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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紅墻朱窗琉璃瓦,滿城的金碧輝煌。
疏淡如水的秋陽,煙一般籠著重重禁城內的亭臺樓閣,籠著這錦繡燦爛的新帝都。
金戈鐵馬的征戰(zhàn)生涯畢竟是結束了。
這是他一手開辟的新朝代,這是他的江山、他的天下。
一將功成萬骨枯。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在血水里浸過的,亂世中命喪黃泉之人的尸骨,如果聚攏起來的話,那森森的白骨只怕會鋪滿整個帝都吧?
十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浮動著黃花香氣的秋天,他以一個叛軍首領的身份登上了萬乘之尊的寶座,權傾天下,成為至高無上的王。
最初兩年,并不安寧。
他與身邊的謀臣布局、謀劃、殺戮,鏟除朝野上下所有心懷不軌的勢力,繼而平定四方,休養(yǎng)生息,如今,雖未達盛世,卻也安穩(wěn)平和。放眼四望,被鮮血清洗過的帝都已然繁華如蓋。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不能重蹈前人覆轍,他始終是記得的。
2.
月華滿窗。
“月明階下窗紗薄,多少清香透入來!
批閱完奏章,已是夜深人靜,疲倦陣陣襲來,想伏在案上休息一會兒,鼻端卻聞得一陣花香。
披了大氅走出御書房,冷月懸在空中,房前的一叢黃花,和云伴月,在月下靜靜綻放,花姿綽約、繾綣如云。想必那后花園菊臺前的黃花開的更好吧?正是賞菊的好時節(jié),隔日倒要攜了皇兒一同前去品賞一番。
夜深人靜時總會勾起人萬千思緒。
十三年滄桑巨變、成敗起落,如白駒過隙,只在彈指一揮間。
仿佛是一個轉身的功夫,昨日的殺伐之聲便已恍若隔世。自八年前將來犯的烏陀族大軍驅趕回老巢、并脅迫他們立下“今后烏陀一族永不再犯中原”的條約后,這些年風平浪靜,再無起過任何大風波……
夜風吹來,隱約的香氣,還有透骨的涼意。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忽然想起,當年我曾說過,有朝一日要取代史昂君臨天下,而今真的坐上這個位置,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了高處不勝寒。
華發(fā)早生,華年已逝,這眼角眉頭平添了多少風霜?
3.
“共坐欄邊日欲斜,更將金蕊泛流霞!
一襲輕袍的帝王難得半日清閑,攜了皇子,穿過長長的明廊,信步踱至后花園。
夕陽下,他的臉龐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雖然歲月在面上刻下了些許痕跡,但依然是俊美異常。
菊花臺前,那一叢叢一蓬蓬淺淡不一的黃花迎著秋陽,開的繁茂,一條小徑自滿地金黃中宛轉而出,延至腳下。徜徉花叢之中,秋風起,涼如水,暗香浮動。
聽到身邊的人喚“父皇”之聲,他收回飄遠的目光,手輕撫著愛子細軟的長發(fā),安詳?shù)匚⑿Α?br> 一聲父皇,讓人感慨萬千。
喚他“父皇”的孩子如今已長大。
那孩子知道眼前的萬乘之尊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卻不知道自己生父的性命也是眼前人斷送掉的,他的母親那時剛生下他不久,也因此悲憤交集抑郁而終,若他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來龍去脈,還會心無芥蒂毫無怨憤地喊父皇么?
撒加長息一聲,淡淡地笑了笑,眼中已現(xiàn)哀傷之色。
4.
西嶺關,那是心頭的一根刺。
當年我只給加隆三萬兵馬駐守西嶺關時,他就已將自己的兄長看得通透。此后我把全部的兵馬調至前方與朝廷的大軍做最后一戰(zhàn),西嶺關一份份告急的軍報被不動聲色地壓下,始終沒有調兵支援,我,只當沒有任何事發(fā)生。
有所得必有所失,取舍之間,我權衡再三,為了千秋大業(yè)放棄了親兄弟的性命。
加隆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沒說,一直到死,他什么都沒有說啊。
本該在你膝下承歡的孩子如今已長大,他稱我為——父皇。
加隆,想來你是該怨恨我的。是我有負于你。
你打下的這半壁江山,此后我就完整地交付于他了。
5.
畢竟是秋天,幾蓬衰草、一帶疏林的帝都,即便是重檐高聳雕梁畫棟的皇宮,也掩蓋不住無盡蒼涼。
月光隱遁,霜寒露重,長夜未央。
御書房,文案前,他長長的手指摩挲著半玦龍形玉佩兀自出神。
本該是一雙的玉佩早在十三年前便失去了另一半,而屬于自己的這一半從那個人身上幾經輾轉重回身邊時,觸手冰涼,上面早已沒有了溫度。
西嶺關之事,那個人終是不肯原諒他的吧?
他知道那個人還活著。西嶺關城頭上說過的話,猶在耳畔,想必,那個人也未曾忘記。
從最初的相遇到最后的別離,那個策馬并騎出生入死的刎頸之交給了他全部支持,如今知交零落天涯,余生相見無望。
四年的浴血廝殺,打下了這錦繡江山,創(chuàng)下了千秋基業(yè),卻守不住最想守住的人。
多少個夜晚,他以批閱奏章為由留在了這御書房。人人都稱頌他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又有誰知道,他這個皇帝有多少無奈與不甘。
不錯,他是個好皇帝,一直都是。他知道遙遠的一隅,有一雙眼睛正在看著他,他不能讓那個人失望。
窗外,隱遁的月亮不知何時重現(xiàn),石階上,月華如洗。
6.
菊花臺前菊花殘。
幾株楓樹,葉紅如火。一片未殘先凋的葉子飄落在肩頭,伸出手將枯葉捏在指間,迎著薄淡的陽光看了半晌,光線自指縫間緩緩流逝,這世間有些東西,不是人的手可以握住的,如這手指間流走的陽光,握不住,握不住的。
高遠的天空,一碧如洗。忽然覺得心中空空蕩蕩,如無一物般空闊。
記得那時你曾問我:“對你來說,天下是最重要的,是么?”
我顧左右而言他。
是,那是我窮盡一生想要得到的,我將它視為我的責任和義務。
我說那些話的時候,你就已經料到以后的結局了吧?
有些人、有些事,是我必須放棄的。
然而,當年,我選擇了放棄,你選擇了遠離。十三年后,遠離的人仍在天邊,放棄的人卻未曾放下。
那一日偷得浮生半日閑散,泛舟湖上,湖面做鏡,對影成雙,恍惚以為你在身旁。
但是現(xiàn)在,我已想不起你的模樣了,那溫暖的笑容已一點一點逐漸消淡掉。
你不回到我身邊是對的。我現(xiàn)在擁有了天下,卻沒什么能給你的。
重樓深宮,三宮六院,后宮三千。偌大的皇宮,我該將你置于何處?我又能將你置于何處?
只有將你放在這里,放在這又深又冷的心底。也只有這里最穩(wěn)妥吧?
紅透的楓葉隨風飄落,在勁風中舞的凄絕,更添蕭索之意,那些未凋的仍掛在枝頭,在秋風中瑟瑟抖動。
按了按隱隱做痛的胸迎風長笑一聲,一頭摻了絲絲白發(fā)的長發(fā)兀自在秋風中糾結。
7.
花已向晚
飄落了燦爛
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
一場秋雨一場寒。
秋風肅殺,滿目蒼涼。
岑寂的御書房內燭火明亮,一個伏案的身影在窗格上孤單搖曳。
“歷代君王一局棋!比松倌,到最后也不過落得黃土一抔,即便是帝王將相,又怎敵得過生死無常?虛世如倒影,繁華似浮云,一切如煙、轉眼即逝。千秋功過,也只是書寫在幾頁薄薄的紙上,任后人評說罷了。
只是,為何到了這一刻才發(fā)覺,自己最想要的其實不是權利,不是身下這御座,而是始終藏在心中的那個人。這短短數(shù)十年,生而何歡?
他只覺得胸腔處一陣陣發(fā)緊、絞痛,繼而傳至全身,執(zhí)在手中的朱筆拿捏不住,自無力的指間滑落,“啪”的一聲落地,濃墨四濺。
“想我手中空自握著這錦繡江山,終了卻落得個孤家寡人,身邊竟未能留住一個知心之人。”他嘴邊浮起一抹奇異的笑紋,頭緩緩垂下,地上觸目驚心的點點痕跡,似是為他的傳奇生涯寫下了最后一筆。
雨彈在朱窗琉璃瓦上,一聲一聲,叩破了深長寂靜的夜。
待得明日,必是滿地黃花堆積,一派蕭瑟之意。
8.
秋已盡,日猶長。
花落人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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