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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心歸處
「一」
翻了翻竹匾上曬得差不多的藥材,我抬頭看了看天色,從早上起便不怎么明亮的天空此時更是顯得灰暗,估摸著是要下雨了。
把竹匾全部抬回去之后,外面果然開始下雨。
“阿離,過來喝點水!逼牌耪辛苏惺纸形疫^去。
“等雨停了,再把藥送去雀閣吧。”
我握著杯子輕輕點了點頭。雀閣前一日又添了一位姑娘,剛來還不曉得輕重,鬧得十分厲害,尋著機(jī)會便撞上柱子,幸好用的力氣不重,勉強(qiáng)也救活了,只是這幾日還一直昏迷著。將軍被擾的興致全無,吩咐下來養(yǎng)好傷醒過來便攆出去。
我想,這也算是因禍得福了吧。
飲盡杯中的水,我看了看外面的雨勢,沒有要停的趨勢,反而感覺會越下越大。
雨怎么還不停呢?
「二」
看起來雨是停不了了,我終是拿了油紙傘去雀閣送藥。
雀閣里安安靜靜的,雨聲砸在瓦片上的聲音成了唯一的聲音,躺在床上的姑娘還是如前幾日一樣,昏迷不醒。
我將藥放在了矮桌上,等下自會有人來服侍她服藥。
天色漸晚,雀閣上的明燈一盞盞的亮起來,從我站的這條回廊上看去,很是漂亮,如同漫天繁星傾落而下,檐角瓦間俱是亮色。
漂亮是漂亮,但再漂亮,終歸只是一座牢籠。
快要走出這條回廊的時候,忽然看見廊外自樹叢間流出一縷血色,混雜在雨水之中,空氣里一股淡淡的鐵銹味。
我腳步一頓,雀閣周圍是侍衛(wèi)巡視的重點,況且我從進(jìn)去到出來也沒有多長時間,明明來的時候還沒有的,現(xiàn)在這是……
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走過去。
走近了,血的味道便又重了一些,但奇怪地很,除了雨打樹葉的聲音,我聽不見有其他的聲音。
就在我欲俯下身查看的時候,一道身影自樹叢間飛出,帶起的風(fēng)驚得我腰間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
一片墨色的羽毛悠然落下。
我下意識地跟著轉(zhuǎn)過身,后面多了個人,而我的脖頸上正架著一柄匕首。
但還未等我的目光從匕首上收回來,我的脖子卻又安全了。
“你這樣莽莽撞撞跑出來很危險,如果不是我反應(yīng)快一點,你就完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漫不經(jīng)心,但身上的傷勢卻是觸目驚心。
“比較像快要完了的人是你吧。”
“唔,大概!
他挑起眉,懶散地笑了笑。
「三」
最終他隨著我回去。
我將他手臂上被血浸染的衣料撥開,傷口很深,像是被什么利器重力砍下。
藥粉撒到那傷口上的時候,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看著屋外,雨勢漸漸小了下來,瓦上積攢的雨水順著屋檐一滴滴落下來。
“不怕我是刺客之類的?”
紗布就要纏繞好,我沒有回話,這人的問題有點可笑,我是見過他的。
將軍身側(cè),向來一身黑衣。
“喂喂!
似乎是不得到我的回答不甘心,在我包扎好他手上的傷口之后他又提醒了我一下。
“墨鴉大人!
我微微欠了欠身,報出他的名字時并不帶什么恭敬。
“……你知道我?”
“僅僅是知道而已!
我轉(zhuǎn)身,將手浸入旁邊的水盆里,水面染上一縷血色。
“那不要喊大人了,本來也不是多大的官!
“禮節(jié)還是要守的。”
這個年代,所有人都帶了反復(fù)無常的特性,我不希望因為我一時疏忽的稱呼而使自己陷入困境,只有自己做到?jīng)]有疏漏,才不那么容易死。
他沒有再說話。
等到我將手洗凈,把盆里的水倒掉回來之后,墨鴉已經(jīng)消失了。
我垂眸,將桌上的東西收拾干凈。
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
「四」
“喂。”
忽然落到我面前的墨鴉嚇了我一跳,我站穩(wěn)后才行禮,“墨鴉大人!
“喏!
他丟給我一個紙包,落在手里分量并不重,隱隱有些清香的甜味飄散出來。
“這是……?”
“上次的謝禮!
他的笑容依舊懶散。
但只是眨眼之間,他便又不見了蹤跡,若不是手里這包東西,我都要懷疑那是不是我的幻覺了。
里面是一些桂花糖。
在我還未進(jìn)將軍府之前,娘親常常會買來給我吃,看這樣式,應(yīng)該是和娘親去的那家一樣。
我把糖放在桌子上,拈了一顆來吃。
桂花依舊清甜,然物是人非。
「五」
聽說墨鴉做了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
府里的下人嘴碎,我偶爾路過的時候總能聽到一些閑言碎語。
原來那次他受傷,是為將軍去刺殺政敵,雖然成功,但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以這種代價,換來了這種頭銜,是他應(yīng)得的。
雖然總有人私底下說他,但也終歸是一幫庸碌之人的酸話罷了。
「六」
雪下得越來越大。
我裹緊了衣領(lǐng),又往茶杯里續(xù)了些熱水。
半空中忽而出現(xiàn)一片墨色的羽毛,悠閑地降落。
我伸手夾住那片羽毛,將它放到桌子上,順手翻開一只茶杯。
“這種天氣還要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還真是辛苦啊!
他兀自抱怨著,坐在我對面,將那個注好水的杯子拿了過去。
“看你好像也喜歡,分你一點!
與上次一樣,他扔了包糖過來,我卻注意到他用了“也”字。
“你喜歡?”
“怎么,很奇怪?”
他反問了一句,但不等我回答又繼續(xù)講下去,“吃點甜的,心里總會舒服一些。”
我一愣,有些不能理解他的話。
然而他下一句便轉(zhuǎn)了話題,提起了他那個新來的手下。
“傲得很!
他抿了口水,看得出來他并不反感這個人。
此前他也提過一個人,青鵠。
也只比白鳳早來三個月而已,生得清秀干凈,偏偏人是個冷性子,除了執(zhí)行任務(wù)之外,不與其他人來往,總自己待著。
“比之青鵠呢?”
“那小子,就是個木頭,哪里傲了!
“不過,比起我們這些人,白鳳還是太單純了!
我的手一頓,下意識地去看他,他單手執(zhí)杯,正垂著眼睛喝著杯子里的水,面上不露半點波瀾。
“我該走了!
他離開的時候,他的那只水杯里的水,還冒著熱氣,外面鵝毛似的大雪仿佛要覆蓋住整個大地,周圍一片寂靜。
我想起來,距離我與他第一次相見時,已經(jīng)過了一年多了。
「七」
后來我也曾在他們完成任務(wù)回來之后看見過幾次他所說的白鳳。
眉宇間帶著些細(xì)微的稚氣,一身白衣,站在墨鴉身邊倒襯得他像個壞人了。
我看不出白鳳有什么不對勁,但是墨鴉說,如果白鳳還改不了這性子的話,總有一天會死在這里。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
「八」
直到我那天看見白鳳,才明白墨鴉是什么意思。
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是一只小小的灰色羽毛的鳥,我看不出是什么品種,但我知道,那只鳥活不了多久。
但是白鳳卻十分細(xì)心地將鳥羽上的塵埃抹去,用一根白色的細(xì)布條仔細(xì)地包扎著小鳥的傷處。
我不禁開口提醒他,“它活不了多久!
許是因為年長了他幾歲,所以不希望看到他之后失望的表情,但是白鳳只是看了我一眼,并沒有說話,也沒有放下手中的鳥。
傍晚時分我回來的時候,看見白天白鳳照顧鳥的那處地上微微隆起來了一些,周圍有幾根細(xì)小的鳥羽。
我開始明白并相信墨鴉說的話了。
白鳳太固執(zhí),并且任性,這種性格本就不適合戒律森嚴(yán),不近人情的將軍府。
但有什么辦法呢?
我低聲嘆息,卻明白,無論是墨鴉還是誰,都無法改變這既定的命運。
「九」
雀閣里的姑娘從來都不曾缺少過,而今日這位,卻是下人們討論得最熱烈的一位。
平日里與我處得還不錯的星襄告訴我,那位姑娘生得美,性格也好,也不像往日里的姑娘一樣哭鬧,省了她們許多力氣。
我聽了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說什么。
晚間遇上墨鴉。
“我還當(dāng)他真是清心寡欲呢,原來見了美女也是會失魂落魄的!
他這么跟我說,我第一次知道了雀閣里的姑娘的名字。
弄玉。
“是美極了,不過得分還是不怎么高,手仿佛有什么毛病!
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
“你到底什么標(biāo)準(zhǔn)?”我忍不住問他。
“標(biāo)準(zhǔn)嘛……楚離你就是標(biāo)準(zhǔn)啊!
他這么告訴我,語氣還是不正經(jīng)。
“……”
我繞開他,不欲答話,他卻從后面追了上來。
“我說真的,楚離你是十分滿分!
“鬼才信你!
“那你做一次鬼如何?”
“……”
「十」
我一輩子也沒有聽過那樣的琴音,但是太美麗的事物總是帶著致命的危險。
百鳥環(huán)繞著雀閣,霞光紛紛揚揚地落在雀閣的屋檐上,四角的鈴鐺隨著清風(fēng)微微作響。
每一個音符都生動得仿佛要跳出琴弦一般。
我無法陶醉在琴音中,我滿心全都是恐懼。
將軍需要的只是聽話溫順的金絲雀,而非婉轉(zhuǎn)吟唱的夜鶯。
禍不及上,只會加諸于下。
我再也沒有看到過星襄。
「十一」
不知道星襄死前是什么感覺。
不只是她,還有很多人遭到了牽連。
這天晚上風(fēng)真冷啊。
我站在墨鴉身后。
我沒有哭,他亦不動聲色。
可是我知道,不管是我還是他,心里早已千瘡百孔。
「十二」
青鵠來找我,他告訴我,墨鴉背叛了將軍。
我抬頭看他,他面無表情。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有些東西,必定裂成了碎片。
「十三」
那天傍晚我獨自坐在回廊上,看著傍晚的夕陽漸漸湮沒在無邊的夜色中。
如同一場葬禮。
“阿離,隨我去吧,將軍受了重傷。”
婆婆走到我身邊這樣告訴我,我站起身。
“是!
「十四」
將軍確實傷得很重,婆婆只留了我一人侍奉左右。
帳外忽有一人高聲請示,“將軍,罪人墨鴉尸首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
我再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然而卻是和“尸首”放在一起。
將軍還未昏迷,聽到墨鴉的名字顯然怒極,胸口劇烈地起伏,可是他傷得太重了,以至于聲音都小下來,看到將軍似乎在說話,婆婆靠近了去聽,我下意識屏住呼吸。
“……剁碎了,喂狗……!”
說完這句話,他耗盡了余下的力氣,終于陷入昏迷。
我驚得全身僵硬,下意識去看婆婆。
婆婆看了我一眼,便回答外面那人,“將軍說,扔去亂葬崗!
我扯了扯婆婆的衣擺,搖搖頭。
雖然我也想保全墨鴉的尸首,但是以活人的性命去保全死人的完整,顯然是不理智的做法。
我不希望婆婆出事。
然而她擺擺手,并沒有改變她的回答。
“……青鵠,照將軍的話去做!
帳外傳來這樣的話。
“是!
青鵠的聲音依舊冷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你去吧!
“我已是垂暮之年,你無須憂慮。阿離,快去吧!
“我總想著,能夠償還年輕時犯下的過錯,多謝阿離給了我機(jī)會!
婆婆對我笑了笑,但那笑容卻十分復(fù)雜,我第一次無法看清。
她年少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也無從探究。
“……是!
最終我只是回了這一個字。
「十五」
我在將軍府外看到青鵠。
全府上下都在為將軍擔(dān)憂,他卻是絲毫不在意的樣子。
兩個手下在他身后抬著個擔(dān)架,上面的人正是墨鴉。
血污滿身,衣衫破碎,面容卻是極安詳?shù)摹?br>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墨鴉。
青鵠瞥了一眼我,并未多話,我便跟在他們身后。
一直到了亂葬崗,忽然間下起雨來。
那兩個抬著擔(dān)架的手下厭惡地將墨鴉扔出去。
明明這天之前,他們還對墨鴉畢恭畢敬。
“你……好自為之吧!
經(jīng)過我身邊,青鵠低聲對我說道,我卻已經(jīng)無暇顧及其他。
「十六」
雨越下越大。
我跪在墨鴉身邊,用袖子去擦他臉上的血跡。
他平時極愛干凈,現(xiàn)在卻弄得臟兮兮的,肯定不怎么喜歡的。
突然,我的手一頓,被雨淋得僵冷的手指竟然幻覺似的觸碰到一絲熱氣。
我顫抖著去探他的氣息,卻發(fā)現(xiàn)那不是我的幻覺。
墨鴉還沒有死。
此前一直沒有哭的我,現(xiàn)在竟無法控制地開始流淚。
終于眷顧了一次他么……
無論怎么樣,都太感謝那冥冥中不知如何運轉(zhuǎn)的命運。
「十七」
這附近有一個廢棄的小木屋,被我收拾干凈了作為平時采藥時候的休息之處。
我吃力地將墨鴉安置好,然后再木屋內(nèi)尋找可用的藥材,還好平時放了一些在這里,現(xiàn)在才不至于無藥可用。
最嚴(yán)重的箭傷幸好避開了心臟的部位,其余的傷并不如這處嚴(yán)重。
所有的一切,能做的我都做了。
最后我擦干凈他的臉,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
我的手是冷的,他的手也是冷的。
屋外的風(fēng)拍打著木門,這屋子里最后一根蠟燭剛剛也燃盡熄滅了,我坐在這一片黑暗里,不知怎的竟心酸地想哭。
我怕我盡最大的努力換來的還是一場空。
我更怕他醒不過來。
「十八」
所幸老天這次沒有捉弄我,后半夜,墨鴉終于醒了過來。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困得睜不開眼,本打算倚著墻壁小憩一會兒,墨鴉的手指卻動了動。
太黑了,我根本看不清墨鴉是不是醒了,于是我只好開口去叫他,“……墨鴉?”
“……”
“墨鴉……”
沒有回聲,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楚離……”
就在我?guī)缀跻艞壍臅r候,他的聲音響了起來,微弱得我?guī)缀鯖]能聽見。
我握緊他的手,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他輕輕咳嗽了兩聲。
“……運氣真好啊,居然沒死……”
雖然力氣很小,但是他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喃喃低語道,“是很好!
“……白鳳他們呢?”
“我出來的時候,沒有他們的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說完這句話,他喘了口氣,氣息有些不穩(wěn)。
“不要說話了,好好休息吧!
“……好!
這之后,他不再說話。
他的手漸漸松開了我的手,之前那些話讓他耗損了太多的力氣。
我也終于能夠安心地閉上眼睛休息。
這一刻,我感到之前十幾年所有的疲憊都席卷而來,但我并不覺得難受。
所有的一切都將結(jié)束。
所有的一切都將開始。
「十九」
后半夜,風(fēng)雨終于平息。
最后一滴雨落向大地,草尖上的雨水悄然墜下。
萬籟俱寂。
吾心終有歸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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