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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是個周五的下午,冗長的英語課令人昏昏欲睡,我思緒有些迷離,隨意提筆在書本空白的角落寫字,回過神時,才詫異自己寫的居然是“外婆死后”這四個字,湛藍墨水一筆一劃猙獰于紙上,叫人看得心驚膽戰(zhàn)。
不明白為何會突如其來地寫這樣的話,心底只覺得惶恐,又有些不詳?shù)念A(yù)感,但終不敢往深處想。
第二天早上剛到教室,有同學(xué)拿著請假條來找我!澳阃馄抛蛱烊ナ懒耍蠋熥屇慊丶。”她如是吩咐。
我恍惚像是做了一場夢,那是再尋常不過的周六,晴朗,天空是澄澈的顏色,刺眼的陽光直直地打來,我下意識地去捂住眼睛,耳邊聽得自己的嗚咽之聲漸響,最后變成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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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的潮水呼嘯而來,中間有大段的空白,卻總有細節(jié)清晰得令人窒息。
外婆走得如此突然。到家的一瞬間,耳邊安靜得近乎詭異,讓偶猝然被戚戚的哀樂所籠罩。
家里掛滿白色帷幔,正午里停著棺槨。外婆的照片被放在桌子中央,擺祭品的地方燃著一對白燭。我抬起頭,墻上的挽聯(lián)是“音容宛在,千古垂名!
母親拉著我的衣袖,去看看外婆么?她的面上有未干的淚痕,和難掩的憔悴。
我點頭,一步一步朝棺材走去,每一步,都如同跨越生死般漫長。低頭看著里面的人,神態(tài)安詳如同熟睡,一點也不可怖,露出的半截臉近乎可以說是氣色紅潤。
突然有些欣慰,她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能睡得那么香了。
一直以來提心吊膽著,不知上蒼何時會召喚外婆而去,如今她終于離去,不用日夜擔(dān)心著,不用時刻恐懼著,竟是松了口氣的感覺。
我伏在棺上,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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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漸漸明亮,纏綿的秋雨,連續(xù)數(shù)天的陰天,終于在這一天變得陽光明媚,端的是一派云淡風(fēng)輕。
我知道當(dāng)自己哭泣的時候,這個世界總是波瀾不驚,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它麻木了,被俗世的生生死死弄得麻木不堪,生命總這樣脆弱,離散悲歡皆不過過眼云煙,在滾滾潮水中轉(zhuǎn)瞬即逝,甚至來不及一次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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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就像一座陸離的迷宮,我在里面來回穿梭,眼前升起無數(shù)的幻影。恍惚間像是回到總角之年,外婆牽著我的手去店里買橡皮筋,那種一小包用透明塑料包裝紙裝著,里面有各種顏色的皮筋。外婆將兩根大紅色的拿出來,大概是對那小店老板解釋說,不要紅色的,她爺爺才過世。
細細想來,這似乎是我對外婆最初的印象。
可是不該是這樣啊。母親曾無比心酸地告訴我,她在醫(yī)院臨盆時,只有父親和外婆陪著她。過了這么些年,母親仍對往事耿耿于懷,只因父親是幼子,只因我是個丫頭,所以這樣被輕視。
這番話似是解釋,解釋為何她要將尚在襁褓的我丟下,遠離家鄉(xiāng)奔波的這十幾年,皆因無路可走。我卻只記得那一句,原來在我出生伊始,便有一雙蒼老的手將我抱起,迎接我來到人世后的第一聲啼哭。
那是我和外婆,最初的羈絆。
然后那段時光,卻被我丟棄了。許是刻意遺忘的緣故,因為著實稱不上幸福,我很少能想起幼年的經(jīng)歷,我始終在努力著,努力地將童年從生命里抹去,化成一片沒有陰霾的空白,順帶的,也遺忘了與外婆最初的記憶。
再怎么刻意遺忘也總有片段遺存,哪一天的夜晚,她因為與丈夫爭執(zhí),轉(zhuǎn)身將睡在外婆懷里的我拎出來,丟到屋外,外婆慌張地跑出來,抱緊我,她已“砰”一聲將門合上。
而如今,外婆猝然離去,沒有留給我只言片語,只余一個軀殼,讓我泫然以對,且將后半生,沉浸在無盡地思念中度過。
暮色漸濃,我木然地坐在靈堂外燒著紙錢,那晚也是如此的風(fēng)景罷,霜露濕重,后背的衣裳已經(jīng)沾染上水霧,而面前的火光映著臉龐。若說轉(zhuǎn)身是曾經(jīng),抬眸是未來,那我一定夾在虛幻與現(xiàn)實之間,無盡思量。
家鄉(xiāng)至今還保留著燒紙錢這樣的風(fēng)俗,一張一張,是領(lǐng)著外婆的魂魄飄搖至火照之路。不知三途河畔,是否水草豐茂,真的有彼岸花開成海。但我想,若真有靈魂存在,外婆一定還未走遠,她怎么舍得離開,看,她的照片還在那里,和藹慈祥。
親戚叫我去吃晚飯,我搖了搖頭,因為不餓。他見勸我不動,略無奈地離開。片刻后母親走來,扯著我的衣袖!拔仪笄竽悖闳コ渣c東西,你什么都不吃,你再這樣你讓我怎么辦?你讓我怎么辦?”說到最后她痛哭失聲。我只能站起來,往屋里走,卻因為坐得太久,眼前一黑,差點跌倒。
吃過晚飯后,大人們在屋里準備第二天送葬的孝衣,極盡繁瑣的事,一點偏差也不能有,我不懂其中的規(guī)矩,也不想摻合,仍舊坐在那里燒紙錢。夜晚的風(fēng)漸漸有些大,一不小心便將火吹熄,冒出許多白煙來,味道很嗆。我的眼淚順著臉頰無聲地滴落在手背上,應(yīng)該是被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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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樂很低沉,我想起幼年與外婆去看戲。我曾嘲笑童子戲聽起來就像死了人在放哀樂,實在難聽!徫夷菚r不懂生死,如此妄言!其實我哪有心思看戲呢,不過是湊個熱鬧罷。一個戲班子搭臺唱戲,來得多不過是些老人,拉著年幼的孫子孫女,算是一道特別的風(fēng)景。便有另一些老人看準商機,騎著三輪車來,放些飲料、零食在賣。外婆怕我亂跑,會買一根棒棒糖給我,我便乖乖地坐在她身側(cè),不亂跑。
家鄉(xiāng)成片的稻田、油菜花,又或是門前小河中一群游過的鴨子,一旦說出來,腦?偰芨‖F(xiàn)相應(yīng)的場景。記憶中的戲臺也是,雖然那些咿呀之語早記不清了,只記得每每散場,外婆都會感嘆一番報應(yīng)的。
什么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是嘮叨了許久的。外婆大字不識一個,信深奧的命運,也虔誠地跪在佛像之前。
是啊,外婆是信佛的,每天清晨固定在門外點燃三炷香,拜了幾拜后方開始下田干農(nóng)活,留下一縷青煙繚繞,混沌了年歲,只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
若頭頂三尺有神明,為何你不肯多舍予些慈悲給信徒?靈堂里敲木魚的僧人說,外婆亡魂十日還家,落入人道,逍遙而去。外婆信了一輩子的善有善報,這樣的結(jié)局,也算是一種善報,畢竟六道輪回,外婆不過是舍棄這副沉重的身軀而已。
母親也說,你別哭,死對外婆而言是種解脫。
我知道,我知道,生命不過堪堪數(shù)十載,而磨難永不止息,歲月的河流晃動著聲聲嘆息,走向永恒的消逝。
生命的意義原本就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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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在08年被診斷出腸癌的,當(dāng)時手術(shù)前,主治醫(yī)生便說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肝上,不過是拖幾年壽命罷了。出院后她身體一直時好時壞,從今年年初開始,便不能多走動了,開始幾個月尚且能扶病到我家來坐一坐,后來,就只能臥床了。
今年暑假是我最后一次長時間與她相處,那時她的病情已經(jīng)很重了,生活不能自理。我因為無事,便天天喂她吃飯,記得有一日中午,她突然問我,這雞毛菜不錯,哪里來的。我回她,家里種的。她便神色黯淡下去,喟嘆著,我都好長時間沒去你家里了。
那時我還能笑著勸慰她,不急,等你身體好些了,再到我家來。
她小聲說,也不懂得等到什么時候呢!我便笑不出聲了。那時的謊言,我們都心知肚明,她沒能夠再起來,反而病情愈發(fā)嚴重,連止痛藥,也漸漸失去了作用,疼痛開始將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我每每去看她,她嚷嚷著疼,其實她從來不是怕吃苦的人,想必是真的疼得不行了罷。我給她捶腿,因為臥床太久,她的腿浮腫著,一按,便凹下去許久,又不可避免地生了褥瘡,有些地方還蹭掉了皮,露出鮮紅的肉色來。我便不忍再看,替她掖好被子,坐在床邊。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兩個人只是沉默著,她拉著我的手,偶爾冒出一句:學(xué)習(xí)要認真點啊。
只有一次,她惶恐地問我,她的肚子是怎么了。她已經(jīng)骨瘦如柴,唯有腹部驚人地突兀著——那里是肝的位置,被癌細胞肆意侵略的肝。可我不能告訴她,只能默然無以對。至始至終,我們?nèi)叶几嬖V她,她只是膽結(jié)石。
需要多少不舍與愛,才愿意這樣自欺欺人,心甘情愿地放任自己在謊言中沉湎。不是肝癌,只是膽結(jié)石,只是膽結(jié)石……可上蒼這樣吝嗇,連一點最后的自欺欺人都不愿施舍我們。
我睡得并不安穩(wěn),恍惚間像是回到最后一次喂外婆吃飯的場景。四只蝦仁三鮮的水餃,我叫她吃慢點,生怕她會吐出來……可我又像是置之事外,低頭凝視著眼前的一幕,耳邊又縈繞著些許低微的啜泣。
我終于從深陷的夢魘中蘇醒,滿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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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再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東方天色淡成魚肚白時,我起身,外婆要出殯了。
作為外孫女,我換上孝衣,親戚來得很多,因為外婆本姓朱,但因為幼年家貧,是給袁姓人家做童養(yǎng)媳的,后來又和丈夫離婚,嫁給了我外公。我的外公我從未見過,他因病過世時母親才五歲。外婆幼年凄苦,中年喪夫,那是個貧窮且無知的年代,不經(jīng)意間摧毀了很多人的人生,但外婆一個人,在走投無路的困頓中,還是將一雙子女拉扯成人。
沒有飯吃、沒有衣穿,睡在豬圈……這些蒼白的文字,訴不出外婆吃過的十分之一的苦。
我站在靈堂里,望著前來吊唁之人哭天搶地,這是農(nóng)村的規(guī)矩,叫“號喪”。有位不認識的親戚讓我嚎啕大哭,但我終只是默默地流眼淚,悲傷到了極點,便是緘默,任何聲音都是無力的,且讓白燭替人垂淚,這滿眼肅穆。
這種失了至親之人的絕望,旁人如何體會。
外婆的棺材被推出家門時,母親死死抓住它。娘,你不要走,你留在家里啊。她整個人跪在地上,哭著,喊著,肆意宣泄著自己的悲傷,可是又能怎么樣呢,終是被一群人拽開。外婆走了,外婆的尸體要去火化了,我們這些人啊,都留不住她。
無數(shù)次,無數(shù)次,我自幼離家漂泊,臨行前,只匆忙地一聲再見,便留給外婆一抹遠去的背影。少不更事時凄苦無依,寄人籬下,常常被驅(qū)逐,被嫌棄,外婆帶著我奔波在各個親戚家里;當(dāng)居無定所成了習(xí)慣,當(dāng)流浪成為天性,稍大些時便開始歆羨遠方的風(fēng)景,滿目河山空戀遠,去陌生的城市,去沒有回憶的他鄉(xiāng),以為這樣能忘記舊時的傷痛,卻忘了身后還有年邁的外婆站在原地苦苦守候。
半夜被趕出門的時候她抱著我一家家地敲門,被驅(qū)趕之后她牽著我的手走在泥濘的小道,她始終護著懷中弱小的我,從未先走一步,只這次,唯一的一次,她先離開,并且不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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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如何才能忘記,親眼看著外婆化作灰燼的場景,像是一場夢,又比夢還不真實。
一直以來,外婆總嘮叨,叫我寫作業(yè),叫我注意身體,偷偷煮個雞蛋塞給我……余音猶在,斯人已逝,當(dāng)時知道是尋常,只是無人再予我當(dāng)初的溫暖。
這零碎文字,也該結(jié)束了。一抔黃土,斷了外婆多舛的一生。國慶假期結(jié)束之前,我返校,臨行前去看了外婆一眼,她當(dāng)時睡著了。我便沒有吵醒她,站在門口遠遠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走了,何嘗想到,數(shù)日之后,外婆死訊欻至,天人永隔后才明白,那一轉(zhuǎn)身,竟是訣別!
外婆臥床了那么久,以至于我只要推開那扇門,就能看到外婆躺在床上。往事如煙,那扇門開了合,合了開,時光便從這開開合合間溜走,人進了出,出了進,太陽升落,落了升,不知從哪一幕起,外婆不見了,只剩一張空的床榻,和穿堂而過的風(fēng)。
也好,無數(shù)次擔(dān)心她走,如今她終于走了,再也不用擔(dān)心了,真好啊。
真的,我不難過,反正當(dāng)我行走完這滄桑人世,我和外婆還會再度相遇的,這血緣之蔓,怎么會輕易就斷?只是怕那時她眉眼依舊,而我面目全非,不知外婆可會認出我?
暮十六
外婆五七翌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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