(fù)仇,他忍辱裝病,在他的生活里也許從來就沒有過歡笑。
“放棄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秋鶴對著暗窗喟然而嘆。
林秋庭體味著這句話,一時有些黯然,或許是對的!可是他已經(jīng)不能放棄了,十二年的心血豈能就此放棄?他不能功虧于潰,箭在弦上,必發(fā)!他笑:“不過是懦夫所為。”
就算是吧!秋鶴苦笑:“我想問你……你這座莊園,是康王爺出資的吧?”
“你果然了得,連這一層也能想到,我一步步走到今日,自然與康王爺?shù)闹С植粺o關(guān)系。”
康王爺與冷天宏之間的嫌隙由來已久,借他人之手除之而后快,果然狡猾。秋鶴搖頭道:“康王爺助你無非為一己私利,你需小心,他今日可以助你滅他人,明日也可以助他人來滅你。況且那冷天宏并非尋常之輩,他不會這么掉以輕心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道理你應(yīng)該明白!”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勸告他了。
這番話語重心長,可林秋庭卻大覺逆耳,面色一黯,神情間已有不悅之意。
“秋大哥的話聽來也有幾分道理……”梅眉遲疑著說出心中所想,輕柔的話語里略含著幾分怯意,“不如……放他出來,或許他可以幫你!”
“你閉嘴!”林秋庭怒火中燒,她竟然在他面前贊許秋鶴,他猛然回頭,惡狠狠瞪住她。梅眉往后退了一步,被他的眼光嚇住,那眼光——近乎瘋狂。
暗窗砰地一聲關(guān)上,林秋庭暗自冷笑:“這番大道理,留著你自己消受吧!”然后他拍拍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順著石階走出石門,卻發(fā)現(xiàn)梅眉并沒有跟出來,他又轉(zhuǎn)回去,問她:“為什么不走?”
孤燈壁影,她站在空寂的石牢中央,仿佛已經(jīng)絕望:“你已經(jīng)瘋了……我不要跟一個瘋子在一起。”
“我是瘋子!”他默念,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笑了起來,走到梅眉面前,將她攔腰抱起。她又踢又踹不停掙扎,林秋庭卻不管不顧,抱著她一直走到落梅紛飛的梅林之中。天空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一朵一朵飄落在他們的臉上,冰涼徹骨。
他離開之時是兩日之后,那是個昏昧的清晨,看不到光。梅眉在昏睡中聽到他在帷帳外說話:“梅梅……我走了!彼龥]有應(yīng),恍惚中好似仍在夢里,夢里他們又回到了兒時,一起在芙蓉苑種梅。
夢最終是會清醒的,她在午后醒來,看見桌上的鑰匙,那是地牢的鑰匙。她才想起那并不是夢,他臨走時在她額上輕輕一吻,細語低言:“那是地牢的鑰匙,你去放秋鶴出來吧!我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
拾貳
梅眉在梅亭里坐著,從午后一直坐到深夜。
月光灑落梅徑之上,地上鋪滿了落梅花瓣,白的,粉的,紅的……一層疊上一層,交錯著纏繞著,都是凄艷的顏色。這些深深淺淺的顏色,總是會令她想起老屋里那些深深淺淺的紅,他親手制成的毒藥——十二色。
她終于記起了他臨走時的最后一句話:“你放心……我不會用十二色殺人,你不喜歡的,我都會毀掉……”
梅眉縮在梅亭一角瑟瑟發(fā)抖,她想,他是不會再回來了。依稀地,他沉郁的雙眸滿是悲哀,他用從沒有過的絕望的目光看她,問:“你真的不喜歡我?”
她回答:“是的,我恨你恨你,討厭你……”
他信以為真了,你不喜歡的,我都會毀掉!甚至,包括他自己。
“其實我不討厭你,也不恨你。”梅眉在心里哭泣,“我是真的喜歡你,秋庭哥哥!”
可是該怎樣愛他?才可以讓他放棄仇恨,回到她身邊?他站在落梅繽紛的梅樹下,對她說:“我記得我曾發(fā)過的誓言,修一座大大的莊園,園子里一定要種滿梅花!
交更時分,秋鶴從冷家堡回到落梅山莊。他從梅亭中抱出幾乎凍僵了的梅眉,將她緊緊擁在懷中,用自己的體溫一點點將她暖過來。
他還記得梅眉拿著鑰匙來救他的情景,她那時似乎犯了失心瘋,只是哭喊:“救他……快去救他……”
秋鶴沒能救得了林秋庭,是林秋庭救了他。
后來他想,那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恐怖的日子。沒有喜筵,有的只是陷阱、殺戮與血腥。冷天宏拿自己的女兒做誘餌,妄圖殺掉令他寢食難安的敵人。誰知事與愿違,他費盡心機所設(shè)殺局為林秋庭所破,反被林秋庭困住。
困獸猶斗,他拋出了最后一張王牌,林秋庭的母親。
林夫人含笑辭世,直至臨去之際才說出那個令秋鶴困惑已久的事實真相,一切都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那個暴風雨夜,根本就沒有什么奸情。她被冷天宏挾持借以威脅林鈺,林鈺明知妻子清白無辜卻假意誤會,他拿妻子的貞潔做賭注,賭的是妻兒的性命。冷天宏對妻子的美貌早已垂涎三尺,他的確賭得夠狠,冷天宏因此而放過了他的至親,之后的事情順理成章,林夫人在他死后成為了冷天宏的情婦。
秋鶴心想,林夫人是個可憐的女人,一生都在為別人犧牲,為丈夫犧牲,為兒子犧牲。她活得屈辱而悲哀,連親生兒子都誤會她,這一走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應(yīng)了秋鶴那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話?低鯛斣诶浼冶ぢ窳苏ㄋ,冷家堡被炸成一片廢墟,除了秋鶴,沒有一個人生還。那一場較量,最大的贏家是康王爺。
秋鶴始終沒有告訴梅眉,那一日最后的情形。
林秋庭在炸藥爆炸的最后一刻,將他一掌推了出來,他在最后一剎那聽到林秋庭在說:“秋鶴……你一定要活著……好好……照顧她!彼穆曇舫翛]在彌漫的硝煙之中,好似斷弦的尾音。
梅眉在他懷里蘇醒過來,她看見一輪月,圓圓的月照見窗外一簇簇繁華似錦的梅花,每一簇梅花里都有他的影子。
她問秋鶴:“他回來了么?”
他搖頭:“他去了很遠的地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她不信,發(fā)狂了般地喊:“林秋庭你回來……林秋庭……秋庭哥哥……”
他終于沒有再回來。
尾聲
梅花終于開到了盡頭,于黃昏后凋落,零落成泥碾作塵。
梅眉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秋鶴尋遍整個洛陽城都沒有找到她。于是他離開了洛陽,放棄了捕頭的身份,從此浪跡天涯海角。每到一處,他都會打聽梅眉的消息,然而沒有,梅眉仿佛忽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三年后的某一天,他來到一個城池,忽然發(fā)現(xiàn)他又回到了洛陽。循著舊痕,他來到了落梅山莊。這時正是早春,春寒料峭,落梅山莊的梅花因無人打理反而開得風風火火,簇簇擁香含粉。
香梅如故,然物是人非。
他在梅樹下看見兩座墳塋,新起的墳壘,連碑都是新的,上面規(guī)規(guī)整整刻著林夫人跟林秋庭的名字。墳前青草蔥郁,站著一大一小兩個人,那是梅眉,在她的身邊是一個兩歲左右的男孩,粉嘟嘟一個小人兒,宛然便是縮小了林秋庭。
在孩子的袍角刺繡著一株栩栩如生的白梅,風乍起,吹動衣襟,梅隨衣飄。
秋鶴忽然想起林秋庭臨去前的囑托:“好好照顧她……”
柔情自心中悄然涌起。
夕陽點點灑落,碎金子一般照在他們含笑的臉上。梅花落處,佇立著的三人,漸漸繪成一幅黑白剪影。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