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發(fā)金眸的東方少年看著那個在自家門口出現(xiàn)過不知多少次的金發(fā)男人，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

　　那個男人瞳仁里的光總是茫然而沒有焦距的，像是看著很近很近的地方，又像是在眺望不知盡頭是否長逾多少光年的遠方。

　　他的眼底是勉強凝聚起的微弱笑意。

　　“又是你……有事么？”

　　黑發(fā)少年還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語氣淡漠而疏離，尾音帶著一絲奇怪的小心翼翼。

　　——像是某種被壓抑成灰的模糊感情。

　　金發(fā)男人搖搖頭，又點點頭，欲言又止。

　　“那不打擾了�！�

　　少年轉身走開，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手指似是有些不安又有些局促地收緊又松開，最后他裝作若無其事的理了理后背衣服的褶皺，把手收進口袋里。

　　在他收回手的一瞬間，有點不明不暗的光倏然而逝，在他的無名指上跳了跳。

　　金發(fā)男人的目光中一瞬間有一抹難以言明的神色閃過，如同某種本就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微乎其微的希冀被人踩碎了一樣，之后他的眸光便有那么片刻黯然下去，轉眼間又恢復如常。

　　眼底依舊是勉強凝聚起來的微弱笑意，竟是有些微落寞的含義。

　　他抱著件白色西服上衣的左手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總之在他看來毫無征兆毫無緣由。他只有伸出右手來努力平復，虎口和拇指指腹上帶了一層薄繭的手抓住自己的左手，意外地觸到了自己無名指上一點冰涼的東西。

　　喉嚨間忽然苦澀得要命，因為他想起了一雙他曾以為可以握到自己所能看到的終極許了幾世的海誓山盟的手，那雙手的主人和它們一樣，即便在盛夏也是冰涼的涼，右手的虎口和拇指指腹上也是有層薄薄的繭子，是長期握刀的緣故。

　　彼時他死命握住那雙手，把那個人推在身后，艷紅色的花肆意盛放在胸口，他用手摁住那片艷紅色，天真地以為可以阻絕住奔流而出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粘稠，卻依舊止不住它啪嗒啪嗒地往下漏。

　　那一刻他像個君王，雖然他沒有什么時候不像個君王的，只是那一刻他伸開手臂睥睨天下地笑著，更像個以胸膛去擋那些刺向自己身后宏大世界的長矛與刀劍的古羅馬皇帝。

　　因為他身后本來就護住了整個世界，即便他所謂的世界早已同他一樣傷痕累累。

　　——都是將死不死的樣子。

　　“喂……我說，想聽個故事么？”

　　他的聲線清朗語調溫柔，像個極會哄女人的意大利男人那樣說話拖著點溫潤的長音，微笑著開口。

　　方才擦著他的肩膀走過去的少年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應了句。

　　“你說。”

　　可是金發(fā)的男人卻突然不作聲了，他抬眼看著天穹，眉目蒼涼，冰藍色的眸子中有云流過的痕跡，像是霧氣又像是煙在氤氳。

　　他遲遲沒有開口，像是在認真思索一個適合他所要講的故事的序語。

　　空中似有白鳥飛過，撲翅聲音輕薄。

　　“我啊……走過很多的橋，看過很遠的云，挨過很重的傷，卻只愛過一個正值最好年紀的人。

　　……慶幸的是他也是愛我的……后來他快死了，什么也不記得了……

　　……我以為他也把我給忘了，但是我一直不相信，終于我發(fā)現(xiàn)那該死的以為，莫名其妙地成了事實�！�

　　“這樣。”

　　少年隨口應了一句，抬起一直收在口袋里的手，看著手腕上一塊對他來說略顯不適合的陳舊手表，對男人顛三倒四絮絮叨叨的感情史作出簡略的評價，“還有事，先走一步�！�

　　走出沒幾步以后，他背對著男人揮手，完成道別的禮節(jié)。

　　陽光終于勾勒出他無名指上那點明亮的東西，分明是枚設計得極簡單的戒指，平滑的弧線上流過璀璨的光，刻劃出上面所銘的東西，依稀可以看出是一行字母，或許是兩個人相連的名字，又或許，是不可忘卻的承諾。

　　“請等一下�！�

　　金發(fā)的男人叫住他，急急地趕了幾步以后又忽然停下，仿佛再向前一步便是不可逾越的雷池，如此在兩個人之間就留出了一段微妙的間距，明明很近，卻遠得難以觸及。

　　“……你的戒指是在哪里買到的？我想給我妻子買一個�！�

　　男人語氣愉悅，好像談起他的妻子讓他很開心似的，尾調里都帶上了一絲眉飛色舞的上揚音，“說來她真是個特立獨行的女人，居然會喜歡簡單到不行的東西。”

　　那種明擺著是裝出來的暗暗壓抑著的苦澀在空氣里蔓延，分明是虛偽到不行的歡悅，分明盡是作假。

　　但是天知道少年究竟是遲鈍到什么程度還是裝作不自知，居然輕聲回答——

　　“……還……真是抱歉了，這是別人送我的�！�

　　“是么�！�

　　男人遺憾地笑笑，把一直抱在手里的西服穿上，連句再見都沒有給少年留下，轉身離開，步子都很是有些惶急，匆匆走掉像是在逃避著什么。

　　而少年也便以同樣安靜而又略帶了點惶急的奇怪意味的步子倉惶逃開，一直前行，沒有回頭。

　　瞬間連風都是緘默的。

　　金發(fā)的男人在轉過街腳以后放慢了步子終于停下，眼眶空蕩蕩地疼，仿佛空茫了一切一切。

　　燦金色的長發(fā)在肩膀上軟軟落著，披落肩背，鮮明一如往昔。

　　而胸腔中的疼痛，也鮮明一如往昔。

　　他緩緩抬起左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不自然地屈伸，最終還是顫顫地伸直了些，卻有些拼盡全力的感覺。

　　無名指上有枚鉑金的戒指泛起金屬獨有的亮光，一蹦一跳地燙出上面的字樣——

　　——Caesar & Chu Zihang

　　“……楚子航，你不記得我了�！�

　　眼底那勉強凝聚起來的微弱笑意終究湮滅，仿佛它的存在不過是可悲而又可笑的幻影。

　　而他并不知道那個少年幾乎在同一時間也已同樣的動作緩緩抬起手來，兩個人動作何其相似如同心有靈犀的情人。

　　無名指上也是枚鉑金的戒指，也是相同的一行字母——

　　——Caesar & Chu Zihang

　　“……愷撒，你忘了，你都……忘了�！�

　　黃金瞳中一切可以亮起來的光都熄滅了，只剩下漫無邊際的疼痛如同垂死掙扎著燃燒的火焰，沒有光，沒有熱，卻執(zhí)著地要繼續(xù)燒下去。

　　再燒下去什么都不會有了，只會剩下殘損的灰燼。

　　此時他們之間已然隔的不只是距離，而是鴻溝，有如深可見骨的傷痕。

　　那些死去之后連葬禮都沒有就得被深深埋藏的感情盛大地來又毫不猶豫地去，有如潮汐。

　　少年吃力地褪下手指上的戒指，如同當年戴上它的時候那樣用力。

　　也如同當年那樣，刮得他手指生硬地疼。

　　你都忘了，忘得如此徹底。

　　你把我們的過去當作故事講給別人聽，你帶著與往昔相同的微笑相同的殺伐決斷的意味，發(fā)間依舊散發(fā)著兵戈鐵馬的馨息。

　　然后你與你曾經(jīng)的愛人，你與我，講起你如今喜歡簡單到不行的東西的妻。

　　而我只有，也只能守著回憶裹足不前。

　　也罷也罷也罷。

　　我便如此摔落在時光的巉隙里弄得一身污泥，你便依舊高傲耀眼無所顧忌大步向前從此遠離。

　　也罷也罷也罷。

　　我們之間總有點東西再也跨不過去。

　　那是硬生生地撕扯出來的——

　　——時差。

　　如此而已。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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