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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宣城·西湖泛舟
清風(fēng),老樹抽芽,湖面微波。一葉小舟在初春的湖面上,爐上煨著些新茶,是自家茶莊里第一批,拿來給少爺嘗個鮮。
兩個少年相對而坐,笑聲朗朗。
“二宣,這茶這么煮著,可是被你糟蹋了!
“嗨,敬之你又不是不知我不過是粗人一個,茶么橫豎能喝就得了!贝郊t齒白的少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沒心沒肺,手下卻毫不含糊連著吞了三杯熱茶。
少年眼目清明,眉毛卻三大五粗的像一把闊刀,也虧得這雙眉毛就算面容精致也不似女孩一般。
對面的少年聞言,唇邊展開一個溫潤的笑道:“喝慢些,我又不和你搶!
談不上什么英俊,家里幾個兄長中他長得也不算惹眼,可秉性卻是最好的一個,待人溫和。他若是不笑,一雙劍眉?xì)鈩輨C然,一笑便是春雨入江殘陽映霞,清秀的面容帶著些靦腆的秀氣,活脫脫一個戲文里走出來的斯文書生,每個閨閣小姐夢里那站在樹下或暴雨下執(zhí)一把傘的身著青布衫的郎。
當(dāng)初二宣和沈之書認(rèn)識也是因為那雙劍眉。雖然兩家祖上三代都有來往,但也只是生意場上的事,兒孫輩也不是十分親近,還是一次宴會二宣迷了路被沈書恰好碰到撿回來的。
而二宣那時還是個小孩,天生愛美的性子讓他十分不喜歡自己的眉毛,一看到這位小哥哥的眉毛比他見過的任何人的眉毛都好看就死賴著不肯走。
之后,二宣長大了,南南北北都走過闖過,見過好似有無限哀愁與期許的涵煙眉,細(xì)長而舒揚(yáng)的遠(yuǎn)山黛或者充滿英武之氣的刀眉,也再沒一雙眉毛比那劍眉更讓他喜歡。
沈書依舊溫和的笑著,看著二宣糟蹋這壺好茶。
“敬之你已經(jīng)及冠了,你有什么打算嗎?”二宣眼睛亮亮的看著他。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二宣心里有些失望,他想敬之陪他一起走遍所有想去的地方——塞外長城,北國高山,千里赤壁,還有江南煙雨,海外孤島。
沈書也同樣問他,他也不久就要及冠了,兩年馬上就過了。
“我,”二宣有些躊躇,“我不想留在宣城,我要去看更大更廣的天地!”說到后面,連二宣自己都沒發(fā)覺他的聲音帶著激動的顫抖。
沈書依舊微笑著鼓勵他。“二宣原來是個浪子啊,你可要替我看遍這大江南北!
“不僅僅是大江南北,我還要走得更遠(yuǎn)!”
少年稚嫩的聲線許下誓言,他將用他的眼看著山川河流,用他的腳走遍這朗朗天地。
沈書看著少年的志滿躊躇,心卻有了一絲絲不確定——他是為了什么呢?他走的路真的是他自己熱愛的嗎?
宣州·圍城話別
樹葉在腳下鋪了厚厚一層,一腳踩下去連接不斷的脆響。葉子有紅的也有黃的,還有不少鮮嫩的綠色。這秋風(fēng)也太烈了。
二宣一向怕冷,秋天剛來,他就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裹了件大衣,等到了冬天就得裹得跟個球似的才安心出門。
沈書已經(jīng)等在那了。二宣一溜小跑過去,還不忘抱怨天氣。
沈書見著他就忍不住笑意,幫他理了理衣襟和散下的頭發(fā)。
“敬之你說現(xiàn)在還有野兔嗎?”
沈書拍了拍二宣四處張望的腦袋,笑答道:“有啊!
“在哪在哪,快帶我去!”
“眼前不就有一只么。”
二宣反應(yīng)過來這是在捉弄他,不由地跺了跺腳。
一路歡聲笑語。
天色漸暗了,殘陽如血似火一般映照著天邊的紅霞,二宣看著沈書被夕陽暈染的輪廓莫名的有些呆,明明這么溫柔這么好看的人,為什么二姐姐偏說沈家大郎才最有顏色呢,分明要眼前的人更好。
手撫摸著身下的黑馬,肌理分明的肌肉被馬皮緊緊繃住,皮毛油亮光滑。但是一看沈書身下的棗紅色大馬,高大健碩的樣子讓二宣對精心挑選的黑馬也有些喜愛不起來。
明明沒有他的小黑好看,可為什么一比較還是小紅更好一些呢?
畫中的人開口了,眉眼中有著些許愁也有著攝人的亮。
“二宣,很快就有一場戰(zhàn)爭了!
“嗯,我父親聽說了。他要去海外跑一圈,所以把這些事都交給大哥了!
“我想去戰(zhàn)場上!鄙驎]有接二宣的話,他自言自語一般說出誓言。
“什么?”二宣不知道用什么表達(dá)自己的驚訝,只能干笑幾聲,委婉道:“敬之,我記得你是個文官來著!
言下之意是你一個文官湊什么熱鬧,前面有武官扛著呢,上趕著送死也沒這樣的。
“我知道!币廊灰慌蓽貪,連聲音都是溫柔的。
“可,可很危險!倍g盡腦汁地想也只有這么干巴巴的一句話被憋出口。說完連他自己都低著頭不去看沈書了,二宣知道他已經(jīng)決定了,他說再多也沒用,只是在浪費(fèi)口舌。
沈書也低下了頭,看著馬脖子上的毛發(fā),手指輕輕撩動著,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那我們回家吧。”二宣有些干澀的開口,說完又有些懊悔,不知道自己在懊悔些什么,但也想沈書沒有聽見他的話。
沈書隨著話音的落下抬起頭來,還是老樣子的微笑,二宣看著只覺得心脹脹的,鼻子有些酸。
兩個人都安靜的牽著馬走。二宣想說些什么,但又什么都不敢說。就算戰(zhàn)爭即將發(fā)生,他也沒有現(xiàn)在這種感覺,身邊人即將離去的酸澀。
畢竟有些話有些事對二宣來說還太沉重,他還小,父親和大哥總會幫他抗下一切。他只要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生活一樣是好好的。
此去茫茫無期,匆匆話了離別。再相見也是五年后,一切面目全非。
宣城·枯木逢春
三年,時光在空隙間穿過,萬物都默默改變。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也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變得沉穩(wěn)可靠,而那個眉目溫潤的人卻依舊像個話外人,看著故事來去。
那些腥風(fēng)血雨仿佛都是過眼煙云,二宣艱難的年月在他面前也好似真的都煙消云散了。
大哥的死,父親的不知所蹤,還有家中所有的難都留給了他。青澀的少年咬牙在每一個吞噬人心的黑夜里熬過來,只有沿路的山水和舊年舊事給他些微末的慰藉。
幸好他挺了過來,五年后他還可以重回故里,看看過去的城,現(xiàn)在的人。
滿室氤氳著茶香,兩個人都品著茶,不開口打破這五年里難得的清凈。
二宣心中沒有這般焦慮過,也沒有這般寧靜過,前程往事好似都在他眼前溜了一圈,可他也只能是愕然,兩手空空的看著,看著稚嫩的自己,看著每個難熬的日夜,就像看一出只關(guān)風(fēng)月的戲文。
二宣摸不清自己的心。五年來的算計讓他習(xí)慣審視自己,看清自己,可對著眼前的人,他心里一半難以平靜,忽悲忽喜,另一半?yún)s又寧靜無塵,淡然通徹。
“你這茶可是越泡越好了!鄙驎乳_了口,隨意的口氣讓二宣懸著的心忽然有了支點(diǎn),可一向善談的他卻說不出什么話,只是笑著算作應(yīng)了。
沈書雖然有些不懂這五年后的笑,但還是溫柔的繼續(xù)接下去。可他的溫潤卻讓二宣有些束手束腳的難受,也有些沒有來頭的黯然。
這些時光到底算什么?二宣自己也不知道,就像現(xiàn)在他分明知道外面硝煙不斷,可卻錯覺這還是五年前的宣城,春暖花開,草長鶯飛。
對話還斷斷續(xù)續(xù)地繼續(xù)著,沈書看出二宣的恍惚心中也有些感嘆,二宣這五年過得確實(shí)不好。于是他結(jié)束了這段對話,站在門口看著那個長高了的身影漸漸化作一小點(diǎn)芝麻,直至不見。
半個月很快就過了,二宣不宜停留太久,而且內(nèi)地還有生意和家人要照顧,再加上前線馬上又要開戰(zhàn)了,他也不得不走。
走前一日他去沈書府上告別,但卻被告知沈書不在府上。只能留下一封信給門房代為轉(zhuǎn)交。
離別時,他久久望著城門,馬蹄揚(yáng)起的風(fēng)沙迷了他的眼。他想起那滿室的茶香,其實(shí)依舊是茶葉加沸水,手法也絲毫沒有精進(jìn),那樣的好茶還是被他給糟蹋了。
幾天后,他住在一家客棧里,晚飯時間聽到掌柜的和伙計在談?wù)搼?zhàn)事,他隔著一層木板悄悄地站著。心也飛到了百里外的宣城。
可他們口中的話卻讓他心跳驟!鞘貙(zhàn)死,會是沈書,會是他嗎?
他穩(wěn)著步子走回房間,半晌,又叫來自家伙計,一條條清楚地吩咐下去,然后騎著馬闖入了夜色。
不吃不喝連著趕了一夜,他一下馬就撲通跪倒,兩條腿發(fā)麻到根本沒法站起來。
他咬牙扶著馬一點(diǎn)點(diǎn)站起來,眼前的沈府滿眼素白,他只覺得萬念俱灰倒在了沈府門口。
他醒來后是在沈府中的客房里。沈家一家除了沈書外基本都去了內(nèi)地,也簡簡單單留下幾個下人。
可是資歷深的大都隨著去了內(nèi)陸,這些奴才沒有老爺?shù)姆愿酪膊桓彝齽,沈書的尸體依舊停放在靈堂。
二宣想要加快步伐可卻一點(diǎn)點(diǎn)再慢下來,扶開眼前的白布,他一步步走向棺內(nèi)安靜躺著的人,那熟悉的眉眼沒有在笑,安靜的像睡著了一樣,根本不像是一箭穿心。
身上依舊是那套盔甲,二宣看著眼睛有些發(fā)紅,二宣吩咐下人去拿套干凈的衣服來。可沈書死了那么久,身體早就僵了,抬回家時就沒法動彈了。二宣只好用溫水沾濕毛巾,一點(diǎn)點(diǎn)擦去沈書身上甲胄上的血污。擦拭時碰到他的盔甲,胸前有點(diǎn)東西斜斜的露出來。二宣看到熟悉的封面,有些顫抖地伸手去拿。淡黃色的封面落地,紙張上熟悉的子映入眼,他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
那是他寫給沈書的告別信,最后還是他拆著看的。
他拿起那封信,坐在棺材邊,哽咽著一字一句慢慢的讀給沈書聽。
“敬之,一別五年,話不知從何起……
宣城之役,唯愿君安,得勝歸來,再以茶代酒相賀。永安八十六年書!
敬之啊,原來這竟是永別
宣城·尾聲
距宣城之役已過去了兩年,又爆發(fā)了幾次大大小小的內(nèi)亂和起義,這個已成頹態(tài)的王朝不知道能不能挺過去,這盛世下的腐朽就好比著花葉,經(jīng)不起搓揉,連陽光都虛化上一層美態(tài)。
父親杳無音訊,大哥的死,一路的逃亡,整個商路的運(yùn)轉(zhuǎn)再加上年邁的祖父祖母。這些都是他生命里的沉重的負(fù)擔(dān),也是他汲取力量的地方。而那遠(yuǎn)遠(yuǎn)的宣城,傳來的戰(zhàn)報也是無聲的力量——他總能在其中聽到些沈書的名字,少年英勇,國之棟梁,天生智囊,那些林林總總的名稱,每聽到一個他心中高興就增一分,仿佛是他自己被稱贊一樣。
現(xiàn)在一切都沒了,只剩下他一個人茍活著,說好要去看山游水,卻不得不在這揚(yáng)州蹉跎著。春夏交替間,也不知幾年過去了,自從敬之死后,他好想記憶力越來越差了,總是記不真切日子,恍然間眼前又出現(xiàn)了往年舊事的畫面。幸好揚(yáng)州處于北方,沒有宣城的細(xì)膩山水,只要他不做夢不空閑,就不會恍然了,只是敬之的墓他再沒去過。
不久他就要迎娶李氏,李氏大小姐與沈書年歲相當(dāng)又門當(dāng)戶對,如果不是這場叛亂,他們已經(jīng)成親了,說不定連兒女都有了。只是天意弄人,因為等著沈書,所以李大小姐一直沒有嫁人,可沈書死了,年歲二十多的李大小姐不尷不尬地拖了下來,直到宣澤求娶。
往后過了三年,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了,沈書誓死保衛(wèi)的國家勝了。
二宣轉(zhuǎn)移了事業(yè)重心,重新回到了被戰(zhàn)火洗刷得殘破不堪的故里。
看著那些放聲痛哭的歸鄉(xiāng)者,二宣心中說不清是喜悅還是悲傷。他還記得那兩個談笑的少年,時光卻已將他變了個樣。
后來的日子他再沒有踏出過宣城,遠(yuǎn)處的大山長河只出現(xiàn)在他夢里。
他有了一個兒子,李氏很賢惠,祖父母因為戰(zhàn)爭時受到的奔波已經(jīng)去世了,二姐嫁給一個平民,雖然不富裕但是她很幸福,沈書最喜歡的小妹也嫁人了,夫妻間舉案齊眉,西湖上新修了一座亭子,湖邊那棵歪脖子的老柳樹還頑強(qiáng)地生長,家家戶戶都安居樂業(yè),生活得幸福平和,當(dāng)政的官員沒有太大業(yè)績但也從不魚肉百姓。
敬之,你守衛(wèi)的這座城還在。
我還養(yǎng)了一匹馬,想著這樣慢慢老去也很好。
真想再為你煮一壺新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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