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十四年冬，范陽、盧平、河?xùn)|之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舉“清君側(cè)，戮國賊”之旗，與平盧兵馬使史思明暗中勾結(jié)，率軍二十萬起兵謀反。此為天下動蕩之始，民不聊生，稱“安史之亂”……

　　時至寶應(yīng)元年八月。
　　楓華谷通往長安的郊外荒野，一隊不足百人的唐軍正受命護送重傷兵丁回長安續(xù)命。曠野無人，枯草卻已有了半人之高，負(fù)傷的兵員不時發(fā)出痛吟，令隨行的醫(yī)師們不得不奔走于隊伍前后多加照料。
　　忽然，原本先行的探子一臉倉惶地?fù)湎驇ш牋I長，竟是在前方發(fā)現(xiàn)了一隊敵軍斥候。
　　若是往常，有這一隊兒郎，莫說是斥候，便是大軍來襲也要戰(zhàn)至誓死方休，可如今卻還抬著這幾十的傷員……營長眉峰緊鎖，曉得縱是為了這幾十人命也不可與之過多糾纏，怕只怕無法輕易走脫耽誤了傷員的救治……
　　“無妨。”
　　營長抬頭，卻見是此次隨行的萬花醫(yī)師排眾而出：“鳳笙先生可是有良計？”
　　“并無良計�！币簧砗裰匾屡鄣娜f花弟子執(zhí)筆輕笑，“營長帶著大家先走就是，吾可斷后！”
　　營長本不欲醫(yī)師如此冒險，但架不住勸不動又情況緊急，最后仍是留下了這名萬花醫(yī)師。
　　風(fēng)拂過側(cè)臉，帶起鬢邊的青絲，不多時，便能看清那追來的五十余人敵軍，那帶頭的胡兵揮著大刀對著鳳笙叫喊著不通的言語。
　　鳳笙輕呵了一聲：“多說無益�！�
　　許是見其冥頑不靈，那胡兵一揮手身后的人馬便蜂擁而上。
　　卻只見鳳笙足下一點，掠影而出，指尖的墨筆轉(zhuǎn)出一道圓滑的弧度，墨綠的鋒芒伴著飛濺的綠葉透勁而出，所過之處不留一人。而他唇邊清淡的笑意不變，只是稍稍掩去了眸中厲色。
　　“不過是，多費些功夫罷了……”
　　太久不用，竟連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是花間。

　　待鳳笙回到長安營時已是入夜，卻仍是打水細(xì)細(xì)梳洗了一番方才入睡。第二日，不過微曦便有人在帳外喊醒了鳳笙——傷兵不少，能多個大夫總是好的。
　　忙至晌午，剛待停手，卻忽然聽見了帳外的喧嘩聲，背負(fù)一人的苗疆青年撩開帳簾，直奔鳳笙面前：“先生，請你救他！”
　　鳳笙雙指拂上唐門弟子的脈門，神色一頓，爾后執(zhí)筆抬手便是鋒針……
　　江湖人人皆道萬花谷醫(yī)術(shù)可活死人肉白骨，但世間哪有真的可與閻羅掙命的逆天之術(shù)？這唐門傷勢沉疴，氣息幾近斷絕，若非信念頑強縱是鋒針也無濟于事。
　　“你的鳳凰蠱與生死蠱呢？”
　　毒經(jīng)弟子聞言面色一苦，輕聲道：“鳳凰蠱就那么幾只，早就用完啦，生死蠱……”他神色一緩，“阿灷不許我用�！�
　　鳳笙恍惚著低眉一笑，如此，何其幸運……
　　一個五六歲大的孩童撞進帳里，毒經(jīng)伸手去扶，立時便是一片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憽?br>　　“叫你當(dāng)心點的，要撞到傷員看師弟罰你�！彪S后進來的亦是萬花弟子，“小師弟，病人重要，但你的身體也得注意。”
　　名叫阿環(huán)的孩子憤憤地扭頭：“大夫，你別說先生！我能給先生送飯的�！闭f著顛了顛提著的食盒。
　　萬花師兄一臉無奈：“我說阿環(huán)，為什么你叫小師弟先生卻不喊我先生呢？”
　　鳳笙接過食盒溫聲道：“師兄，別老和阿環(huán)計較。”他看著阿環(huán)的眼神縱容得過分。
　　“因為先生看著就比大夫你可靠多了，而且，先生的武功也是很厲害的呢，聽說昨天遇上狼牙的時候就是先生斷的后！我以后也要像先生一樣！”阿環(huán)說的興高采烈，完全沒有注意到那師兄臉上的沉凝。
　　日落時分，鳳笙與師兄走在回帳的小徑上。
　　“師弟，聽說，你昨天用了花間的心法？”
　　“是。師兄，說起來你也不信，若非昨日一戰(zhàn)，我都快連花間筆法都記不清了�！�
　　鳳笙停住腳步，抬眸時眼底是道不明的晦暗、深遠(yuǎn)。
　　“呵，師兄不必憂心，鳳笙自有分寸。方才大統(tǒng)領(lǐng)派人傳話，師弟我便先行一步了�！�
　　師兄望著鳳笙緩步而去的背影，皺起的眉頭簡直能夾死蒼蠅……他們?nèi)f花谷這一輩的小師弟，本不該是這副模樣……當(dāng)年那個如阿環(huán)一般能將谷里攪得翻天覆地的孩子，終是……再不復(fù)了。
　　憶起昨日上午傳回的消息，師兄臉上的愁色愈重。

　　夢里，他仍是剛出谷的稚嫩少年，性子跳脫不耐久坐，自拜入萬花谷起，打的，便是執(zhí)筆仗義橫掃六合的夙愿，奈何，少年心性功力淺薄，招惹惡人谷勢力后輾轉(zhuǎn)奔逃，最后為人所救，理所應(yīng)當(dāng)入盟浩氣。從此，浩氣是正是義，惡人自是惡是偽，少年自覺該屠盡惡人還天下清白之色。
　　有一個人……應(yīng)當(dāng)說曾有一人，仗劍與他比肩，劍法高絕，行事從容笑聲溫雅……
　　“男子生而在世，自當(dāng)是奮勇當(dāng)先，縱使馬革裹尸亦不負(fù)天下大義！”
　　少年說這話時眼神不羈，豪情蕩蕩，那人擁少年入懷：“爾不到雙十年華，莫說喪氣的話。”
　　夢里，總有個該在的人不在，他尋遍天下，追逐的不過一片虛影，最終，在那株蒼郁大樹下崩潰倒地，不斷喃念著兩個連自己也聽不清的字——玄靜。
　　鳳笙被一場常年的噩夢驚醒，額上虛汗盡顯，他揉眉一嘆，雖已過經(jīng)年，但有些事終是不能忘懷。
　　師兄從正酐的好夢中被他的小師弟喚醒，瞧著鳳笙臉上淡淡的神色，無奈披衣，與之一同上了房頂。
　　月上中天，青梅酒的香氣淡淡。
　　酒是鳳笙提來的，但鳳笙不飲酒，只是望著天幕沉默無語。于是師兄只能一口一口地往下咽酒，哪怕再醇的酒此時在他喝來也是乏味。
　　“師兄，聶曲死了�！�
　　突如其來的話差點讓萬花師兄被酒嗆死，“噗！咳……咳咳……是，是呀，昨天剛知道的，師弟你看開點�！�
　　“無妨，不過一問，師兄不必介懷�！�
　　而這晚，萬花師兄最終是醉死在房頂上——在灌了大半壇的酒后。
　　詩有云，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終宵……
　　月落西沉，鳳笙摘下腰間的雪鳳冰王笛，笛的一端系著條藍(lán)色劍穗，絲線色澤半舊，顯是常被人于掌上細(xì)細(xì)摩挲。
　　玉笛的主人執(zhí)起穗上那塊刻著靜字的翠玉，置于唇邊烙下輕吻：“阿靜，我原本說過，待天下事了，總要親手殺了聶曲賠你性命，但如今聶曲已死，殺人者亦是大燕人，那誰殺了聶曲我便取誰的項上人頭來祭你，你說，可好？”
　　鳳笙斂眸話音繾綣悱惻，仿佛他的玄靜就在身旁，一如往昔笑容溫雅……
　　待師兄隔日日上三竿時醒來，營里早已沒了鳳笙的蹤影，統(tǒng)領(lǐng)說鳳笙早已前往天策舊址，與其余人等一同追擊叛賊首領(lǐng)史朝義去了。
　　師兄頹然長嘆，罷，罷，不過時也，命也。
　　關(guān)于那位玄靜道長，萬花師兄曾也有耳聞。玄靜乃純陽掌門座下弟子，雖并非那一輩的大師兄，但其為人溫和行事有度，兼之于劍道一途的高超造詣，純陽門下弟子無不拜服。
　　玄靜自下華山便入了浩氣盟，斬殺惡人不計其數(shù)，然最終，歿于昆侖一役。
　　那一戰(zhàn)，成就了浩氣七星的赫赫威名，卻也留下了累累白骨。玄靜道長為十惡之下小統(tǒng)領(lǐng)聶曲設(shè)計所困，最終死于聶曲掌下。
　　而他的小師弟鳳笙雖幸而生還，但心已死，摒去花間心法回萬花谷重拾離經(jīng)醫(yī)術(shù)，待狼牙叛亂時才得以出谷，此后，世人皆道萬花鳳笙乃離經(jīng)圣手，再不知其從小苦練的卻是逍遙驚鴻的花間游……

　　為切斷史朝義與反叛大軍的聯(lián)絡(luò)，十大門派二十五人精英弟子奉命截殺史朝義。
　　而史朝義亦不愧為叛軍之首，據(jù)傳其天生怪力，曾拜于拜月教長老門下，智謀武功無不在常人之上，雖被截斷后路身無重兵，但行路布陣、混淆線索之手段層出不窮，眾人費時幾月，十二月寒冬之時終于稻香村舊址攔斷其前路……
　　此一戰(zhàn)慘烈非凡，能在此之人皆是心懷天下之人，心存大義則身無所懼，招招狠烈以命搏命。
　　鳳笙身具花間離經(jīng)武學(xué)，內(nèi)力消耗甚巨，但多年夙愿今朝或可一償，縱是筆毀身死也可含笑九泉！
　　以命換傷、以命換命……最終，在那史朝義一掌映上胸膛之時，鳳笙手執(zhí)墨筆筆尖亦同時點入其眉間顱骨……
　　棄筆瞌眼之時，鳳笙眸中含笑，阿靜……我可以，去見你了……

　　但鳳笙未死。
　　待鳳笙再次睜眼時，已是二月春暖。鳳笙終是又回到了萬花谷，在這花海繁花盛開，梅鹿成群的季節(jié)。
　　醫(yī)圣孫思邈為鳳笙把脈時惋惜異常，鳳笙受傷過劇，雖有苗疆鳳凰蠱撿回一命，但壽數(shù)已損，今生必不過而立。
　　低頭斂眉不再看同門悲慟溢于言表的模樣，鳳笙只是掀被下地，雙膝而跪俯首九叩：“師祖，弟子鳳笙不肖，無法侍奉于長輩身前，今執(zhí)意而行，更是累得長輩憂心，鳳笙慚愧，然鳳笙命數(shù)已定，唯求余生可留于應(yīng)天金水……”

　　應(yīng)天府金水鎮(zhèn)外西行三里，有一片蒼郁的古林，在林邊最大的那株杏樹下，立著一座墳塋。
　　鳳笙拂去碑上浮塵，雙指沿那二字人名細(xì)細(xì)勾畫，爾后徒手挖開墳上舊土，取出了一卷棉帛。棉帛包裹著一柄雪色長劍，劍出鞘時猶有清鳴，鳳笙手捧此劍眼眶微赤，卻是轉(zhuǎn)手將腰間墨筆摘下，與長劍一同封入土下。
　　時至今日，鳳笙依舊清晰記得當(dāng)初玄靜揮劍時的風(fēng)姿，亦記得，那雙墨色星眸是如何于他眼前合上……
　　玄靜本不必死。
　　昆侖之戰(zhàn)，玄靜與鳳笙二人共同帶一隊，惡人一方號角嘶鳴，觀之乃潰敗奔逃之勢，而心有不甘執(zhí)意追襲的不是玄靜卻是鳳笙，但直至深入敵陣，鳳笙回首，一眼便見到了尾隨而來的玄靜，二人背脊相抵欲破敵而出，可回天乏術(shù)。
　　聶曲一掌印上玄靜心口時鳳笙幾欲目眥盡裂，最終聶曲重傷于玄靜劍下敗逃，而原地，只余下玄靜鳳笙二人尚活。
　　內(nèi)力虧損，心脈將斷……
　　鳳笙運起幾乎陌生的離經(jīng)心法為玄靜續(xù)命，但彼時的鳳笙離經(jīng)功力淺薄至極，莫說鋒針續(xù)命便是提針也……
　　所以，他只能看著玄靜死！
　　玄靜瞌眼前笑道：“往事莫憶……”
　　是以，故人莫追……
　　“啊啊啊——！”

　　鳳笙的阿靜死了，爾后埋骨于其故鄉(xiāng)金水。至此，鳳笙才知，什么馬革裹尸天下大義皆是妄談！若非他冒進，阿靜不會深入敵營，阿靜是為他而傷的，但那時的他，醫(yī)術(shù)淺薄根本救不回阿靜的性命，如若，如若……
　　“呵！”鳳笙仰天輕笑，這世間本無如若，但那句“往事莫憶”卻成了鳳笙夜里的魘，心中的魔。
　　是否因你恐我心傷，是以從未入我夢中？
　　但你卻不知我學(xué)著你待事待人之法，學(xué)著你笑的模樣說話的聲調(diào)……爾后，變成了自己最喜歡的模樣。
　　“阿靜，如今天下初定，但你若知此乃以百姓疾苦所換得，想必也不會心安，可我已無更多時間……”
　　鳳笙坐倚墓碑好似含笑而眠，晨光于林間灑下鳳笙滿身的斑駁。
　　光影交錯之中，鳳笙覺得好似又見到那當(dāng)年笑如春風(fēng)的人。
　　玄靜朝鳳笙遞出手掌，爾后被一只少年纖細(xì)的手握上，仍是少年的鳳笙揉著雙眼輕聲抱怨……

　　“阿靜，才來啊，我都等你好久了……”
　　“嗯，我?guī)阕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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