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監(jiān)獄。

　　“097,097陸長河。”
　　“在。”他挺起腰，微微瞇著眼睛回應了獄警一聲，刺眼的陽光讓他不適應。
　　“有人找你，”獄警面無表情，“等會再回來勞動，現(xiàn)在先跟我走�！�
　　“哦，好�！彼畔吕祁^，跟在獄警身后。

　　宋遲銳透過玻璃看到垂著頭的陸長河，年少時候的驕傲在監(jiān)獄里被消磨殆盡，曾經鮮衣怒馬，如今只剩下滿目頹唐，整個人死氣沉沉。

　　他微微勾起唇角，努力讓自己的神情顯得涼薄，顯得不近人情，而他的確做到了。陸長河正好看到他勾起的那個笑，蒼白的臉一下扭曲得不成樣子，他驚恐地后退，擺脫獄警的鉗制，他控制不住地歇斯底里——是看錯了吧？一定，一定是的！他怎么會來看自己！

　　獄警咒罵一聲，把踉蹌著退后的陸長河按坐在宋遲銳對面的椅子上，兩個人之間僅僅隔著一面玻璃。陸長河顫抖著雙手拿起聽筒，宋遲銳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還是一如往日地低沉優(yōu)雅，帶著一種讓人不自禁地沉浸入其中的迷醉。

　　“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宋遲銳問著，同時也沒有放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陸長河緊咬住下唇——他怎么可能忘記今天？他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說不出話來，聲帶與空氣發(fā)生振動，但傳出的唯獨一陣陣空洞的風。

　　杜淵死了，就在兩年前的今天，死于車禍。
　　越野在盤山公路上因為失控而打著旋，巨大的慣性讓越野撞開護欄，從盤山公路中甩出，輪胎與路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坐在車里的杜淵還沒有來得及呼救就已經隨著越野車跌落山崖，短暫的沉寂之后是重物墜地而發(fā)出的轟鳴。
　　山很高，而尸體怎么也找不到。

　　陸長河記得那時宋遲銳幾乎要奔潰了，他用了四天尋找杜淵的尸體，而那四天里他每天只休息不到兩小時，眼睛布滿血絲，一向的淡定從容蕩然無存。陸長河心疼，他真的心疼宋遲銳為了一個死人而把自己折騰成那樣，但他也嫉妒，嫉妒杜淵已經死了還能對宋遲銳產生這么大的影響。

　　是的，沒錯，杜淵的死不是意外。

　　只要動一些小小的手腳，就能讓事情看起來就像是無比單純的車禍。陸長河在越野失控的時候就站在一邊看著，他把杜淵最后一刻的慌亂盡皆收入眼底�？墒撬麤]有料到杜淵竟然那么聰明，死了也不消停，在死后的第五天被宋遲銳在他家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錄下他和陸長河的對話的錄音筆，陸長河威脅他離開宋遲銳的話完整地、誠實地被錄音筆記下。
　　之后陸長河就被宋遲銳送進了監(jiān)獄。

　　“既然你忘記了，”宋遲銳把玩著電話線，“那我換一個問法——你還記得杜淵嗎？”
　　陸長河捧著聽筒，木訥地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那時候我以為你們的感情很好，”宋遲銳微笑，大概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你們就像真正的兄弟，整天都黏在一起，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地，闖了禍還互相擔待。那會兒你們都喊我‘宋哥’，總讓我感覺自己是道上的，讓你們換一個叫法還都不聽我的話�！�

　　“宋哥，宋哥……”陸長河的眼淚已經流下來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喊著這個稱呼，好像一旦停下了就會失去整個世界。濃濃的哭腔讓宋遲銳的心感到刺痛，暌違許久的稱呼使他不能自已地想起了當年。

　　“不要喊了，”宋遲銳苦笑，“現(xiàn)在后悔了又有什么用，杜淵已經死了，他回不來了，你也回不來了�！�

　　陸長河終于停止了呼喊，他抱著聽筒把頭低下，幾乎埋到胸口，良久才聽到他吃吃地笑出聲，“對啊，對啊，我們回不去了，從兩年前我看著他掉下山崖的那一刻，我們就都回不去了……”
　　宋遲銳沉默。

　　陸長河抬頭，注視著宋遲銳的眼睛，他咧著嘴巴像是在笑，但眼淚已經縱橫了整張臉，聲音低迷，“宋哥，宋哥你知道么……對了，你肯定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杜淵死了還能被這么多人掛念，而我呢？兩年了，兩年來你是第一個來這個鬼地方看我的，結果張口閉口講的都是杜淵杜淵……”說到后面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尖銳。

　　“你們都只關心他，”陸長河笑得瘋狂，“他活著的時候所有人都圍著他打轉，我只有一直賴在他身邊才能得到你們的一點點的關注，他哪怕是咳嗽一聲就會有人噓寒問暖，我就算是發(fā)燒發(fā)到40℃都無人問津，甚至到最后都是我自己打的去的醫(yī)院，從醫(yī)院回來后還被你們責怪說沒有好好看家……”

　　“杜淵做什么都是對的，喝酒是適當放松，打架是樂于助人，不是一件好事也能被你們硬生生地扯出無限榮光。”陸長河其實比所有人都知道杜淵溫良的外表下是怎樣的黑暗丑陋的存在，他也曾說過，但沒有人相信他，杜淵只要一個笑容就能夠贏得所有人的好感，在私底下他就會將這一面在陸長河面前暴露得透徹。他威脅恐嚇陸長河保守秘密，明明是陰險狡詐的狼卻偏偏要裝成純良無害的羊。

　　宋遲銳握緊雙手，“不可能的，杜淵不可能是這樣的人……”

　　“不可能？”陸長河冷笑著重復，“那些都是假象而已，他騙了你們所有人！”

　　“你沒有證據(jù)……”宋遲銳頭一次喪失了一貫的淡然，但此刻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措辭極度蒼白。
　　他的確只知道杜淵在面對他們這些人的時候都是一副乖寶寶模樣，因此他從來沒有調查過杜淵私底下做了什么，又是什么性格的人。思來想去，沒有證據(jù)的，倒并不是陸長河，而是宋遲銳他自己。

　　“怎么，想通了，意識到你們以前有多蠢了？”陸長河的聲音冷淡，“看樣子你還是很舍不得，舍不得什么，是完美的杜淵一去不復返了，還是我這個殺人兇手沒有在兩年前就被直接槍決？”
　　宋遲銳呢喃著，“不，并不是這樣，你理解錯了——”

　　“我告訴你——”獄警催促著探視的時間到了，陸長河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風光無限、此刻卻臉色蒼白的男人，每一個字都像是用了最大的力氣，“我告訴你，我這輩子大概都會在這里頭不出去了。這樣也好，這樣的話我和你們這些人就再也沒有瓜葛了……”哪怕曾經有各種美好的幻想，但現(xiàn)實的殘酷卻讓他徹底死心。

　　“我以后多來看你……”

　　“不用麻煩了。”陸長河終于卸下神色里的瘋狂，他打斷宋遲銳的話，沖宋遲銳淺淺地微笑，一如當年他們初見時陸長河給他留下的印象——

　　秋日傍晚的陽光微醺，還是學生的陸長河跟在杜淵的身邊，在宋遲銳偶然將目光從杜淵身上挪開轉到陸長河的時候，他看到陸長河給了自己一個禮貌的微笑，化開了幾絲屬于少年人獨有的驕傲和不羈，并不讓人討厭，反而讓那個笑容更加吸引人。他穿著淺色的針織衫安靜地站著，像是要融進那暖陽中。

　　宋遲銳怔怔地看著即將放下聽筒的陸長河，然后伸出手，但冰冷的玻璃打斷了他的動作。

　　“你哭了�！彼芜t銳低聲說道。

　　“是嗎。”陸長河揉揉眼睛，真的有溫熱的液體控制不住地涌出，順著之前半干的淚痕蜿蜒而下，他把眼睛閉上，眨了眨，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止不住眼淚的流淌。
　　陸長河急忙轉過身，背對著幾乎將整個上半身都貼在玻璃上的宋遲銳，不讓他看到自己這種尷尬的處境。
　　獄警把他身后的門關上，陸長河回頭看了一眼，鐵門將光線阻隔，淚水模糊了眼睛導致光線氤氳成一團。門關上了，剎那間黑暗四下里蔓延。

　　有什么在黑暗中碎裂開來，脆脆作響。

　　像是……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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