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歌手浪曦
剛擦完地板,哥哥的朋友就打電話過來約我們一起出去吃飯。懶得換衣服,仍然穿著臟兮兮的白襯衣出門,外加一個懶散的斜挎包。在他們面前,我向來隨意且?guī)е邋莸南右桑赡苁潜舜颂熳R的緣故。
“長肥了你!敝庸首骺鋸埖厣舷麓蛄恐,一個勁兒地瞇著眼睛笑。沒想到三年不見,竟是這樣令人氣短的開場白。柱子不愧是柱子,終生難改嘻哈的本性。
“是啊,就是不想跟你做生意,才拼命強身健體的!蔽彝瑯訄笠晕幕卮。有時想來也奇怪,一向在別人面前拘謹不安的我,一旦到了柱子面前,竟也變得牙尖嘴利起來。
“呵呵,依你三年前的體型,說不定還可以將現(xiàn)成的送你一副,現(xiàn)在看來得特制了,還是提前預(yù)訂吧,現(xiàn)在得肥胖病死的人越來越多了。五一期間,特別為你打八五折。”話音剛落,哥哥和其他兩個朋友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想要禮物直接說嘛,干嘛拐彎抹角的。其實也不用打折,我以十二分的心意高價買下來,再送給你!蔽业倪擊引來陣陣笑語,其中也包括三年不見的柱子。柱子是開棺材店的。
“去哪兒吃飯?”走在前面的景坤扭過頭來問。
“去船碼頭吃燒烤!”我第一個喊出聲來。
“還吃啊你?”柱子又對我開始了新一輪的打擊。為了堵住他的嘴,我干脆跑過去狠狠地踹了他一腳,結(jié)果又被他躲開了。“來點新花樣行不行?每天只長身體不長腦!”柱子在貧嘴上面總是占上風(fēng)。
在晃悠悠的甲板上,我們點了幾樣可口的小菜:有烤鯽魚、雞菌、羊肉串、脆骨、臭干子和蝦球,外加四扎生啤。那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氤氳的江風(fēng)拂走了一天的疲憊,遠處有汽笛聲響,漁火在閃爍。每當看到這樣的情景,心中總會涌起一種淡然、平和的感覺,仿佛置身事外,萬物自在旋轉(zhuǎn),而我自巋然不動。這是怎樣的一種令人為之深迷的情懷!我在心底獨自感慨。
“最近生意怎么樣?”我兩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身體窩陷在靠椅里,那樣子有種可想而知的放肆和懶散。
“當然好了,沒看到最近天氣格外熱?老人都是這個時候死的,我數(shù)錢數(shù)得手都酸,所以才請你們吃飯!敝诱f話向來直言不諱。
“這家伙專發(fā)死人財!”慶生一邊插話,一邊忙著幫蝦球剔殼。
“是不是也偷偷地幫遠親近鄰的老人也都預(yù)訂了一副,準備隨時待命?”
“那當然,現(xiàn)在在路上隨便瞥一眼那些老桿子,就知道他們睡多大的!睅拙湓捯齺淼挠质情_懷大笑。有時,我在心里也不禁粟然,如此這般消解他人生命,也不知自己日后將會如何,恐怕早有棺材店洞察了自身的斤兩尺寸也未可知,只是我們還不知道罷了,如同那些在柱子面前走過的老人們。
酒過三巡,一陣撩人心扉的歌聲從對面的甲板上驀然響起。是滿文軍的《那一夜》,這支曲子倒不怎么聽,但唱歌人的聲音竟是如此的熟悉。我不自覺地放下筷子,扭頭尋著歌聲望去,心里不由地一陣陣發(fā)緊,難道會是他?
只是唱歌的人背對著我,使我一時不敢肯定。只見那人中等身材,頭戴白色鴨舌帽,背著一支紅色的吉他。他的身體隨著節(jié)奏輕輕地擺動,每唱一首都會贏得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和酒氣熏天的喝彩。
“浪曦這小子,今天怎么來這么晚?”柱子的聲音飄過我的耳際,卻給我?guī)砹瞬黄谌坏恼痤潯?br> “他真的是浪曦?”我直視柱子的眼睛問。
“對啊,你認識他?”
“不認識!”我馬上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敝咏又f,“聽說收養(yǎng)了很多孤兒,每天晚上出來賣唱也是為了供養(yǎng)那些孩子。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在賣花,我每天都要給他買下10枝,F(xiàn)在唱歌,收入也還好!
“多少錢一首?”我不動聲色地問。
“原來三首20元,現(xiàn)在是18!
“呵呵,6塊錢一首,廉價呀。”我低下頭去挑魚刺,同時確信自己的笑聲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來的。
“浪曦——過來這邊。”歌聲剛停,柱子就揮手朝對面喊。
浪曦很快就過來了,而我也低下頭去,臉上頓時冷若冰霜,不知道是希望他看見,還是希望他看不見。
“介紹個朋友給你認識,這是我妹妹,這是浪曦!敝右贿吔榻B,一邊示意我站起來,但我終究沒有,只是抬了一下眼皮,極其敷衍的“嗯”了一聲。
“哎喲,沒想到你這家伙還會在陌生人面前裝酷啊!敝佑悬c尷尬地笑了起來。“浪曦,你可別看她穿得破破爛爛的,其實是個剛大學(xué)畢業(yè)的才女呢。別人是里面包著糞便的雞菌,而她是渾身長疙瘩的榴蓮。”說著,柱子還用手指著我碟子里的雞菌,但笑起來始終干巴巴的,因為我臉上并沒有露出如期的笑容,甚至還是冷冰冰的。
“裝酷的人可不止我一個!”我把一個雞菌丟進柱子的碟子里,眼睛卻狠狠地瞥了一眼浪曦,心里不禁暗笑:浪曦于我,并不算是陌生人。
這回柱子似乎有點生氣了,他在桌底下踩了我一腳,但我也毫不識趣地大聲問他:“你干什么?我又沒做錯!”直到哥哥面呈慍色,我才沉默不語了。
但浪曦似乎并沒有計較這些!跋肼犑裁锤瑁俊彼谖疑磉叺囊巫由献,帶著一臉幾近討好的笑意問我,聲音還是一如從前的好聽,悅耳之中帶著溫文爾雅的風(fēng)度。
“不知道,讓他們點吧,我只負責(zé)點菜!闭f完,我叫來服務(wù)員,要了一斤煎餃。
“連我喜歡吃煎餃都知道啊!崩岁卣f完這句,就開始唱歌了。三首歌唱完,我的表情開始木木的,內(nèi)心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開始融化,仿佛不那么厭惡了。
“送首歌給我妹妹吧。”柱子又提議。
“好啊,想聽什么歌?”浪曦再次問我。知道這次逃不過,我只好拿過節(jié)目單隨手翻了一翻,“黎明的《你很愛我》,應(yīng)該會唱吧?我要聽這個。”語氣之中透著毫無商量的強橫。
“真是神點手啊,連我的成名曲都被你點到了!崩岁匾坏┞冻鲇突膹娬{(diào),便會在我心中豎起一道更為陌生的屏障,他真的是以前的浪曦嗎?我?guī)缀醪蝗袒厥住?br> 久違的歌聲終于響起,我閉上眼睛細細地品味,卻不愿多看一眼身邊那個深情彈唱的人。也許,歌聲真能給人一種魅惑的力量,令憶中的景致一一凸現(xiàn)出來,讓人不得不費盡心神去反芻,而反芻的結(jié)果竟是物是人非的碎裂感。
首屆全校大學(xué)生才藝大賽晚會上,沈琳興奮地跑過來跟我打招呼:“等一下浪曦就要出來唱歌的,給他個高分哦,我請你吃飯。”
“死丫頭!竟敢賄賂我!不知道我是黑臉的包拯?”我作勢要教訓(xùn)她,而她卻一溜煙跑了。在那次大賽中,浪曦終究還是得了第一名,不是因為我的徇私,而是因為他唱得實在太好了。在那個燈火輝煌的舞臺上,浪曦身著白襯衣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戴著一副深藍色半框眼鏡,儒雅之中不失倜儻。他唱的是黎明的《你很愛我》,這不是一首出名的歌,但自從浪曦唱過之后,它便出名了,至少是在我們寢室里。
后來想起,常常覺得那舞臺便是金黃色的,那種黃色帶著帝王之氣,而上面的浪曦也不知不覺地神化了,在我心中,他便是那遙不可及的神。但實際上,從那以后,我跟浪曦打的交道也越來越多了。
大賽結(jié)束的那個周末,沈琳請我去財大旁邊的一家小吃店里吃東東包,同去的還有浪曦。我一向不大擅長跟陌生人交談,更何況是遙不可及的浪曦,所以神情總是木訥得很,沈琳樣子很羞澀,浪曦卻似乎很健談,甚至話語中有點瑣碎,絲毫沒有舞臺上那種溫雅而遙遠的跡象。
雖然我不怎么說話,卻喜歡悄無聲息地去觀察一個人。至今,對浪曦印象最深的還是他吃包子時的樣子。浪曦每次吃包子都必然會用筷子在包子的提口處使勁一夾,手法極其果斷、嫻熟,這樣,一個看似完美無缺的包子就無可奈何地四分五裂開來,終于露出里面冒著熱氣的肉陷。接著,他又用筷子夾住包子輕輕一抖,肉陷就乖巧地滾落到盤子里。整個過程干凈利落,不曾沾上一點肉腥味,而我在心里卻有幾絲不快,因為我向來不喜歡男人在吃包子時特別挑去肉陷,這在我看來,多少有點造作和挑剔。
但后來次數(shù)多了,便也覺得這可能是一個人的生活習(xí)慣,而旁人不便過多非議。漸漸地,浪曦也會溜到我們寢室來玩,我仍然不怎么說話,而申琳也總是羞澀而內(nèi)斂的。但我們對浪曦的到來卻感到很歡欣,因為浪曦是青海人,他所講的故事對于我們來說都是聞所未聞的新奇。從他那近似繁瑣的敘述中,我知道了青海人為什么臉蛋那么紅,那里的女人又是怎么扎起她們那花樣繁復(fù)的麻花辮的,以及那些千奇百怪的頭飾。我甚至可以想象青海的男人在付錢時,雙手伸進靠胸的袖子里掏拿的粗獷與豪放,還有那別在腰里隨時準備派上用場的藏刀。每當喝牛奶時,我也會驀然想象青海的羊奶,應(yīng)該很濃稠吧。因為浪曦曾經(jīng)說過,那里的羊奶只能用湯匙兜著吃,而一兜動羊奶馬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難以愈合的坑洼,他說學(xué)校食堂里的牛奶清湯寡水的,簡直沒有奶味,我試著喝了一口,感覺仿佛正是如此。
除了羊奶,他還會說到青海湖里珍貴的黃魚,聽說那種魚一年才長一兩,而他從小就吃厭了。從青海湖也會談到那碧藍的天、干爽的空氣,還有那空曠而潔凈的寬水泥路。
有時,他也會跟我們談起他的出生地——西寧,人稱“小香港”。因為那里跟南方的大都市沒有什么區(qū)別,繁華、高調(diào)。我因此也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浪曦臉上沒有青海人特有的紅潤,而名字也取得別具一格,“因為你是‘香港人’”。我偶爾也會跟他開玩笑。
自從浪曦說起青海,我便在心中把青海當作了天堂,并暗自決定以后無論如何也要去一趟那里,因為我對浪曦的每一句話是那樣的深信不疑。
當我沉淀在青海的迷夢中時,浪曦卻突然失蹤了,以后的一段日子也再也見不到他,仿佛一瞬間從地球上蒸發(fā)了一般。我于莫名其妙之中覺得空落落的,而沈琳就像瘋了一般到處找他,但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浪曦的再次出現(xiàn)卻讓申琳在消沉蹉跎的歲月中頹喪不已。那天浪曦打電話過來找沈琳,當沈琳欣喜若狂地踩著泥濘去找他時,浪曦卻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沈琳在他居所門口等了一個晚上,直到凌晨才見到他。沈琳以為他會沖過來疼惜地抱著自己,但浪曦沒有,而是告訴她要分手,沈琳問為什么!耙驗槲乙郧暗呐笥堰^來陪讀了,你跟她長得很像!边@是一年后沈琳才告訴我的。聽到這樣的回答,沈琳沒有作聲,又冒著雨回來。此后的日子里,沈琳總是躲在寢室里一聲不響地看小說,臉上永遠都是拘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默,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好跟著沉默。不久,浪曦又寫了一封信過來,說是他媽媽得了乳腺癌,所以才要分手的。我覺得這個借口甚是滑稽,“又不是他得了乳腺癌!”我在心里憤憤地想。以后見到浪曦時,我假裝沒看到,而他也漸成陌路!赌愫軔畚摇方K于在我們寢室里銷聲匿跡。
煎餃上來了,浪曦第一個伸出筷子去夾。依然是使勁地夾一下餃子的包口處,再用筷子夾住餃子皮輕輕地抖一下,那冒著熱氣的肉陷便乖巧地掉在碟子里,整個過程干凈利落,不沾一點肉腥味。我望著碟子里的肉陷,有一種恍然若夢的錯覺,仿佛沈琳就坐在我的身邊,臉上掛著羞澀而安靜的笑。
“我要走了,把剛才的20塊錢還給我。”一個聲音驀地響起。我驚訝地抬起頭,那一刻我還以為真的是沈琳站在了我的身邊。多么靈秀的一個女孩,眉目跟沈琳倒有七分相似。浪曦掏出20塊錢遞給那個女孩,又埋頭吃起餃子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那女孩是誰。窟@么漂亮!”柱子帶著一臉詭異的笑為。
“哦,我女朋友,今晚上分手,我差她20塊錢,過來討債的!崩岁卣f得那般輕描淡寫,而我?guī)缀鯋阑鸬搅藰O點!因為我可以想象出兩年前的那個凌晨,沈琳站在浪曦面前時的處境。他可以居高臨下地還那個女孩20元錢,但他又拿什么來還沈琳曾經(jīng)那段全身心的愛呢?
“是你們學(xué)校的?”
“是啊!
“哎呀,如今中專里的女生都好漂亮啊,特別是學(xué)藝術(shù)的。當初我也應(yīng)該去那里找的,怎么不早點認識你呢?”柱子故意裝出一副后悔垂涎的樣子。而浪曦臉上的神情竟然淡得很。這一刻,我更加憎惡鄙視浪曦了,撒了這么一個彌天大慌,竟然也不臉紅!他什么時候變成中專生了,恐怕就連撫養(yǎng)孤兒的事也都是他瞎編出來的,我認識的浪曦遠沒有如此高尚!
“跟這樣恬不知恥的人吃飯真是倒胃口!”我故意把筷子朝柱子擲去,卻狠狠地瞅了一眼浪曦,而浪曦竟也露出不動聲色的微笑。
終于熬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我逃也似的跑到家里,打開電腦,沈琳還掛在上面。“最近過得怎么樣?”
“很好,你呢?”
“什么時候結(jié)婚?”我直接問她。
“在我生日那天,證已經(jīng)拿了!
“沈琳,你幸福嗎?跟我不許說假話哦!毕氲浇裢淼氖,我的心里酸酸的。即將畢業(yè)時,沈琳跟著一個網(wǎng)上認識的男人一起去了北京,最近聽說要結(jié)婚了。
“幸福,真的,我不騙你!
“真的?”
“真的。”
“我看到浪曦了!庇嵪l(fā)過去之后,我忽然很后悔,又何苦告訴她呢?都是要結(jié)婚的人了。
中間又出現(xiàn)了硬生生的沉默,但時間并不長,亦如人們腦海中轉(zhuǎn)瞬即逝的幻象!霸谀睦?”沈琳問我。
“在船碼頭上,現(xiàn)在是一名到處游唱的歌手!
“他認出你來了嗎?”
問到這樣的話,我知道沈琳其實是想知道浪曦是否還記得她。于是我告訴她,就算浪曦認出我,也會裝作不認識。實際上我也不敢確定他是否認出我,因為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
“你還恨他嗎?沈琳!
“以前有一點,現(xiàn)在沒有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愛了。”
“但我似乎很恨他,心里很鄙視!
“呵呵,是因為我?”
“大概是吧,我覺得他是一個騙子。”話一出口,我又似乎覺得自己恨浪曦并不完全是因為沈琳,那到底是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其實也談不上,他只是在找借口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罷了,這些只有走近之后再遠離一個人才看得清楚,也就是一個重新審視的過程”沈琳說到這,我忽然想起了那個跟她有七分相似的女孩。浪曦到底在尋找什么呢?
“看來你是真的沒事了,我衷心祝福你!”道過晚安,我獨自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之中又想起了浪曦,也許沈琳說得對,只有走近之后再遠離才能真正看清楚一個人,如果我以前不曾通過沈琳跟浪曦打交道,那么今晚的浪曦在我眼中仍然是高貴而風(fēng)流的,但正因為曾經(jīng)的相識,才使我于高貴之中看出別人不易察覺的謊言來,或者說那謊言只是浪曦在尋找過程中的一個小小的借口罷了,他在尋找什么?也是一種同于沈琳的相貌卻又不似于沈琳性情的一種愛情,或者又僅僅是一種貌合神離的浮華快感。他那樂此不疲和謊言和那樂此不疲的追尋、放棄,在我確定沈琳已經(jīng)找到幸福之后仍然長哽心頭,無法釋懷。
有時,我也常常思索自己為什么對浪曦竟如此不可諒解,但往往不得解。偶然在一個晚霞瑟瑟的傍晚里,當我看到夕陽一點點地掙扎著落進山窩里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我鄙視、憎恨浪曦,只是因為他在我心中已不再是舞臺上那個深情彈唱、風(fēng)流倜儻的神化浪曦了。他那個金碧輝煌的舞臺在我心中轟然倒塌,同時讓我看到了完美背后的頑逆,正如夕陽擋不住晚風(fēng)一樣。
浪曦,只是我心中一個被否定的預(yù)言。我對著山谷喟然長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