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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千年一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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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抬起頭,突出灼熱的氣息,擦拭額角不停滴落的汗。
在他的腳下,濕潤的風拂過青草,溪水跳躍著向前流淌,綠色的大地蔓延到視線所能見的盡頭,間或有稀疏的樹木低垂下頭,葉尖細細飄揚。
不遠處,幼發(fā)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的天空中傳來高亢的歌聲,繞著云霄回蕩于天際,伴隨著細碎鏗鏘的金屬敲擊石塊耕作農田之聲。
這聲音讓他著迷,如同樹葉歡呼摩挲,白鳥婉轉鳴啼,刀劍鏗擊清脆。
在數千數萬的聲音中,無論美妙動人,尖刻刺耳,都是世界廣闊無垠的恩賜。
詩人沿著歌聲,慢慢的前行。
深色肌膚黑色頭發(fā)的人民彎腰勞作,歲月將他們的臉頰刻下溝壑,一雙雙眼睛黝黑明亮。
“你們在唱什么呢?”詩人好奇地問,古樸的語言中流傳著他們的心聲,美妙的歌是詩人所喜愛的。
他們停下手中的耕具,“我們在贊頌我們的恩,與他的友人之間無與倫比的友情——”
“!”詩人點了點頭,“……我跋涉過千山萬水,從遙遠的地方,為了聆聽神明與世界更多的聲音……能告訴我關于他們的事情嗎?”
農夫們相對而視,同意了。
他們坐在城墻的陰影下,為詩人講述烏魯克繁榮華美的過去。
他們告訴他殘暴的君王遇見他的友人之后,所做出的改變。他們掬起一汪流水,對他說這是被那位友人所祝福過的地方,他們望著高遠的青空感嘆曾在夜幕下相擁而眠親密的兩人。
在友人死后,恩也依然頒布著與最早相比并不算苛刻的法令,一切就像那位大人還活著一樣。
最后他們只能囑咐詩人,“當你的腳還踏在恩所統(tǒng)領的土地之上,當你的聲音還能穿到云端之中,那么就請不要提起那位的名字。”
“為什么?”詩人不解,他甚至不知道友人的名字是什么。
農夫們搖搖頭,指了指遠處高大的建筑。
“你既然是一位詩人,那么請去那里吧,為了一項偉大的事跡。”
詩人迷惑的告別他們,向著高聳華貴的建筑前行。
沿途他望向四周,被人們口口相傳的故事中,那位王與友人相遇并且被打架所毀的圣婚之處早已修好,他們曾待過的神廟已被拆除,曾坐過的樹蔭下有孩童在玩鬧,曾經站在城墻頂端俯視萬民,那里現在也只有警戒的衛(wèi)兵。
記載他們過去的東西,都不存在。
只有人們的語言和記憶。
可是語言與記憶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終將隨風消散。
詩人垂下眼簾,踏著暗黃的泥土聆聽心跳的鼓動。
他行至王宮。
得知他的身份后,王宮內的書記官有禮的將他迎到殿中。
“恩在召集如您一般的人,為了某一件事!睍浌賻е叩酱蟮,在門口停住。
“是什么?”
書記官謹慎的望了望殿內,“恩……想留下一樣不會被時間摧毀的、永恒之物……”他看見侍女走過來,“請快去吧!
詩人在侍女的帶領下踏入大殿。
他隱晦的迎著王座之上的目光,偷偷瞥了一眼。
——渾身的血液都如同被凍結。
詩人僵硬在原地,動彈不得。
烏魯克之王僅僅只是漫不經心的掃了他一眼,其中蘊含的巨大壓迫和冷酷就讓他不由自主的俯身在地。
詩人匍匐于地,冷汗直流。
烏魯克之王收回視線,隨意的揮手,侍女們立刻帶著詩人離開。
書記官在殿外等著他,視線對上侍女,侍女對他微不可察的點點頭。
書記官愣了一下,隨即高興地帶著詩人向王宮的另一個方向前行。
隨即詩人便被告知負責將流傳于人民口中的事跡化為文字。
“你有一個能夠讓世界、讓永恒的時光拜倒在你腳下的機會!”
書記官的這句話讓詩人一頭霧水,然而這無上的榮耀也讓他熱血沸騰。
他知道的,將烏魯克之王與他的友人的事跡刻在泥板之上,讓傳說永遠成為傳說——
他們的友誼將被世間所有人口口相傳,贊頌他們的英明勇武,游吟詩人的篇章中繞不開他們的傳奇。
……
王宮特意給詩人開辟一塊地方用于刻寫詩文。
尖頭筆在一塊塊泥板上劃出楔形文字。
越是了解更多烏魯克之王與他的友人之間的事,詩人便越是惆悵。
他為王失去半身而悲嘆,為那位友人的命運而惋惜,為他們之間永不相見而絕望。
而那位王竟然因此落淚,令人難以置信。
詩人只記得王如同看待螻蟻一般的冷酷眼神。
神明也許本想借著神罰向烏魯克之王表明,他們有能力在任何時候處死他,希望王能服軟,從而重新建立神明不可侵犯的領域。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讓原本尊敬他們的王與他們徹底決裂,因為一個人的死。
想到這里,詩人不由的放下筆。
對于那位友人而言,他或許是為了死亡而出生的,也說不定。
真可悲,沒有自我,作為附屬品而存在,最后甚至因此失去生命——
他想必無比憎恨王吧。
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藏在詩人心底,他不知道若這個猜測被王所知,自己將會得到什么下場。
詩人能夠懂得為何如今無人膽敢呼喚那位的名字,在某一日,他面對空白的泥板時懂得了。
烏魯克之王現在的治國方式與當初不同,現在的王,每頒布一條法令,總會想,如果友人在,會怎么勸阻他,怎樣修改法律讓人民能夠承受。
于是王的法令即使殘酷,也在“度”里。
所以無人敢在王的面前提起那位的名字。
王在愧疚,對那個因他而死的友人愧疚。
……
詩人無法不為兩人之間宿命般悲劇色彩而感嘆,喜愛戲劇性與沖突的詩人能夠最大限度的保證自己的理智與公正客觀——這是他這一生中最高的作品,不允許自己的情感動搖他穩(wěn)穩(wěn)握著筆的手。
日月輪轉。
這部耗盡了詩人全部心血的宏偉詩篇終于誕生之時,詩人的額頭已生出些許白雪。
當泥板全部上繳,詩人如釋重負的長舒一口氣,滿足中又有著空虛。
那些泥板最后會花費一天的時間擺放在王宮之前任人民崇敬叩拜,第二日便會永久封存在王宮之中。
詩人站在泥板之前,太陽從他頭頂漸漸沉入地平線,也依然癡迷的望著它們。
夜幕降臨,繁星高掛于蒼穹,詩人依然站在泥板之前,一動不動。
喚醒他的是璀璨奪目的金色。
他的身前,不知何時停了一道身影。
偉岸挺拔的身軀僅僅只是站著,便有巨大的威壓感。
詩人張了張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恐懼與了然攫住他的心臟。
烏魯克之王并沒有理會他,只停住沉默的看著石板。
那上面刻著兩人的名字。
吉爾伽美什
恩奇都
已經許久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過他的名字了。
烏魯克之王想。
王國人民都避開他,他們之間的事跡流傳到城墻的另一邊,依然沒有人敢提起他的名字。
王覺得不可理喻。
他和友人在一起的日子,是他此生最大的驕傲。
詩人與他的視線一同停留在泥板上,良久,抬起頭,從胸膛擠出聲音,振動聲帶。
“我在這里已經很久了……然而在這個國家……不,并不是說我不喜歡這個國家,而是,恩,我游蕩太久,已經忘記被家鄉(xiāng)的風親吻的感受了。”
他忘記冰涼的溪水掠過腳踝,雨后泥土的芬芳縈繞鼻腔。
忘記母親笑起來臉上的皺紋有多少條,父親斑白的頭發(fā)。
“我想要回去了,”詩人露出微笑,向王深深俯下身,“恩,愿您所想的一切,都能實現。”
烏魯克之王只覺得這祝福無聊至極,不想理會。
他看著泥板旁,遙遠的綠色森林,眼中有冷淡的溫度。
直至王離開,詩人才起身。
他看著泥板。
這之上鐫刻所有的一切,都將被人萬世傳唱——
所有人都記得他們。
可是那有什么用。
他們早已化為時光的塵土
讓永恒的時間敗在自己腳下?
詩人笑了起來。
不。
語言散在風中,記憶埋于枯骨,文字朽腐泥板。
只有愛,在天地之間,從不褪色。
詩人悠悠的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無聲的氣流夾攜著他的嘆息遠去,只留下沉默的泥板佇立,無悲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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