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被鬧鐘叫醒的清晨時光總是美好溫柔的，至少小柚在日光時鐘的照拂下睜開眼睛的時候是這么想的，而今天的陽光尤其溫暖。小柚懶洋洋地翻了個身，閉上眼開始考慮回籠覺的可行性。結(jié)果是在三秒后一骨碌從床上滾了下來，落地后立刻向浴室狂奔而去。設置給八點半的陽光當然比七點暖和，她顯然睡過頭了。

　　鬧鐘沒有響，早餐沒有設置預熱，衣服也沒有拿出來搭配。小柚一邊草草刷牙，一邊在心里問候昨晚睡前的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蠢事。她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迷迷糊糊地刷出一嘴白色泡沫，忽然醒悟過來，今天她和隔壁的薄醫(yī)生有場十點約會來著。她昨天下午拍完宣傳片就暈暈沉沉的，只想回家倒頭睡下。齊大總監(jiān)經(jīng)驗豐富，看她不太對頭，就和薄醫(yī)生約了個時間然后打發(fā)她回家。她錄歌時的感冒還沒好全，這樣又病起來確實比較堪憂。

　　說起來薄醫(yī)生還是齊總監(jiān)介紹給她的私人醫(yī)生，據(jù)說兩人已是認識多年。這兩人性格迥異，但平時都是獨來獨往少有交際的那一類。小柚總覺得自己成了上司勾搭好友的主要途徑，感覺略帶微妙。

　　小柚雖然昨天半夜里頭疼得難受，但一覺醒來就沒什么感覺了。洗漱過后整個人清爽不少，她抬頭短暫地端詳了一下鏡子里的面容，沒有殘留的泡沫。而且她發(fā)起燒來皮膚反而更好，臉色也更透亮些。從柜子里跳出一盒營養(yǎng)劑，她拿起來咬著吸管走到玻璃幕墻前那一片白霧茫茫，輕靈飄渺的虛擬景色在偏暗的房間里更顯靜謐。

　　小柚興致一來就隨手按掉了窗景，之后打開窗外的擋板。對面的大樓和小柚的幕墻相隔不遠，大約就是搭個長一點的梯子可以爬過去的距離，但都是灰蒙蒙的一格一格也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小柚慢悠悠地嘬著營養(yǎng)劑，咂咂嘴決定自己還算滿意這個新的紫色口味。忽然間一輛銀灰色列車靜謐無聲地從眼前疾速滑過，沒幾秒就只剩下視野里一團灰白混雜的殘影。話說原來軌道還從她家外面過。

　　平常薄大醫(yī)生總是給她最早的預約，這樣可以順道拎著她一起去上班。今天卻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晚。終于挨到了快十點，小柚收拾收拾出了門。和她房間里那個日光時鐘刻意營造出的陽光燦爛以及客廳里的大霧景色恰恰相反，他們頭頂真正的天空永遠是陰的，不冷不熱，不晴不雨。一踏出門外，入目便是一大片深淺不同、層次分明的灰。天空的顏色清淺偏白，模糊一團的是交通工具，棱角分明的是各種建筑。整座城市在顏色上毫無出挑之處，但有種異常踏實的安全感。自從小柚到這里讀書已經(jīng)過了好幾年，即使遠離家人，她也愿意在這里一直住下去。

　　坐在列車上的時候，小柚從齊總監(jiān)那里收到了昨天宣傳片的模版。說是宣傳片，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3D投影。溫潤透亮的白玉面具覆蓋了她大半張臉，僅露出線條漂亮的下巴和右半邊臉頰。半臉面具屬于公司特色，即使是旗下其他幾個聲庫的人物形象也大多是以各色面具出現(xiàn)在宣傳上，當然擋得沒她這么多。小柚唯一不同的，也不過是面具下那張鮮活的臉。臉上的表情絕大多數(shù)被面具掩蓋，只剩一雙眼睛靈動活絡。一開始還只是安靜垂眉，久了就大了膽子四處打量，最后無聊起來噘嘴吹開了額前的碎發(fā)。小柚自覺離傾城美貌還有很遠的一段距離，說起來最多稱得上耐看，還有下頜骨結(jié)構(gòu)比較美觀，現(xiàn)在這樣倒是有了幾分眉眼如畫的味道。要在一堆虛擬人物精確計算的美顏中脫穎而出，這年頭做個活人也不容易。

　　不過達到這樣效果已經(jīng)夠了，至于邊上會配上什么文字，那就不在小柚關(guān)心的范圍之內(nèi)了。公司把她往聲庫宣傳的套路上一放，再放出幾點出挑的不同來，省事得很。其實對她也沒報多大的期望，不過她自己也沒多想麻煩就是了。

　　難得休息小柚心情也不錯，哼著小調(diào)走進薄醫(yī)生治療室，大喇喇地在他對面坐下。

　　薄醫(yī)生從他的平板上抬起頭，推了推他那幅純屬裝飾的無框眼睛，面無表情地問道：“你這是好了？”

　　小柚毫不吝嗇地送給他一個燦爛的笑臉，點點頭道：“好了�！�

　　把平板推到一邊，薄醫(yī)生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下結(jié)論道：“那你下午八成還要燒一場�！�

　　“真巧，我也是這么覺得的。”小柚撇撇嘴，對薄醫(yī)生做了個鬼臉。感冒得多了，當然也能摸出一點規(guī)律來。

　　薄大醫(yī)生冷靜地斜了小柚一眼，起身招呼她來做點基本檢查。姓齊的說了最近小柚工作里唱歌的部分告一段落，可以開藥控制一下癥狀。只是小柚這個身體狀況他也不能隨便用藥，謹慎一點比較好。

　　“我這個樣子要是放在二十年前，大概是會被抓走做研究的吧？”小柚坐在一邊晃晃腿，看薄醫(yī)生抽了血樣放進儀器里分析，無聊得沒話找話。

　　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嘲笑她的無知的薄醫(yī)生挑眉回道：“不用這么麻煩，做個DNA全序列分析就什么都知道了�！�

　　小柚絲毫不受打擊地聳聳肩，“反正現(xiàn)在沒人做這個，連我自己好奇也沒辦法�！�

　　要說完全沒人也是假的，小柚在學校學的就是DNA全序列分析技術(shù)，一等一的超級冷門。二十年前優(yōu)生學的浪潮浩浩蕩蕩，惹出了不少亂子，至今仍然在影響著好幾代人。一堆禁令砸下，別說是無權(quán)查閱他人基因隱私，就連分析都要層層審批，連帶著整個相關(guān)領(lǐng)域都沉寂了下來。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走到實現(xiàn)完全優(yōu)生這一步差不多是無可進展了。小柚學這個只是為了找一個有趣且穩(wěn)定的收入支持跳舞這個不受家人支持的愛好而已。飯碗雖小，勝在沒什么人搶。然而最后變成這樣卻是她完全無法預料的了。

　　這一發(fā)呆就扯得太遠了，薄醫(yī)生在小柚面前打了兩個響指才把她的魂召回來�！白蛱焱砩蠜]睡好？”薄醫(yī)生分析完檢查結(jié)果，一邊拿過平板到診所系統(tǒng)里給小柚開藥，一邊隨口問道。

　　“頭疼唄�！毙¤滞瑯勇唤�(jīng)心地回應，這算是個每次接診的例行問答了，“說起來今天你怎么這么好心給了個這么晚的預約？”

　　薄醫(yī)生突然抬起頭來，從沒有弧度的眼鏡片后深深看了小柚一眼，看得小柚覺得背后一陣發(fā)涼。隨后他才用一種輕描淡寫毫無八卦氣息的語氣問道：“聽說你失戀了？”

　　瞬間小柚就改炸毛了：總監(jiān)大人，和朋友找話題是不帶這樣出賣手下藝人隱私的！

　　醫(yī)生顯然覺得賣齊大總監(jiān)賣得還不夠，又說道：“聽姓齊的你不是太傷心，現(xiàn)在過了幾天呢？”

　　小柚一顆非常想要揍上司一頓但又太清楚無法實現(xiàn)的心突然掉了方向搖搖晃晃起來，一臉茫然地看向薄醫(yī)生，不太確定應該如何回答了。

　　男朋友簡訊上提出分手時小柚并不意外。從得到那份他城的工作和她拿到合同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默認了這個結(jié)局的來臨。小柚看完簡訊想要表達一下失戀的苦楚，卻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甚至連痛哭一場都醞釀不出那點傷感。對方此時依舊體貼帶點跳脫的語氣還讓她不由感慨了一下，至少這幾年青春敗得很美好。倒是齊大總監(jiān)瞅了她一眼，一臉了然地走開后，讓她生出一種此生無法直視自家上司的悲涼氣息。

　　是的，那時小柚是不太傷心的。但昨天晚上她病得暈暈乎乎，頭疼腦熱的時候，也曾握著通訊器在腦海中遣詞造句，即便是最不喜歡的自哀自怨，也只為求一句依舊溫柔的安慰。

　　生病的人會比平常脆弱。但她最終還是什么也沒發(fā)，昏昏睡去罷了。

　　從醫(yī)生身上收回視線，小柚嘴角一翹，“反正都這樣了，難過不到那里去。”

　　一向刻薄的薄醫(yī)生總算沒什么毒舌可耍了，輕聲說道：“如果不想工作我可以幫你去姓齊的那里要兩天假，來我這里聊聊天也沒關(guān)系的�！�

　　聞言小柚無比驚奇地瞪著醫(yī)生，仿佛眼前的人身上長出花兒來了一樣。薄大醫(yī)生的毒舌發(fā)作起來真是人憎鬼厭，小柚是他少有的固定病人也常常被洗禮。今天這樣好好說話還真是稀奇。不過她還是弱弱地回道：“我不是小姑娘了，失個戀沒那么夸張。”

　　醫(yī)生抬手推推眼鏡，輕哼一聲，“哪里不是個小姑娘了？出來隨便兼?zhèn)�職還會被靠跳舞吃飯的小人物欺負。你的天賦，你的收入，哪個不比她硬氣？非要和和氣氣的被人欺負�！�

　　小柚不服氣地一噘嘴，想了想還是把反駁的話咽下去一半，只是沒太掩飾因著那吞下去的半句話一閃而過的厭惡，“所求不同，有什么好爭的？”

　　嘆氣，薄醫(yī)生伸手揉了揉小柚的發(fā)頂，帶點敷衍打發(fā)的意味，“好吧好吧，你總是有道理�！�

　　難得從毒舌醫(yī)生手下扳回一城，小柚抬起頭對他得意地一笑。

　　臨走薄醫(yī)生再次被奇怪的生物俯身，安慰了小柚兩句讓她不要擔心新專輯的事，齊大總監(jiān)在工作上總還是可靠的。

　　小柚坐在回程的列車上，總覺得今天在治療室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前兩天說是高層要來人看她錄歌。小柚開了視訊在薄醫(yī)生那里絮絮叨叨半天。萬一被人一巴掌拍下去，大概還要回女團跳舞。好在那個總是和她過不去的隊長已經(jīng)被對手公司成功挖角，就算退貨回去也會是正式成員。另外據(jù)說對手公司對待手下女團不如自家公司人道諸此種種。那時候薄醫(yī)生調(diào)侃她攤上如此瘋癲的上司實在好運，難怪上面要派人下來看兩眼，并且友情提供了齊大總監(jiān)發(fā)家史黑歷史。小柚當時忍不住嘴角一撇，不好意思她完全沒有意向了解那個黑面總監(jiān)的內(nèi)心活動。

　　一想到那個對著她填的住址感慨“這什么年頭連一個女團候補都能跟醫(yī)生住上一棟樓”的薄醫(yī)生和自己那個時不時嚇哭小職員的老板以她為主要話題來聯(lián)絡感情，小柚頓時覺得友情這種東西實在不能夠以邏輯常理來推斷。

　　不過這次薄大醫(yī)生說得是認真的，小柚的確沒有什么可以擔心的。她大大小小所有的事情助理和總監(jiān)都已經(jīng)事無巨細安排妥當，她要做的只有進錄音室唱唱歌，再拍個影像跳跳舞。在一個沒其他任何人有能力用歌聲取悅他人的星球上，一個人感冒時的流暢歌聲本就是最為珍貴，甚至無需最美，僅此而已。

　　公司里其實沒有什么專門的錄音室，哪個公司都沒有，只有一排排燈光昏暗，塞滿了屏幕和各種儀器的工作室。小柚常常坐在一堆報廢儀器中間，戴上厚重的耳機對麥克風唱歌，總有種末世廢墟的荒誕感。門外眾人的臉輪廓模糊并且難以辨認，籠出燈下光圈里一片無人的境地。小柚偶爾覺著自己大概一直是這樣格格不入的，無論是否有人欣賞。

　　雖說感冒時候的歌聲悠揚可稱是個奇跡，可誰也不會病歪歪地沖出去給別人唱歌。小柚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走到這一步，她的聲音從來沒有那些聲庫那樣毫無瑕疵，甚至在她自己聽來是沉重而頹喪的。至于她唱歌到底哪里好聽，助理艾姐來來回回解釋了半天也沒講清楚明白，而總監(jiān)只是隨手拿了把琴撥了一下琴弦，絲毫沒有向目光灼灼并且一臉茫然的兩個女子耗費任何語言解釋的打算。

　　小柚過了一段時間才明白那根琴弦的所謂。只不過就是，那一剎那心頭忽然的震動，隨后顫抖著靜默，只剩下回響留在在腦海里的幻覺揮之不去。

　　曾經(jīng)她也是會因為演出排練被丟下而不爽的。就算重感冒還是坐在公司樓頂吹風喝酒兼唱歌，精神恍惚到感覺自己幾乎要融化在這片灰色的天空下隨后揮發(fā)出去，回歸自由。然后很狗血地遇見了事業(yè)前景陷入死局同樣人生無趣的齊大總監(jiān)。小柚已經(jīng)不記得那天她是怎么從天臺走下去的，之后又是如何商議的，一切模模糊糊又順理成章。

　　回到公寓已經(jīng)不早，但齊總監(jiān)大手一揮給她一整天的假。小柚吃了藥就往床上一躺，翻出一首她挺喜歡但沒有用的小樣放來聽。這首和專輯的整體風格不太相符，更重要的，她沒那份豁達又勾人的氣韻。想起工作室里屏幕后那一張張臉色青白，眼圈濃重的面孔，小柚只覺得復雜又沉重。

　　“I\'ve got my ticket for the long way around
　　Two bottle whiskey for the way”
　　“And I sure would like some sweet company
　　And I\'m leaving tomorrow
　　What do you say ”
　　我明天就要啟程，你有沒有什么話想說？
　　“You\'re gonna miss me when I\'m gone
　　You\'re gonna miss me by my hair
　　You\'re gonna miss me everywhere”
　　“I\'ve got my ticket for the long way around.
　　The one with the prettiest of views
　　It\'s got mountains. It\'s got rivers.
　　It\'s got sights to give you shivers
　　And I\'m sure it would be prettier with you.”
　　只看你是否愿與我同行。

　　或許最終有一天小柚會被一個更美更甜更溫暖的聲音代替。不過大概在此之前，她還可以任性妄為，大膽肆意地挑選適合自己唱的歌。

　　抓住小柚被藥效攻克前的最后一個小時，艾姐短暫地和她視訊安排了一下后面幾天的日程。之后就要開始排舞和各種拍攝的準備，小柚需要更好的精神和身體。艾姐委婉地安慰了她幾句不要太傷心，就放她去睡了。

　　小柚放下通訊器，在床上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里嘆氣。她真的沒有那么傷心，這樣一輪安慰下來她都快覺得自己沒心沒肺得不太正常了。

　　他們兩個之間沒有以任何不愉快的丑陋面目收尾。就像是讀完了一本很好的書，到此為止并不是任何人的錯誤。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罷了。永恒的愛情不存在，即使存在，也不能阻擋兩個過分理智的人一步步被自己所求的光明前程推向了分道揚鑣。

　　她這張票換來得風景夠美路途夠長。即使少了一個人同行，她也決心要啟程遠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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