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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二月四日,江左盟皆覆縞素。三年來,年年如此。我策馬入廊州,以作拜祭。
迎出來的依舊是黎綱,素紗纏額,曾經(jīng)的蘇宅總管卻干練依舊,甚至還帶著些軍人的剛毅肅殺。
——大統(tǒng)領(lǐng),聶將軍、衛(wèi)將軍夫婦已到。
我擺了擺手。
江左十四州,二十年前來此地游玩,只覺輕舟畫舫潺溪流水,風(fēng)景如畫。而這幾年,年年來此處一趟,不只是否因春風(fēng)未及,敗柳殘枝蕭蕭落木,一片凄哀。也不知只是因景變了,還是人老了,抑或是有的人,已不在了。
這幾年故人盡在天涯,除了年年今日,也無人想碰一碰面,聊一聊經(jīng)年舊事。有些事、有些人,我刻意去忘記,卻總在這幾日一齊噴涌而出,方知忘是忘不掉了,只有記著,到我垂垂老矣、入土合棺。
也不知幸還是不幸。
藺閣主已牽了飛流候在廳堂,聶鋒夏冬和衛(wèi)錚都在。這幾年聶鋒衛(wèi)錚率長林軍駐于北境,偶有書信也不過寥寥幾語!肮嗜恕倍值共蝗缌魃⒂跁r間里,似乎這般便可以減少些傷痛,一人或是一物,沾了“舊”字便避之不及,他們?nèi)绱,我亦如此?br>
無人說話,氣氛壓抑得很,見我到來也不過略微客套幾句,便又沉寂下來。
——蒙統(tǒng)領(lǐng),前幾日我整理舊物,竟發(fā)現(xiàn)了這個。把它……帶給蕭景琰吧。
藺閣主忽從懷中摸出一物,用木盒裝著,也不知是何物。
——應(yīng)當(dāng)給他保管的……是林殊的,赤焰軍手環(huán)。
我一怔。
林殊。
太久沒有真真切切聽到這個名字了,竟恍如隔世。
林殊,是三年前的那個林殊,還是五年前的那個,抑或是十六年前的那個,我辨不清,也懶得去分清。
言侯曾同我談起舊事,說那林家小殊歷劫而歸好似重生,那兩個身影,難以重合。
我總?cè)ケ容^。林殊,梅長蘇,起初還有些傷感,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小殊從未變過。他依舊是那個六七歲的娃娃,扯著我的衣角讓我教他騎射。只不過時間過得太快,小娃娃長成了那個可以孤身雪夜驅(qū)敵的少年將軍,而后又成了算計人心謀劃廟堂的謀士。說到底仍是那個娃娃,英才天縱,驕傲任性。
三年前他再著一身鎧甲立于我眼前,依稀便是,舊時模樣。
——蒙大哥。
——你氣色好了許多,但邊境苦寒,你的身體當(dāng)真無礙?
——自然。
他粲然一笑。
我知他未說實(shí)話?晌矣帜苋绾?他的笑容太過明亮,如日光灼灼,晃花人眼。
——蒙大哥,此次出兵,應(yīng)兵分三路,一路……
他指著罷吃褚桑地圖排兵布陣,薄甲輕劍輕輕撞擊發(fā)出悅耳的聲響。當(dāng)年縱橫沙場的赤焰少帥不過換了副皮囊,手中長劍所指的,依舊是他誓死守衛(wèi)的黎民疆土,林氏風(fēng)骨未折,軍人鐵血未消,他何曾退讓。
我到底不知他做了什么決定。當(dāng)時我若知曉……我若知曉……
我若知曉……又能如何?
他認(rèn)我做騎射發(fā)蒙的師父,我卻從未能以師父的身份阻止過他的任何決定;我待他如弟,他也未曾聽過我的一句勸告。
英才天縱,亦不知是他之幸或不幸。
也許藺閣主才是最了解他的人。若論任性,誰又比得過這位赤焰少帥。
可知他任性又能如何。
他說,他又能如何。
到底是命運(yùn)如此,還是天意弄人。我一粗人,從未細(xì)想,不忍細(xì)想。
我不禁闔目。
——蒙大哥?
——啊……你繼續(xù)。
小殊略有些不滿我的走神,瞪我一眼,手指劃過幾處河山。
我笑了一笑。
——早些歇息吧,明日可是一場惡戰(zhàn)。
——好。蒙大哥,明日切勿因我而分心,我……很好。
他既能洞察我心中所想,又何不推究得再透徹一些?
也許是……無奈。
他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
北境勢如水火,經(jīng)年良將摧折將盡,赤焰舊人所余寥寥,左支右補(bǔ),北境……除了他,誰可平靖?興許命運(yùn)真如一場輪回,那個在這里立下不世奇功的少年將軍終又回到了這里。便是所謂命定的歸宿。
如他所言,當(dāng)了十三年的梅長蘇,卻能在最后選擇林殊的結(jié)局。
幸也。
他去時,長林軍已頗有些模樣。
自北境平定長林軍整編,他便一日未歇,半個月來腳不沾地的練兵。我知他想做什么。
復(fù)活赤焰軍,復(fù)活林氏軍魂。他的愿望,又何嘗不是我們的愿望、天下人的愿望。
彼時赤焰軍旌旗萬里,火焰云紋獵獵于風(fēng)中,十萬男兒旗下歃血為盟。那種刻入骨血的豪烈壯闊,而今回想,只如昨。
直到他在我面前軟軟倒下。
我記不清那日的細(xì)節(jié)了,只余一個個殘缺的片段刻在我的靈魂深處。他指尖冰涼的溫度,他咳出的刺目鮮紅,他露出的蒼白微笑,他輕輕合上的雙目。
——蒙大哥,對不起……
戰(zhàn)甲未退,觸之生涼。
我記得飛流那日的瘋狂。少年緊緊擁住他的蘇哥哥不許他人觸碰;他瘋狂的掙脫我的禁錮;他呆呆的躲在墻角,失魂落魄。
這個心智不全的少年自此真正明白何為死亡。
小殊,你何其殘忍。
你要北境安寧,你要萬民和樂,你要天下太平。是的你做到了,但你可曾想過,你走后,飛流怎么辦,我們……又怎么辦。
你如何忍心離我們而去。
你……如何舍得。
而至今日,三年前那立于城頭指揮千軍萬馬的身影我竟也記不清晰,只記得他的銀甲反射著雪色,揚(yáng)起的衣袖拂過山河萬里,映著遠(yuǎn)處幾疊關(guān)山幾重城池,鋪滿了半個天空的火燒云艷烈似血。江山,遍目妖嬈。
轉(zhuǎn)眼,白幡千里,天下縞素。
一刻鐘后,宮羽也到了。這個姑娘依舊守在金陵王城,守著她的妙音坊。三年來滑族和懸鏡司暗樁的任何異動都由她料理,帝都也風(fēng)平浪靜。
小殊去后不久我曾因公事見過這姑娘一次,那是她面色蒼白如雪,仿佛大病了一場,令人擔(dān)心。
——宮羽姑娘,也還請多保重身體。
——宮羽曉得。多謝蒙大人關(guān)心。
她眼睫輕顫,聲音幾不可聞。
——宗主希望我們一切安好,宮羽自會做到。
我無言。
而今飛流依在藺閣主身邊,三年來少年眉目張開,愈發(fā)俊美。小殊似乎永遠(yuǎn)知道如何安撫這個只依賴他的少年。
他讓他好好活著。
少年不一定明白,卻一定會照做。
不過是好好活著罷了。
都是小殊過了命的兄弟知交,他的心思我們又怎會不明,他想看到的結(jié)局,我們又怎不照做。
譬如聶鋒,譬如衛(wèi)錚,譬如我,譬如霓凰和聶鐸,譬如……陛下。
好好活著,平安喜樂。替他看景睿和豫津因功受爵,替他看赤焰舊部和樂安康,替他看江左盟聲勢絲毫未減,替他看長林軍成為北境最堅固的防線,替他看林氏風(fēng)骨長存天地,替他看朝政清明,天下太平。
那是他十三年謀定的結(jié)局。
竟已三年了。
再如何痛徹心扉,三年也已過來了。
故人不歸,之后,無非三年三年又三年,罷了。
儇佻
2014.2.4
終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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