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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anpian
柳葉飛
。ㄒ唬
沈朗的馬車進(jìn)城的時候,我正坐在城墻腳下劉二麻子的面攤上吃牛肉面。
不知是這湯太燙面太辣,還是街道兩旁的懷春少女們高呼著“秦少爺”“秦公子”“秦將軍”的名號太過熱烈,我的后背上滲出了密密的汗,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鼻子一癢,對著面湯打了個巨響無比的噴嚏,引來一種少女們鄙夷的側(cè)視。
劉二麻子倒是很厚道的,他咧著一張滿是麻子的大臉朝我笑著說道:“想必姑娘也是久聞秦將軍之名,特來一睹風(fēng)采的吧。別說,我們秦將軍就是……”
他一開口就沒個停歇的時候,滿嘴都是沈朗的好,什么運籌帷幄,什么未卜先知,還有什么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說得好像他是諸葛亮和關(guān)羽戰(zhàn)神轉(zhuǎn)世。當(dāng)然,更少不了還好夸贊一番他的翩翩風(fēng)度、儒雅氣質(zhì)。
我就納悶了,我好歹也跟他在一起混過十幾年,怎么就一點都沒發(fā)現(xiàn)他有這些好呢?
沈朗那廝其實最無恥,平日里喜歡裝清純,擺出個高貴優(yōu)雅的姿態(tài)招搖過市,其實骨子里跟我一樣都是個賊。只不過我偷的是金銀珠寶寶石翡翠,而那小子偷的,是人家純情少女的心。瞧瞧這滿大街臉兒紅、眼兒蒙的嬌俏姑娘們,可真是造孽哦。
“姑娘,姑娘,你還沒給錢呢?來人啦,有人吃霸王餐啦——”伴隨著劉二麻子的一聲高呼,我以一種無比瀟灑的身姿飛向沈朗的馬車。
手中的青虹劍剛剛出鞘,就有無數(shù)刀光劍影朝我射來。我格劍退后,剛剛站穩(wěn),又聽見一物破風(fēng)迎面而來。于是又一招“懶驢打滾”躲過這一劫,還未起身,面前就被橫七豎八地長劍擋住了視線。
“我說師妹啊,為什么你每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都這么的別出心裁,這么的驚天動地呢?”我那無恥的師兄沈朗懶洋洋地掀開車簾朝我乜了一眼,一邊嘆氣一邊說道。他連罵人的時候都無比地銷魂,引得街邊的無知少女們尖叫連連。
我眼也不眨地跳起身,啪啪打開擋在面前的刀劍,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大搖大擺走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說道:“如果我不這么用心良苦,師兄你怎么會印象深刻呢?其實我是擔(dān)心您老人家的安危,怕這些侍衛(wèi)守護(hù)不力,才特意以身犯險,鍛煉他們的面對突發(fā)事故的反應(yīng)能力!
這話可不是我在胡謅,自從去年年底他在寧州打了場大勝仗后,鄰國派來的刺客就沒消停過。我這一路過來,光是聽說書先生就說了有四撥,更不消說還有那些上不得臺面的。
“這么說,我還得感謝你了!鄙驇熜稚钋榭羁畹貙⑽曳錾宪,動作又輕又柔,成功地激起了道路兩側(cè)瘋狂的尖叫聲和我身上無數(shù)的雞皮疙瘩。
我在無數(shù)殺人般的眼神中上了沈朗的馬車,給眾人留下華麗麗的背影。
早就知道他不會這么輕易地放過我,果不其然,一進(jìn)門,這廝就撕下臉上和善的偽裝,露出猙獰的真面目,冷冷質(zhì)問道:“原來你還記得荊州城里有我這個師兄。课疫以為柳葉女俠陶醉在杭州溫軟呢喃的溫柔鄉(xiāng)里了呢?竟然還曉得回來的路,真是難得,難得!
我這師兄一生起氣來就跟孩子似的,絕對不能硬碰硬,否則自有我的好果子吃。在這方面,我有過慘痛的教訓(xùn),血淋淋的歷史,所以這會兒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跟他斗嘴。更何況,我這次回來還有求于他。
趕緊低頭承認(rèn)錯誤,連連剖白自己對他的刻骨相思,感情之真摯,言語之誠懇,就連我自己都要臉紅。
其實并不是荊州城不好,這里風(fēng)景如畫,熱鬧繁華,在我心里,就算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杭州城也有所不及。師父在世的時候,我最愛的就是這個沈府。有沈朗這個靠山,天天錦衣玉食、日日一擲千金,就是趕也趕我不走。
可是師父過世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留在沈府的借口。尤其是看著沈家老夫人每天念想著給沈朗娶媳婦兒的時候,我心里頭就更是不好受。
沒錯,我就是喜歡沈朗。
這不能怪我。我從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就認(rèn)識沈朗了,他從小就生得好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比那號稱荊州第一美人的百花樓紅牌“楚楚”姑娘還美。更重要的是,那會兒他還特單純特善良,那小眼神兒迷死人,一張小嘴兒甜死人,全然不像現(xiàn)在這樣刻薄刁鉆。
你說,我一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丫頭,能不被他迷惑么?我就算是喜歡上他,還一喜歡就十幾年,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可人家沈朗什么身份啊,人家世襲一等侯啊,人家鎮(zhèn)南大將軍啊,人家的媳婦兒就算不是公主也得是相府千金啊。反正那會兒沈老夫人在的時候,有個四品官請來的媒人都沒讓進(jìn)。
你說,我能不走嗎?
(二)
沈朗板著臉領(lǐng)我去老夫人墳上磕頭,然后又板著臉領(lǐng)著我去書房。
等罷退了下人,沈朗的臉上的冰霜才稍稍解凍。
“你回來干嘛來了?”
這不,還得三堂會審呢。
我抓著他的衣袖使勁兒地?fù)u,說道:“我想念師兄你啊,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就連走路如廁的時候都想著師兄……”
“真的?”懷疑的語氣。
我趕緊對天發(fā)誓,“如有欺騙,天打雷劈!
“那你都想我啥了?”神態(tài)稍有放松。
我頓作諂媚狀,“想念師兄翩翩的英姿,和煦的笑容,諄諄的教誨,還有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和關(guān)懷。我柳葉真是銘記在心,一刻也不敢忘懷。師兄,我肚子好餓!
沈朗捏著下巴喃喃道:“我還不知道自己原來對你這么好!
又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很大方地說道:“這可憐孩子吃東西去吧,廚房里還有早上我吃剩下的半個饅頭。真不知道你的肚子怎么長的,剛才不是還在街上吃過牛肉面嗎?”
靠,我哪里想到他會來得那么快,一碗牛肉面才喝了兩口湯,想起來就覺得浪費。
其實沈朗也只是嘴巴刻薄,人還是極好的。這不,也就一會兒的功夫,桌上就擺滿了飯菜,松子魚、叫花雞,樣樣都是我最愛。
我吃飽喝足了,發(fā)現(xiàn)沈大公子還坐在一旁,瞇著一雙桃花眼銷魂地看著我。
我說:“師兄,你有話跟我說嗎?”
他微笑,眼神無比的溫柔!安皇菐熋糜性捀艺f嗎?”
我狠狠一拍手,大聲夸贊道:“師兄果然是師兄,真是蕙質(zhì)蘭心,哦,不對,真是明察秋毫。你怎么光用眼睛看一看就能猜到我有求于你呢?我有你這樣的師兄實在太幸運了。”
他繼續(xù)微笑?晌以趺纯丛趺从X得那綿綿不斷的笑容里有點陰險的味道。
如果不是跟杭州那個叫做“司空”的神偷打了賭,我想我是絕對不會再回來了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對著心上人兒裝模作樣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
雖然這兩年沒有聽到他的成親的悲訊,可是,他這樣招蜂引蝶的男人,身邊的紅顏知己怎么也不會少。我若是真見了,就算忍住了不當(dāng)場沖上去撕了那女人的嘴巴,也少不了日后偷偷下點毒藥什么的。這種行徑,實在有損我作為一個賊的尊嚴(yán)。
是的,我是一個賊,江湖排名第一的神偷“空空兒”的關(guān)門弟子。
師父一輩子行竊,平生只失手過一次,就是十五年前在沈府,被當(dāng)時剛滿五歲的沈朗給撞上了。
那時候的沈朗臉兒水嫩啊、骨骼清秀啊,手指靈巧啊,反正就是被我?guī)煾附o看上了,假扮武師進(jìn)了府,非要把人家一小公子哥兒訓(xùn)練成神偷不可。
這也是我?guī)煾府愊胩扉_,人家一官家大少爺,想要什么沒有啊,犯得著去偷么。這不,武功是學(xué)了不少,盜竊的功夫卻是一竅不通。不,不對,人家偷心的本事還是很強(qiáng)的。
半個月前,和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偷兒“司空”找到我,說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我們兩個比賽,誰輸了誰就得金盆洗手,永遠(yuǎn)不涉足偷界。如果超過一個月都偷不到,那么實在有損神偷的威名,我們倆一起隱退。
我年輕氣盛的,哪里噎得下這口氣,更何況,我向來對自己的專業(yè)技能十分自信,就算他是縱橫偷界十余年的“司空”那又如何。
我們這次要偷的是“碧云山莊”的鎮(zhèn)莊之寶紫棋盤。棋盤到底有什么用,為什么這么珍貴我是毫不知情。反正“司空”說了,誰要是能偷到這玩意兒,不僅能成為偷兒之首,還能得到黃金五千兩的酬金。
黃金啊,五千兩啊,我這一輩子啊,反正我是沒忍住誘惑,撒腿兒就朝荊州來了。
那碧云山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進(jìn)去的,以前我在荊州的時候就聽人提起過,什么“龍?zhí)丁卑,“虎穴”啊這種詞兒就常常跟它聯(lián)系在一起。說白了就是,你要是武功不夠出神入化,冒然闖入就是死路一條。
我當(dāng)然不會笨到獨自一人去闖那不要命的地方。我這三腳貓的功夫,估計連門兒都沒進(jìn)就粉身碎骨了。這不,冒著心靈被摧殘的危險,先來找沈朗了。
碧云山莊的莊主叫慕容,跟沈朗是哥們兒。我想,憑他們倆的交情,帶我進(jìn)莊只是小菜一碟兒。
沈朗雖然是個無恥的偷心賊,卻向來以正人君子自居,我當(dāng)然不敢跟他說自己去碧云山莊偷東西。被他問得急了,就信口胡謅,說久聞慕容公子才華橫溢、風(fēng)度翩翩,故而芳心暗許云云。
他聽罷冷笑連連,不知信了沒信。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邊享受著沈府的殷勤招待,一邊心急如焚。“司空”最擅長易容,不知道這會兒是不是已經(jīng)順利地混進(jìn)了碧云山莊。若是被他拔了頭籌,我這趟不就白回來了嗎?我若是賭輸了,做不了偷兒,我又能去哪兒混?
(三)
沈朗聽到我的祈禱已經(jīng)是四天之后。這天早上,他忽然過來找我,讓我換了衣服和他一道兒出門。我問他干啥,他把那雙好看的桃花眼兒一瞇,迷離又朦朧地回道:“這不是帶你去見你心上人嗎?”
我一聽就樂了,也顧不上看他的別樣眼神兒,回房換了身衣服就喜滋滋地跟在他屁股后頭跑。
沈朗是個狡猾的男人,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明明知道那天我提到慕容的借口是信口胡謅,可是卻不挑明,偏偏要等到今天來出我的洋相。
打死我也想不到,那個與沈朗稱兄道弟的慕容公子竟然如此的——成熟?!那滄桑而帶著幾分憔悴的面容,那毛毛躁躁未經(jīng)修剪的兩撇小胡子,我的心上人兒啊,你為何要如此讓我心寒。
還好沈朗給我留了幾分面子,沒有當(dāng)場拆穿我的把戲,只是用他那特殊而又銷魂的眼神朝我撩了撩,帶著三分戲謔,七分威脅。
沈朗和慕容這一隊狐朋狗友一見面就胡吹海侃,完全不顧我的存在。這可不正合我意。我委婉地向慕容表達(dá)了觀賞山莊美景的意愿后,他很爽快地派人領(lǐng)我去四周游覽。而他自己,則神秘兮兮地拉著沈朗一起去了書房,至于要做些什么勾當(dāng),我就不得而知了。
這碧云山莊景色如畫,處處都透著優(yōu)雅精致,比沈朗那將軍府不知好看了多少倍。唯一讓我覺得不適的是,這山莊占地也未免太廣闊了些。我隨著那湖綠衣裳的俏丫鬟在花園里走了一個多時辰,仍沒搞清楚東南西北。
青天白日就這么犯糊涂,若是換了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只怕是一陷進(jìn)莊子里就再也出不去。我心中惴惴,十分煩憂。
正午時分,慕容差人過來喚我共用午餐。
我剛進(jìn)花廳的門兒,就瞧見沈朗和慕容正在廳里絮絮叨叨地說些什么,再往下一瞧,熱血頓時涌上了腦袋,沸騰不已。
人說那句話叫什么來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用在此時真是再合適不過。我萬萬想不到,自個兒挖空了心思到處尋不到的碧云莊鎮(zhèn)莊之寶竟然主動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個玲瓏剔透、盈潤溫軟的紫玉棋盤兒分明化作了金燦燦、黃澄澄的黃金朝我直招手。
當(dāng)然,像我這么老道又冷靜的人,絕對不會因此顯出驚喜若狂的神情來。壓下心中的驚喜,我輕咳一聲,悠悠然在沈朗身邊落座,凝神朝桌上這盤下了一半的殘局作觀摩狀。
慕容大少不疑有他,只是沈朗深知我的底細(xì),見我一反常態(tài)地對著棋盤發(fā)呆,不免斜著眼睛瞄了我兩眼。終究沒瞧出我虔誠的臉上有什么異樣,沈朗略帶疑惑地別過眼神去,握了顆棋子朝棋盤上一放。
我這師兄乃是世家子弟,自幼便習(xí)得琴棋書畫,一手棋藝出神入化,就連我那早已過世的喜歡裝風(fēng)雅的師父也常常自嘆不如。但就是這樣一位大師級人物,竟然也遇到了對手。他皺著兩道濃黑的劍眉,眉心微微擠出一道折痕,顯得十分為難。
等到用完了午餐,沈朗還是未能解開棋局。惱怒之下,竟然沒風(fēng)度地非要把那棋盤連帶著棋子兒一起帶走,說是等解開了再回來拜訪。
我那師兄一旦不講道理起來,那是誰的話也不聽?蓱z慕容家的鎮(zhèn)莊之寶,竟然被他強(qiáng)行搬到了自家馬車上。臨走時,我看著一臉愁容的慕容,再看著一旁劍眉深鎖、不講道理的沈朗,真不知是喜是悲。
若是換作別人,我當(dāng)然不會有此煩惱?缮蚶十吘故俏?guī)熜,又是我這么多年來一直愛慕的對象,雖然他一張嘴尖酸又刻薄,但卻從未為難過我。我若是從他手里把東西偷走了,豈不是陷他于不義。
接下來好幾日,我都在猶豫不決中渡過。每每下定決心要去行事,又不禁回想起舊日種種。那些個千般維護(hù),那些個百般照顧。我柳葉兒雖然是個賊,可也不能做這種忘恩負(fù)義之事。
眼看著與“司空”約定的一月之期將近,沈朗仍舊死守著棋盤不肯還回。我急得連頭發(fā)都白了幾根。
這天,我實在忍不住去提醒沈朗,是時候把那棋盤還回去了?扇思掖笊贍斅犖艺f了許久,連頭也不抬,好半天,才幽幽地回道:“你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明知道我解不開那棋局,特意來寒磣不是。枉我一向?qū)δ愫亲o(hù)有加,真是沒良心!
我這師兄說起白話來不打草稿,又最擅長裝模作樣。尤其是那雙朦朧又迷離的勾魂奪命眼一撲扇,即使我深知他的本性,卻還是難免深陷其中,在劫難逃。
我被他那幽怨的眼神兒給唬弄住,實在不好再提這棋盤的事兒。只是心中難免焦慮,尋了個離他近點兒的座位坐下,自怨自憐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抬起頭來,那雙漆黑晶亮的眼兒眨了眨,忽然問道:“師妹你對那副圍棋特別有興趣?”
我的冷汗差點沒掉下來。趕緊否認(rèn)道:“沒有沒有,怎么會,怎么會?師兄你知道我對圍棋一竅不通,要那玩意兒作甚?”
沈朗咧嘴笑道:“我本來想,你若是真想要,我就是跟慕容翻臉也要把那東西要過來的。既然你——”
我霍然站起身,拍著桌子大聲喝道:“既然師兄如此客氣,柳葉卻之不恭!
。ㄋ模
我得了這紫玉棋盤,心中一顆大石落地。
此番成事皆歸功于沈朗一人,我不是那種忘恩負(fù)義的小人,自然對他感激涕零。即使他時有言語冒犯,我也毫不在意。
距約定之期尚有數(shù)日,我閑得無聊,便去沈朗書房,想找他敘敘舊。誰料左右尋不見人,問了才知道,他大早上便出了門,臨行前還刻意換了新做的深藍(lán)色蘇緞長衫,十分地慎重。
我仔細(xì)琢磨,猜不出他究竟去了何地。索性獨自一人出門,尋了間江畔的酒樓坐下,一邊獨酌,一邊觀賞江邊美景。雖說美酒醇香,雖說美景宜人,可坐了一下午,唯覺寂寞孤獨,心中悵然之情,無處可訴。
結(jié)賬出門,一抬頭忽然瞧見一個人。不,應(yīng)該是兩個人才對。
熟悉的那個是沈朗,深藍(lán)長衫、玉冠烏發(fā)、眉目清朗猶如星辰。他身側(cè)的那個女子一身雪白長裙,面容秀美、氣質(zhì)優(yōu)雅,不消說也能看出是個大家閨秀、名門千金。他正對她笑,晶亮的眼,珠玉一般的牙齒,那般的燦爛。
只有如此風(fēng)華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吧。而我,只是個小賊罷了。
我的心像是被匕首狠狠扎了一刀,血一滴一滴地滲出來,生疼。
出得門來,落日正緩緩西沉,黑的云將最后一縷夕陽斂盡,滿城一片落寞。
我一直在城里逛蕩到子夜才回去。大門已關(guān),只得翻墻而入。
幼時嬉戲的那株槐樹已經(jīng)長到幾層樓高,十年前刻下的字跡也升到一人多高的地方,已然模糊。我撫摩著沈朗和我的名字,有種想哭的沖動。
沖進(jìn)屋,卻發(fā)現(xiàn)他正端坐在我房中看書。華服褪下,只著了身灰白色的中衣,烏黑的長發(fā)垂落肩上,漆黑的眼在燈下閃亮。
“怎么這時候才回來?”他語氣十分不善,眸色中竟帶著些許怒氣。
我沒答話。我不想口不對心地說白話,可是,難道要我跟他說,那是因為看見你跟別的女人在一起,所以吃醋了么?
“還喝了酒?你真是越來越不成體統(tǒng)了!”
我看著他怒氣沖沖的眉眼,心里的委屈一涌而出。狠狠地對著桌子一拍,我大聲喝道:“是,我是不成體統(tǒng),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大家閨秀,有娘生沒娘教,我在這里丟了你的臉,礙了你的眼。你不用多說,我走就是!
我就這么沖出了沈府,當(dāng)然,臨走前沒忘了把埋在槐樹下的紫玉棋盤一塊兒帶走。
我在城里最高級的客棧住下,每天吃香喝辣,閑了就在對面的茶館聽說書。那說書先生恁地孤陋寡聞,每天都是什么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破爛故事。了不起一出后花園書生小姐一見鐘情之類的橋段,要多無趣有多無趣。
只是“司空”遲遲不來,我又實在無聊得緊,除了在這茶館打發(fā)時間,還真找不到別的去處兒?偛荒苡痔裰樆厝ド蚋桑@不是故意讓我傷心么。
想當(dāng)年,我與他青梅竹馬、淺笑軟語,是何等的幸福。而如今,卻是一腔幽怨向誰訴。哎!
這日大早,又上了茶館。說書先生尚未趕到,一眾茶客七嘴八舌地聊些瑣事。我正昏昏欲睡,忽聽得有人提起“沈府”二字,頓時一個激靈,全醒了。
我起得身來,朝方才出聲的那人拱了拱手,擠出笑容問道:“敢問這位老丈,方才所說沈府和慕容家出了何事?”
那老丈一臉驚詫地看著我,道:“公子不知道么?慕容家的莊主說沈?qū)④娔昧怂业膶毼锊豢线,非要鬧上衙門去不可呢?說來也怪,沈?qū)④娛呛蔚热宋,怎會做這種偷雞摸狗之事,定是……”
我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那老丈后來說了些什么是一句也沒聽清。我以為他那樣的胸有成竹,定然早已想好了對策,我以為他與慕容稱兄道弟,該不至于反目成仇,我以為……
不管我怎么以為,如今是我害了他。
可是,與“司空”約定的時間漸近。我若是把這棋盤還了回去,少不得要輸了這賭局,日后金盆洗手,少了這謀生的伎倆,只怕是連溫飽都難以維持。
若是不還,那沈朗又如何?
我簡直不敢想下去。
。ㄎ澹
與“司空”約定的時間是十五。這日大早,我便換了衣衫,將那紫玉棋盤層層包裹,策馬到萬花樓等候。
日近晌午,仍不見司空人影。心中正急,忽見樓下他的人影一閃而過。
不禁揉了揉眼睛,再仔細(xì)查看,確信沒看錯。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盜“司空”竟換了身捕快的制服,神氣活現(xiàn)地從樓下走過。
我趕緊飛身而下,擋在他身前,朝他笑道:“司空先生果然了得,竟能偷得這身捕快服穿上。如此一來,誰能想到堂堂捕快大人,竟是梁上君子?”
司空看清是我,臉色微變,目中似有別樣情緒一閃而過,爾后又恢復(fù)常態(tài),低聲笑道:“我們到樓上談。”
進(jìn)得樓上雅間,剛關(guān)上房門,司空便焦急地問道:“莫非紫玉棋盤已經(jīng)到了柳公子手中?我在碧云山莊逗留了半個多月,未見棋盤蹤影,直到前幾日才聽聞那棋盤被秦將軍借走,爾后夜探沈府,卻一無所獲。想不到柳公子竟能從沈府偷得寶物,真是佩服佩服。那秦將軍也是倒了大霉,慕容雖說不是官宦子弟,卻也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又與京中諸位大員相熟,想必不會輕易相與……”
我聽他這么一說,心里越來越?jīng)。那拽著棋盤的手也越來越緊。就算,就算沈朗他喜歡的人不是我,我也不能這么害他不是。
司空啰啰嗦嗦地說了一大堆話,最后終于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可否讓在下一睹紫玉棋盤的光彩!
我手一緊,連退幾步,疊聲道:“沒,沒有,沈府守備森嚴(yán),我也同樣一無所獲,一無所獲。”生怕他不信,我朝他作了個揖后,匆匆從窗口逃離。
我還是沒有辦法對沈朗狠心啊。就算是再落魄、再失意,我總不能害他呀。
懷揣著那紫玉棋譜,我尋思什么時候把這玩意兒偷偷還給沈朗。
等到把這東西還給他,我們兩個之間,也算是有個了解了吧。從此以后,我是我,他是他。我走我的獨木橋,他娶他的美嬌娘。
我們之間,再無瓜葛。
可是,為什么我卻淚如雨下。
擦干眼淚,我睜著一雙兔子眼去沈府探路。
自然是不敢走正門的。
繞到后門處,正要翻墻,忽然瞥見前方兩個人影。一白一黑,相得益彰。
那白衣女子我是識得的,當(dāng)日她笑語盈盈地立在沈朗身側(cè),讓我自慚形穢。而那風(fēng)度翩翩的黑衣男子——我不由得睜大了眼,幾年前跟沈朗一塊兒混的時候也曾見過,若是沒記錯的話,該是荊州太守杜大人家的公子。
這二人,如此親密,莫不是——
我想,沈朗該不會戴了綠帽子而不自知吧。
正發(fā)愣著,那個爬墻的白衣女子忽然朝我走過來,瑩白如玉的臉上泛出盈盈笑意,張口道:“柳姐姐,你為何待在這里不進(jìn)門?”
我一時傻眼。我何時多出了這么個天仙化人的妹子了。
“柳姐姐不認(rèn)識我了么?”白衣女子的臉上顯出調(diào)皮的笑意,嘻嘻笑道:“我是婉婉啊!
婉婉?
啊,沈婉婉!
這不就是沈朗的侄女兒么?才幾年不見,怎么忽然就長這么大了?
我忽然覺得口有些干,心跳得厲害。
按照輩分來算,婉婉應(yīng)該叫我姑姑的。只不過,我只比她大三歲,小姑娘怎么也不肯吃虧,叫了姐姐就不肯改口。
我想,我要是早認(rèn)出她來,我就不會因為沈朗那句話而氣沖沖地從沈府沖出來了。
“我就知道四叔有本事讓你回來找他!蓖裢窭业氖,十分親熱地說道:“你一走就是幾年,四叔對你十分想念。那些過來提親的媒人全都趕走了,他是為了等你回來!
我有些犯糊涂了。
雖然婉婉話里的深意讓我欣喜若狂,可我還是不大明白。她說是沈朗讓我回來的,我為何不知?我不是因為和司空打賭才回來的么?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高深莫測的沈朗、溫和爽快卻又忽然變臉的慕容、捕快打扮的司空,這三個人的身影在我面前交相出現(xiàn)。我雖然不是很聰明,但也不至于笨到到現(xiàn)在還猜不出的地步。
那個什么紫玉棋盤,什么神偷比斗,都是去他娘的鬼話,我居然也腦子犯渾地信了他。卻不知,他這么費盡心思地把我哄回家到底所圖為何?
我想起剛才婉婉說話時那神態(tài),再想想那些可能隱藏在話中的深意,不由得心神為之一蕩。
說起來,也不是無跡可尋的。沈朗打小就不痛快,說話藏藏掖掖的。可是,從小到大,除了我,還從來沒瞧見過他對別人發(fā)火呢。這雖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可是,至少也說明了在他眼里,我與眾不同不是。
送走婉婉,我喜滋滋地準(zhǔn)備翻墻進(jìn)府找他。腳剛踏上圍墻,忽然又猶豫起來。
婉婉那丫頭自幼喜歡耍著我玩兒,這話里的可信度,實在大打折扣啊。再說了,沈朗要什么樣的姑娘沒有啊,清純的、可愛的、嫵媚的,只消他一句話,整個荊州城的姑娘由著他選。他能看上我?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一會兒是小時候淘氣從樹上摔下來,跌得頭破血流時,他心疼地抱我飛奔去醫(yī)館的情形,一會兒又是他瞪著眼,沉著臉朝我大聲叱責(zé)的場景。這十幾年的回憶,好像全都濃縮成一幕一幕的剪影,一想起來,就讓人想哭。
有些退縮,有些彷徨。
如果,結(jié)局不是我所料,那我,豈不是自尋傷心。
如果……
我害怕
忍不住往后退了退,腳上微微趔趄,差點掉下墻去。
“你爬在墻上做什么?”沈朗不知什么時候忽然冒出來,幽幽地問我。他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繞我跟他師兄妹十多年,仍是猜不透他的蹤跡。
我慌慌張張地從墻上跳下來,努力地想要冷靜一下,嘴里卻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話,“我,我來向你辭行!
我說出這句話后立馬就想咬自己舌頭,腸子都快悔青了。我是傻了還是呆了,就算婉婉說的是假話,我也不能就這樣打道回府啊。
我看見沈朗的臉色陡地變得鐵青,心里忽然有只小鹿在亂跳。他這樣的反應(yīng),是不是表示,他有一點在意我。抑或是,就如同婉婉所說的那樣,他,真的,喜歡我。
我的臉忽然發(fā)起燙來,我甚至想到,如果這個時候他向我表白,我該怎么辦。
但是,事實表明,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
我這師兄惡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然后轉(zhuǎn)過頭去,大步流星地往院子里走,還冷冰冰地回道:“你想走就走,不用來煩我。”
就好像有一盆涼水從頭頂往下澆,全身上下,一片冰涼,連心都碎了。沈朗你也太沒良心了,我們相交十多年,好歹也是青梅竹馬,你犯得著這么傷我的心么。
我轉(zhuǎn)身就往外走,爬墻!
還沒翻出墻去,又被拽了下來。
我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對著他的胸口一頓猛捶,“沈朗你想干嘛?你別以為你是我?guī)熜志土瞬黄,有你這么欺負(fù)人的嗎?我,我不干了,我!
沈朗拽著我的手回屋,然后“啪嗒——”一聲狠狠將門關(guān)上。
壞了,看這情形,這家伙打算把我給家法處置了。我武功不如他,輕功不如他,要逃也無路可逃啊。
可他卻不動手,睜著雙黑琉璃似的眼睛盯著我,低低地問道:“那棋盤呢?”
我把手一收,喝道:“你給我的,不能收回。”
我想我一定是錯覺,為什么瞅見他眼睛里有欣喜的邪光一閃而過。
他又問:“你真不還我?”
我大聲喝道:“已經(jīng)是我的了,打死也不還!
他低頭,像是在想什么,又問:“你知道那是什么不?”
我連連冷笑,“別以為我是傻子,那東西根本不是慕容家的寶貝。不過,那玩意兒好歹也值幾個錢,你想讓我還你,做夢!那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
他忽然笑起來,有點小得意,“這可是你說的啊!
頓了頓,他又神秘兮兮地說道:“你以前不是看過么,那棋盤是我們沈家的傳家寶!
我大笑,指著沈朗得意道:“你這不孝子,竟然把沈家傳家寶給送人了。老夫人泉下有知,定要夜夜入你的美夢,把你罵得狗血淋頭!
我“哈哈——”地囂張大笑著,忽然想到一件事,笑聲戛然而止。許多年前,我這位師兄似乎曾經(jīng)拿出這東西向我炫耀過。什么皇帝御賜啊,什么傳媳不傳子啊,依稀就是這棋盤模樣。
我想我是中計了。
明明知道是這家伙設(shè)了個套兒,我居然還傻兮兮地往下跳,更可怕的是,就算真的中了套,我居然還跳得挺高興挺得意。
“你怎么忽然不說話了。”沈朗笑得很奸詐。
我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地說:“師兄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娶親了吧。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要是再不娶親生子,老夫人真該來給你托夢了!
他笑瞇瞇地點頭。
我又說,“既然你處心積慮、用心良苦地一定要娶到我,那我也實在不好辜負(fù)你的好意。別臉紅,有慕容和司空為證,你也不用太不好意思。這樣吧,咱要求也不高,黃金萬兩、明珠十斛、如意一雙……”
我看見我那狐貍師兄的臉色白里泛紅,紅里泛青,青中泛紫,再多的郁悶也一掃而空。
你看這窗外陽光明媚、暖風(fēng)徐徐、鶯聲燕語、桃花朵朵,真是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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