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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零
這是Mozart離開之后的第三天。
一切似乎都沒什么不同,街道上依舊喧囂,馬車載著貴族們來來往往地穿過大街小巷。這就是維也納,指望這里的觀眾從一而終簡直比指望國王們放棄權力更加困難。
觀眾從來都不會在意一個落魄了的音樂家的離世,無論他曾經(jīng)有多輝煌。
Salieri正坐在琴房里的寫字臺前,手邊放著被裝訂好的安魂曲。
是的,正是Mozart請求他完成的那份,為此他甚至特別請了兩天假。不過情況似乎比宮廷樂師長的預料好上不少,Salieri不無驚訝地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好像比想象中更了解和適應Mozart的風格,不到一天他就補完了剩下的部分,然后重新謄寫了兩份更加整潔的手抄本。
仆人已經(jīng)照他的吩咐將其中的一本送給了Mozart的遺孀Constanze,他相信出于Mozart最后的意愿,這位女士一定會想盡辦法將其出版的。而另一本……他盯著桌子上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紙張良久,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促使他這樣做的理由。
事實上,今天一開始他就已經(jīng)不對勁兒了。
今天上午他開始坐在這里翻看Mozart寫好的前半部分,等他瀏覽完畢才愕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幫忙將那些排列錯綜復雜的音符歸于原位。
已經(jīng)成為下意識的習慣了啊……他無奈地嘆氣。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Mozart總喜歡拿著王公貴族們訂下的作品手稿請Salieri整理修改,使之更加整齊得體——樂師長不得不承認這其實很有必要——這位用才華震驚了維也納的音樂家的手稿風格和他的人一樣多變。
有時候那些優(yōu)美的音符如同流水般自然地傾瀉,第一遍的手稿上連修改的痕跡都寥寥無幾,唯一的缺陷便是字跡潦草,然而在這樣行云流水般的音樂中,過于連貫的字母也被賦予了特殊的內(nèi)涵;有時候對方甚至會一次性地劃去絕大部分的篇幅,僅保留下幾個被反復涂抹到模糊的小節(jié),讓人捉摸不透。
所幸到后來,Salieri已經(jīng)習慣了閱讀各式各樣的手稿,所以問題倒也不大。
不可否認的是,那些曲子無一例外地優(yōu)雅高貴、打動人心。除去那些為了金錢而應付的作品外,Mozart的音樂在輕快戲謔的外表下總是充滿了單純的、對世界的愛。
以至于樂師長忍不住認為他的同僚更適合用音樂而非語言來表達自己、待人接物,鑒于Mozart得罪人的本事簡直和他的音樂天賦成正比,說不定那樣喜歡他的人還能多上一些。
這和他每況愈下的生活、日漸煩躁不安偏向矯揉造作的戲劇化脾氣、永遠令人不悅的優(yōu)越感恰恰相反,是使人那樣喜愛的特質。或許這正是對方的天賦所在。
那個在處理人際關系方面永遠像個輕佻幼稚的孩子一樣的家伙從來都想象不到,每一次閱讀他寫出的音樂,對于Salieri來講都稱得上是一種甜蜜的酷刑。
宮廷樂師長與那些視音樂為玩物的王公貴族平民百姓終究是不同的,他懂得音符的排列和組合間所傳遞出的想法和感情,正因為如此,反而更加痛苦。
天賦,天賦。
一方面他忍不住為這美妙的音樂所吸引,任憑心靈一次又一次地繳械臣服;一方面卻又沉默著,反復咀嚼這個傷人的詞語,任憑苦澀從心底蔓延開來,滲透進每一絲血液、每一寸骨骼。
從第一天學習音樂起就知道,雖然勤奮、耐心,甚至運氣等等同樣必不可少,但天賦依然最為關鍵,因為它決定的不僅是 “好不好”,更是“能不能”。一切都可以追趕,唯獨天賦……
作為一個名聲顯赫的音樂家,他并沒有非常驕傲,不過他的確一度認為自己的天賦也許算不上多,但也沒有十分稀少。
直到Mozart,這個來自薩爾斯堡的音樂家,攜帶著前所未有的氣勢和能量闖進了他的生活,將虛幻的平靜攪得七零八落,直逼他面對冷冰冰的事實——這個家伙無時無刻不在作曲,比起Mozart,他的音樂黯然失色。
想到此處,他帶著一抹來不及褪去的苦笑側過頭,恍惚中好像又看到了一個金燦燦的腦袋在他眼前不安份地搖來搖去,明亮的眼睛仿佛閃著光,嘴角漫不經(jīng)心地勾起一點兒,表情期待,又摻雜著些許小心地等他的評價。
一般這種時候,他往往會拼命將那些負面的情緒壓下心頭,有些好笑地嘆息:“您又何必如此呢,閣下?”你的每一首作品都比我的優(yōu)秀了不知多少。
他的驕傲使他終究也沒辦法說出這句贊美。
“閣下,閣下……”失望立刻涌上了音樂家的臉龐,他很不滿意地皺了皺鼻子表示抗議,語調(diào)跳躍活潑,讓他聽起來年輕不少,“叫我Wolfgang,或者Amade,隨你高興。我都說過多少次啦,Antonio!”
“我不認為我們的關系達到了可以這樣稱呼的地步,除非您想讓我叫您Amadeus。”跟Mozart相處久了,Salieri很難時時刻刻都保持一本正經(jīng)的態(tài)度。
他相當清楚對方有多么不抗拒“上帝的寵兒”這樣的稱呼,簽名時他從來都不會簽上Amadeus,除非是玩笑式地在名和姓后面都綴上“us”。哪怕在不少人看來,他的確配得上這個稱呼。
“如果你……”Mozart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諷刺回來,只是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那雙眼睛里溢滿了他看不懂的情緒。在他分辨之前,金發(fā)的音樂家便匆匆移開了視線,聲音也越來越低,讓他聽不清楚。
樂師長皺皺眉,出于禮貌沒有多問,對方這樣突如其來的低落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于是他只好低下頭重新看了一遍他已經(jīng)整理好的樂譜。
不過Mozart沒讓沉默持續(xù)太久,他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情緒——至少看上去是這樣沒錯——興致勃勃地詢問起Salieri對于《費加羅的婚禮》的觀感。
或許在他的心里,略施小計讓國王解凍芭蕾舞劇,乃至于迫于命令Salieri不得不親自請他繼續(xù)的這種事根本就算不上難堪。如果能讓宮廷樂師長因此而變換一些表情,說不定他會高興得很。
順便一提,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毫不客氣地順走了碟子里最后的一塊甜點,得意洋洋的模樣活像旗開得勝、凱旋歸來的將軍。
Salieri覺得對方似乎熱衷于逼迫他生氣,而且越來越接近成功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子邊上,試圖呼吸些新鮮空氣,心不在焉地打量著外面的街道,回憶著拜訪他的貴族們對這部歌劇首演成功溢于言表的憤慨,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分成了兩份,一份愉悅,一份擔憂。
最終好像是仆人進來提醒時間,又好像是Mozart轉換了話題,總而言之,他沒有說出自己的看法。
那一天似乎就是他們關系的轉折點,此后他們便很少有時間在琴房里小聚了。因為Mozart的生活開始了下坡路,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他自己及其喜愛并為之驕傲的作品,這又能怨得了誰?
然而莫名其妙地,Salieri快要被自己的心情折磨瘋了,他有時會因此而快樂,但隨即更猛烈的歉疚沖淡了不正當?shù)南矏偅钏y以面對自己。他知道,Mozart對政治的概念向來模糊得很,只是單純地欣賞作品中所展現(xiàn)出的自由精神而非有關階級問題的革命。
若不是他對Rosenberg的建議,一切仍然都會發(fā)生,只不過事態(tài)不會如此令人難以接受地急轉直下。
然后時間一下子加速了一般,《唐璜》的不受歡迎讓Mozart遭受到了物質上的打擊,隨后他的精神也因此飽受折磨?墒亲允贾两K,他都沒有再到宮廷樂師長的家里來拜訪過,或是請求幫助。
從來都沒有。
之后,《魔笛》上演,Mozart在首演時出現(xiàn)了。但Salieri哪怕站在高處的包廂里都能看得出對方的健康狀況實在不容樂觀。
后來Mozart竟然特地邀請他到自己的包廂來詢問他對于這部歌劇的看法,宮廷樂師長看著同僚蒼白的臉色和虛弱的表情,第一次決定順從心意,稱贊起了這部歌劇,每一號曲都沒有放過。這些令對方的臉頰染上了些許激動興奮的紅暈,眼睛也由于認可而閃爍著快樂的光,看上去倒是健康了不少。
這讓他多少有一種補償了什么的安慰感。
再見到Mozart的時候,就是他……死的那天,那個人就那么安靜柔弱地躺在了床上,有那么一瞬間Salieri甚至想不顧禮儀地扯住對方的領子晃一晃,然后那個愛開玩笑的家伙就會重新睜開眼睛,放肆地嘲笑他的不理智。
那也好過現(xiàn)在這副了無生氣的樣子……
想到“死”這個字,Salieri感覺到了心臟處傳來的陣陣酸澀緊縮感,然后他從出神中回到了現(xiàn)實。
似乎自從Mozart出現(xiàn)以后,一切都亂了套。他的冷靜不知所蹤,所有的感情就變得空前地激烈起來,不論是愛還是恨。
晚些時候,他躺在床上難以入眠,盯著房頂精細的紋路,耳畔回響著妻子均勻的呼吸聲。現(xiàn)在他只要一閑下來,就會不自覺地回想起和那個吵鬧不羈的音樂家相處的點點滴滴,他自己都驚訝于自己如此清晰的記憶。
于是他不得不找些東西讓自己思考。
說來奇怪,他想象過他們的決裂,想象過Mozart身敗名裂、窮困潦倒時對方絕望的神色,還想象過許多?杉词故窃谧詈轒ozart的時候,Salieri也不曾想過置對方于死地。
下意識地,他從不曾希冀這位天才的死亡。
Mozart的死,對他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從表面上看,Salieri根本什么都沒失去。相反,他不需要再承受那種威脅和壓力,不需要再對付一個調(diào)皮搗蛋、不守規(guī)矩的大號兒童,不需要再忍受那些難堪……
他應該輕松,應該高興?伤F(xiàn)在心里總是空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東西失去了一樣。
他一度認為他們之間明爭暗斗的較量和嘲諷會持續(xù)到他自己的死亡。
而現(xiàn)在,其中一位主角已經(jīng)早早離場,維系他們間關系的紐帶“啪”地一聲,猝然斷裂。只留下Salieri一個人站在原地,面對著自己曾經(jīng)的嫉妒、憤恨、不甘、快樂、欣賞等等錯綜復雜的情緒,不知所措。
一切一切,他曾經(jīng)拼命維護的驕傲和堅持,伴隨著那個對手的逝去,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Salieri閉上眼睛,想到了Mozart的葬禮。他去了,但只是遠遠地看著,直到那略顯寒酸的薄棺材和人數(shù)稀少的送葬隊伍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Mozart一定不會滿意自己的葬禮如此冷清,他一向要求高貴和精致,那能讓他有一種奇怪的安全感,為此負債累累也甘之如飴。他沉默地回想著,站在那里,微微瞇起眼睛,保持著眺望的姿勢。
那天的風很大,他感覺自己的臉頰眼眶被刮得生疼,卻始終沒有一滴眼淚。直到車夫輕聲提醒,他才轉身登上馬車離開。
他們的一切本該伴隨著另一個人的死亡而結束,本該如此,他一遍又一遍地對重復著。可他的回憶卻執(zhí)拗地反復提醒著他,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人,如此鮮明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如此……牽動他的情緒。
不僅僅因為他的音樂,還有Mozart這個人本身。
他對于對方投入的關注那樣多,以至于直到今天,他總會恍然間覺得那個人仍然在這里。
宮廷音樂長依舊閉著眼睛,輕而易舉地就腦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一張熟悉的面孔。于是他也忍不住勾起了一個微笑,眼淚卻開始止不住地從眼眶里溢出。
此時此刻,Salieri終于意識到,正如他很長一段時間里所希冀的那樣,Mozart那個家伙以一種最為殘酷決絕的方式,再也不會、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了。
一切早已歸零,只有他自己還執(zhí)拗地沉浸在過去,不愿清醒而已。
插入書簽
摻雜著嫉妒的絕望愛情,總會使人感到一種宗教般的神圣。
我時常想,莫扎特恐怕永遠也理解不了薩列里的心情,他的世界無比單純。
在寫作之前,我讀了一些書籍,所以這個小短篇中加入了幾個有趣的史實。
真實的歷史中,薩列里遠比音樂劇和電影里表現(xiàn)出來的要寬宏大量許多,不過我不平的同時又感到慶幸,能親自寫出這樣一種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