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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他只記得自己在爆炸之前的最后一秒把吳邪推了出去然后閉上了眼睛,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幾秒后消失,他再睜眼,卻已變了天地。
本該在爆炸中炸成碎片的衣物和黑金古刀都沒有任何損傷的痕跡,甚至連身上的傷痕都完好如初。他抬眸,腳下是白霧漫漫,不遠處是一座蒼白的橋,橋兩邊是懨懨的垂柳和來來往往的神色麻木的人,或者說,孤魂。
他安靜地看著這一切,橋的這一端,那個木質(zhì)古典的牌子上的兩個字他看得分明。
奈,何。
張起靈看著那座橋,考慮自己要不要走過去。
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還好,還好……沒有吳邪。
忽然后面有人拍他,他轉(zhuǎn)頭,看見一個面色蒼白的素裙女子。
“喂,各路孤魂之一的這位,孟婆讓大家去奈何橋集合了。”
他猶豫了一下,看到魂魄們都開始走去橋的這端,也緩步走了過去。
走到橋下混入人群中時,他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橋上的一個女人在分發(fā)一碗湯。
那些孤魂們喝下湯后,神色由悲傷麻木變得平靜空靈,他正在沉思,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他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輪到了他。
那個女人把湯碗遞到他面前,清澈的眸直視他探究的深邃的目光柔軟的語聲帶著娓娓勸誘的音調(diào)。
“喝下吧,喝下之后,通向往生的路會為你打開!
“我不往生!
女人柔軟的語聲帶著娓娓勸誘的音調(diào):“孟婆湯會讓你忘卻前塵舊事,忘卻今生癡纏,忘卻極致痛苦,在往生的路上,你的步伐不會有猶豫!
“我不走。”他平靜地說,“我不要忘卻!
女人睜大眼睛,“那你要怎么樣?”
“等!
“在哪里等?”
“這里。”
女人露出深思的神色,她揮手倒了那碗湯:“請隨我來!
叫孟婆的煮湯女人帶他去了閻王殿,哦是的,雖然聽上去很驚悚,但那個地方的確就叫閻王殿。
想起吳邪曾對著重傷的他張牙舞爪地叫喚“他娘的悶油瓶你傷這么重還不上藥是想去閻王殿旅游么?!”,他忍不住揚了揚嘴角,孟婆詫異地看他一眼:“怎么了?去閻王殿這么開心?”
“……”張起靈默默展平臉上的笑痕。
“……”
一路到了閻王殿,寶座上坐著一個眉眼妖冶一身玄色貴氣的衣衫的……男人。
男人修長的手指撫著眉梢,另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寶座扶手,妖然而笑:“你好,我是閻王!
“……”面無表情。
男人轉(zhuǎn)向孟婆:“阿孟,帶他來干嘛?”
孟婆聳肩:“他不肯喝湯!
“哦?”閻王挑眉,緩步走下寶座來到張起靈面前:“你若不走,我可是很難辦的啊。”
張起靈沉默著,手撫上了黑金古刀,閻王眼一掃:“不得不說敢和閻王對峙掐架勇氣可嘉。只不過……”他笑得眉眼彎彎:“此刀斬妖物斬生命斬邪靈,本閻王似乎哪個都不占啊~”
張起靈默了一瞬,終于開口:“我留下來。”
“這可不是求人的口氣啊~”
“……”
“算了算了,”閻王擺擺手,“忘川多你一個不多,呆著吧呆著吧,陪我解解悶也成。阿孟你先下去吧……張起靈是吧?”他抓抓頭,從旁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生死簿,一邊翻一遍感嘆:“嘖嘖,真是可惜,這么好的陽壽竟都被你白白渡給了那個叫吳邪的……喂,說起來,你呆在這里到底要干嘛?忘川可沒有斗讓你倒。”
“我要等人!
“等誰?”
“吳邪。”
隨即他就看見閻王捏著他的生死簿怔了一怔,然后笑得一臉春花爛漫。
*
“喂喂,你會下棋么?”
“……”
“你會跳舞么?”
“……”
“TMD你總會打架吧?!”
“……”
“可是我不想打架TAT”
“……”
孟婆、各路孤魂以及十殿閻羅八方鬼神全部一臉黑線地看著閻王從一臉期待到憤恨最后在地上撒潑打滾嚎啕大哭,再看看不動如山的張起靈,齊齊默然轉(zhuǎn)開了臉。
這不是我們老大我不認識他……
哭夠了,閻王從地上爬起來抹了把臉重新神清氣爽氣定神閑地笑:“你真的要等吳邪?”
“……”
“可你知不知道你要等多久?”閻王難得認真地看著他,“你強自逆天改命把自己的陽壽全部渡給了他,就算我們已經(jīng)把逆天而行的數(shù)目作了除以十的處理你也至少要再等個一百年!彼贿呎f一邊掏出吳邪的生死簿翻看:“要不我大筆一揮讓他現(xiàn)在就來見你,你也省點時間!
下一秒,“唰”地一聲,判官筆斷為兩截。閻王挑著眉看正收刀回鞘的張起靈:“你什么意思?”
“不用改!
閻王一愣,然后就看見張起靈拿過吳邪的生死簿,像護寶貝一樣地收在懷里。
“我等的時間越長越好!
我等的時間越長,他活得越長,越平安。
閻王輕笑著低嘆:“你這人……”修長的手從地上撿起判官筆,手指一抹重新接好,筆轉(zhuǎn)在手里直視著張起靈:“真不知道說你什么好……你不怕寂寞嗎?”
張起靈搖頭:“總好過……”他死掉。他頓住,沒有再說下去。
閻王翻了個白眼:“你就不怕他會難過會寂寞?”
“……他不會!
吳邪的身邊還有三叔胖子潘子霍秀秀解語花,只不過唯獨少了一個張起靈。
“哦?”
閻王瞇著眼:“別那么自以為是!
“你的那個吳邪那么天真,希望每個人都好,死了個敵人他都會悲愴一陣兒,更何況,他失去的是最重要的你!
“……”張起靈目光微動,沉默不語。
“不信啊?不信那就來看看。”
閻王冷哼一聲,招呼孟婆端來一碗湯。
“這碗湯不是用來喝的,是用來看的。”語畢,孟婆退下。
“陰間之水,看盡陽世百態(tài)。”
閻王輕喃著,手在湯碗上方一揮,光芒閃過,張起靈怔了怔。
湯碗里的水面上,竟顯現(xiàn)出吳邪的臉。
他怔然地伸出手去觸碰,卻只是蕩出了層層水紋。
閻王斜他一眼:“別碰它,安靜看著!
*
吳邪被張起靈推出地面,身邊站著胖子潘子三叔,他跪在地上,聽著身后的爆炸聲,手指緊緊扣著泥土甚至摳脫了指甲,那疼痛也蓋不住他的嗚咽和心里鋪天蓋地的絕望。
“張起靈——”
潘子去照顧三叔,胖子沉默地看著他音調(diào)已經(jīng)不成樣子地悲聲嘶喊,頭一次不知所措。
“張起靈——”
“你又騙我——你什么時候才可以不騙我——!啊——!”
滿懷痛苦和絕望的啞聲嘶鳴幾乎要把其他三人的心和耳膜撕裂。
“你回來——你回來!你不是說不走了嗎?!你……”
喊聲硬生生地中斷,胖子連忙上去扶摔倒在泥土里的吳邪,忍不住也抹了抹眼睛。
“天、天真,別喊了……”
吳邪大口喘息著,伏在地上,心臟一陣一陣痙攣。他咬著牙,攥緊的拳頭死死抵住心口。他仿佛聽到耳邊有刺耳而殘酷的嘲笑——那個人再強大如斯又如何,他始終是人,強大的意志無法挽救脆弱的軀體。
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那個人死了,連個最簡陋的墓都不會有。
那個強大如神佛的男人……
永遠地,離開了。
張起靈看著湯碗里姿態(tài)痛苦悲傷的吳邪,閉上眼。
“對不起……”
“吳邪……”
原諒我,以這樣自私的方式和決絕的姿態(tài)離開你,留你一個人苦苦掙扎。
拜托你,活下去,好好的。
“怎么?這回知道心疼了?”
閻王橫他一眼,“沒了你的他,就像沒了橋墩的奈何橋——”
“——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站不起來的!
張起靈冷冷地看著他,閻王無辜攤手:“別這么看我嘛,喏,繼續(xù)往下看!
“別哭了……”
“誰?!”胖子轉(zhuǎn)頭,看到一個從不遠處款款走來的長發(fā)女子,“你是誰?!”
不怪胖子的神經(jīng)太緊繃,設(shè)想你此時正在一個荒山老林古墓附近,忽然看見一個神似幽靈鬼氣飄飄的女子,你也會戒備和驚悚的。
“我是誰不重要!迸有α诵Γ骸澳銈冎灰牢也皇顷栭g的生靈就夠了。我這次來,是來替一個人傳達口信的!
她望向已經(jīng)停止了爆炸的古墓,帶著笑的目光幽遠而平靜。她緩步走向跪在地上雙眸哀痛空洞的吳邪,蹲下身直視著他的眼睛,緩緩張口,完全不同于之前的陰柔女聲的低啞磁性的男聲從中發(fā)出:
“不要難過……我是不希望你因為我難過的……”
胖子瞪大了眼睛看著女子修長纖白的受撫上吳邪的臉,那一刻,他幾乎認為自己看到了小哥。
“吳邪,原諒我,我不想讓你死……”
好聽的男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悠遠、空靈而綿長,吳邪驚怔地看著眼前的女子,“你……小哥、!”他幾乎要跳起來,卻發(fā)現(xiàn)雙腿軟得動彈不得,他只能抓住女人冰涼的手。
女子笑著搖頭,聲音恢復(fù)了本來的陰柔:“我不是小哥!
吳邪固執(zhí)地抓緊她的手:“我不信你不是!張起靈你個奧斯卡影帝!這次你別再想忽悠我!”
“噗!
閻王噴笑出來,看向身邊神色無奈的張起靈:“看來你騙他騙的不少?”
張起靈斜他一眼,指著映像中的女人問:“這是怎么回事!
閻王攤手:“我派阿孟去的,你不是不想讓吳邪一直這么難過下去么!鳖D了頓,雙眼kila kila地閃光:“快感謝我快感謝我!”
張起靈面無表情轉(zhuǎn)頭接著看湯碗映像:“……”
閻王:“……凸=皿=你妹!”
“我真的不是小哥!
女子空著的那只手揉了揉吳邪凌亂的頭發(fā),胖子忽然覺得她此刻渾身散發(fā)著母性的光輝= =OTZ
“那你是不是知道小哥在哪里?他是不是沒死?”
吳邪急切地看著女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然而女子抱歉地笑笑:“他已經(jīng)在忘川了,死的不能再死——忘川就是你們所說的陰間!
吳邪像被雷劈了一樣愣了半晌,忽然掙扎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我要去找他!”
女子一把將他按回去,嚴肅地看著他:“你要怎么去找他,去死嗎?”
“對!”
“你忘了你的生命不只是他所在意的嗎?!”
“我……”吳邪一瞬間呆住,他轉(zhuǎn)頭,看著身旁目光擔(dān)憂的隨時準(zhǔn)備攔下他的胖子,又望望不遠處的三叔和潘子。
“而且……你忘了我?guī)淼目谛艈?”女子盯著他的眼睛開口,那個男聲又在吳邪的耳邊響起。
“吳邪,我不想讓你死……”
“張起靈……”
吳邪雙拳抵著泥土,怔怔地望著地面。
“他把自己的陽壽渡給了你,就是希望你活下去。”女子平靜無波卻又隱含溫柔的目光此刻像極了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強大如神佛的男人,“他不希望自己牽絆著你,他知道你還有更多的人要照顧還有更多的事要去做……他也知道自己活得夠久了,在漫長而枯燥的人生中能遇見你是他最大的福氣,所以,他再次推開了你。
請你為了他,也為了你,努力而掙扎著,活下去。”
女子輕笑:“雖然他為了等你,留在了忘川不肯往生,但,他肯定不愿意這么早見到你。”末了她嘆了一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倒也是個狠得下心的男人!
吳邪沉默半晌,苦笑:“他一向如此……這樣的事不是一次兩次,只是這次他真的……”死了。
女子嘆了口氣,笑道:“我的話就帶到這里,如果還有口信的話,我會再來見你!
話音剛落,她的身影就化成一片白煙消散在了空氣里。
胖子喃喃:“他娘的,這回真是看著倩女幽魂了……哎天真!你干嘛去啊!”
吳邪站起身,現(xiàn)在他的腳步穩(wěn)了下來。他回過頭去看著胖子,神色平靜得和之前悲痛欲絕的人判若兩者。
“回去了,胖子!
“你……”
“既然他希望我活下去……”吳邪深呼吸一口氣,抹了把臉,努力扯了扯唇角。
“那我就努力地,好好地活給那個混蛋看!”
湯碗的映像到此結(jié)束,孟婆回來端走了湯碗,閻王轉(zhuǎn)頭看張起靈,挑眉:“你笑得真欣慰!
張起靈閉了閉眼,壓下心里欣慰的心情:“我知道他會活下去!
“你信不信,如果阿孟沒有去見他,他真的會崩潰!
“我相信他!
“……那家伙喜歡上你真可憐!
“……”
*
閻王去辦理事務(wù)的時候,張起靈去了趟奈何橋。
其實如果略去它地處陰間這個背景條件,憑心而論,奈何橋的環(huán)境和風(fēng)景還是不錯的,幽然寧靜水霧繚繞波光粼粼楊柳依依,有點像江南水鄉(xiāng),美中不足的就是霧太多了點,跟煙霧彈一樣不要錢似的……事實上也確實不要錢。
孟婆其實應(yīng)該叫孟姑娘,她的模樣也就二十歲左右,海藻樣的黑發(fā)垂到腳邊,小巧的瓜子臉清瘦的身形蒼白的皮膚大大的黑瞳,很清麗的模樣。只是那雙眸中,如張起靈一樣沉淀了太多的滄桑。
此刻奈何橋上并沒有太多魂魄,三三兩兩的游魂去孟婆那里討一碗湯然后過橋離開。張起靈慢慢走近孟婆,沉默地看著她用長柄湯勺攪拌鍋里的湯。
孟婆抬眼,停下攪拌:“喲,你來了?”
“……”
“真是個悶罐子!泵掀牌沧,“那么……跟你說些我忽然想說的,你也不會說什么吧。”
張起靈沉默地找個地方坐下來直視著她,模樣頗像洗耳恭聽的樣子。
孟婆笑笑,回頭望向橋下粼粼的河水,“我是這里的第九任孟婆。”
“在我還是陽世的人的時候……讓我想想,那時大概是唐還是宋來著……那時我是平民家的女兒,十六歲之前的生活安穩(wěn)幸福,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鄰居哥哥,他對我很好,有一天他說要帶我去煙柳巷玩,那是京城最繁華的街市。我很期待,于是就跟著他偷偷跑了出來。
“滿街燈紅酒綠,一路歌舞升平,我全心全意地相信著他,我和他玩得好開心……后來他帶我來到一座叫蘭汀樓的酒樓,他把我領(lǐng)到一個濃妝艷抹的老女人面前,從老女人手里領(lǐng)了一張銀票就要離開……我很害怕,我問他為什么不帶我走,他說他會回來接我的,讓我在這里吃幾天好吃的……后來我終于知道,蘭汀樓是煙柳巷首屈一指的青、樓。”
“后來,我被涂脂抹粉的時候他沒有回來,我嘶聲哭喊的時候他沒有回來,我受盡蹂躪的時候他也沒有回來……”
“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終于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孟婆述說這一切的時候,語氣無波無瀾。千百年的風(fēng)霜滄桑,早已能夠令她平靜一如從前。
“三個月過去,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終于逃出青樓,我去找他,我想問他他為什么丟下我,可是我卻看到,他用賣我換得的錢吃香的喝辣的,甚至坐在妓、院左擁右抱……”
“我好恨啊,你無法想象我當(dāng)時有多恨,我那么愛他眷戀他,他卻如此對我……我拿起桌邊的刀刺進他的身體,他滿眼驚恐地看著我,掙扎著扼住我的脖子將我掐死……可是我后來才知道,他竟然沒有死……”
“閻王不讓我變成厲鬼加以報復(fù),他說冤冤相報何時了……我不甘心,他就讓上一任孟婆舀一碗湯給我喝,我喝了,可我仍舊忘不掉哪怕一絲一毫……每一任孟婆都是心中執(zhí)念太深而無法忘卻過去走向往生的女人,當(dāng)下一個這樣的女子到來時,這一任孟婆就可以去往生了,而那個女子會成為下一任的孟婆!
“所以我成為了第九任孟婆!
“每一任孟婆身上都有故事,我看著第八任孟婆平靜而釋然地消失在奈何橋盡頭的時候,忽然很想知道她身上會有什么令她千百年才得以放下的故事。橋下的這條河叫‘惘生’,迷惘的惘。河里的水……全都是身為孟婆的女人的眼淚。
我每天都喝一碗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放下。幾十年光陰過去,有一天,我在橋上看到一個蒼老的我記得很清楚的男人,那是當(dāng)年那個掐死我的男人。說不震驚是假的,可是我心里除了震驚什么也沒有,當(dāng)我平靜地遞給他一碗湯看他喝下目送他去往生的時候,我明白我終于放下了,釋然了。孟婆湯的真正意義不是讓你失去記憶,而是洗刷你懷著執(zhí)念時那份無法釋懷的情感。”
孟婆釋然地笑笑:“當(dāng)我看到吳邪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們都不會是對方會相負的那個人……這樣,真好。”
“謝謝你,聽完我的故事。”
張起靈靜靜起身,看著孟婆。他動了動嘴唇,卻又什么都沒說。
“我知道你要什么。”孟婆考慮了一下,“不必到我這里拿那個可以現(xiàn)出陽間映像的湯碗了,那湯碗里盛的本來就是惘生河的水——你僅需站在惘生河畔低頭向河里看,也會看到陽間的他!
張起靈坐在河畔低頭往下看,看到河面上的映像,吳邪神色平靜而堅定地走在幾個人前面。他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卻又終于還是收回了手——一碰就有波紋了,吳邪會不好看的。
閻王從不遠處邁著閑庭信步走到他身后:“喲,發(fā)現(xiàn)忘川的景色挺不錯的了?”
張起靈環(huán)視一圈白茫茫的霧,垂眼沉默地繼續(xù)看惘生河面。
“呵,”閻王翻個白眼,“我說姓張的這位,你難不成要坐在這里看上個一百年嗎?”
“可以!睆埰痨`淡淡地道。
“還以為你又會會給我一個省略號!遍愅跎炝藗懶腰,“先前我并未覺得這條灌滿了孟婆的淚水的河有什么好的,不過現(xiàn)在于你而言,這條看得見吳邪的惘生河,是整個忘川最美的風(fēng)景了吧。”
張起靈不答。閻王摸出吳邪生死簿的正版?zhèn)浞菘戳丝,“嘖,這小子還有一百年壽命。”抬頭看看背對他的張起靈:“十個十年而已!
張起靈依舊沉默。閻王笑了笑,轉(zhuǎn)身離開。
這個笨蛋,曾用他余下一生換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十年無邪光陰,那么再等上十個十年,于他而言,有一個念想陪伴,百年等待也就算不了什么了吧……
孟婆安靜地站在橋上俯視橋下的張起靈,笑著嘆了口氣,冰涼纖長的手撫上自己的側(cè)臉。
人間幾多是非之歡,也有幾個執(zhí)著的笨蛋。
忘川如此癡情種,橋頭依舊白霧濃。
*
第一個十年。
吳邪用他不完全結(jié)實的肩膀扛起了整個吳家。
他與各大家族周旋,血曾流過淚曾灑過,卻一刻都不曾放棄過。
因為他知道,那個常年沉默的人正不知守在哪里看著他,他必須在那人的目光中,不令人失望地,更努力地好好地活。
第二個十年。
吳邪四十六歲生日。
幾大家族都來參加了他的生日宴,宴會結(jié)束后,孟婆突兀地出現(xiàn)在吳邪房里。
“他給你的禮物。”一如當(dāng)年的白衣女子微笑著遞來一個錦盒,“他還在等你,沒有走,過得很好。他說讓你放心!
“謝謝你!眳切耙残π,也同樣遞回一個盒子,“請幫我給他。”
女子微笑點頭,一如當(dāng)年化作白煙原地消失。
后來兩個人同時打開盒子時,面對里面一模一樣的水晶剔透的紅點骰子會心地笑起來,吳邪一邊笑一邊抹了抹眼睛。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第三個十年。
吳邪五十六歲,胖子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
胖子的兒子小胖問他爸爸:“粑粑,你和麻麻結(jié)婚的時候誰是伴郎?”
“是潘叔叔!
“那為什么吳蜀黍沒有當(dāng)伴郎呢?”
“因為啊……”胖子叼著煙,仿佛陷入了某段回憶。
“因為你吳蜀黍說,能和他一起當(dāng)伴郎伴娘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
第四個十年。
張起靈看到吳邪去給他燒紙錢和祭品。
他用右手兩根修長手指夾起剛剛砸在他頭上的焦炭類物質(zhì),神色無奈。
傻瓜,靈魂不用吃東西是常識吧,燒什么面包啊……
第五個十年。
吳邪七十六歲。
胖子的孫子常問胖子:“爺爺,吳爺爺在干什么?”
胖子掃了眼站在當(dāng)年那個被炸毀的古墓前默然無聲的吳邪,嘆了口氣。
“他啊,在想念,在和一個已經(jīng)離開很久的人,互相等待!
第六個十年。
吳邪參加了胖子的葬禮。
張起靈看到,吳邪容顏蒼老地站在棺木前,渾濁的老眼中流下了淚水。
“悶油瓶,你看到?jīng)]有,這下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張起靈的口型無聲變化,我知道。
他抬頭,看到從白霧中走向自己的胖子。
“小哥?沒想到你在這里。”胖子訝然,“你在這里已經(jīng)等了天真七十年?”
“嗯!
胖子微愣,然后咧開嘴笑了。他走上奈何橋,喝下孟婆湯前,他沖張起靈喊:
“小哥!下輩子咱仨還一起下斗!到時你可別早死了!”
張起靈看著他,安靜地點點頭。胖子滿足地笑笑,將湯一飲而盡后消失在了奈何橋的那端。
第七個十年。
吳邪參加了解語花的葬禮。
這些年他和小花只是每年練習(xí)五六次,可這回,小花無聲無息地去了。
他平靜地看著消化的棺木,身邊是淚流滿面的已經(jīng)年老的秀秀。
他摸摸小花的棺材,心想,沒事兒,我也快了。
第八個十年。
秀秀也安靜地在霍家去世。
她原本想送吳邪走的,沒想到她自己,先離開了。
吳邪有的時候有點恨自己為什么這么善良地守著承諾,活得這么寂寞。
第九個十年。
第九任孟婆終于也像上一個那樣釋然離去,離去前她笑著對張起靈道:“你快等到他了!
張起靈點頭。
橋頭上的女人又來了個新的,湯鍋也換了。張起靈站在橋下仰頭看來來往往的游魂和那個表情悲苦的第十任孟婆,身邊站在模樣一如從前的閻王。
“等到他以后你要做什么?”
“和他一起走向往生!
“不怕會忘記他了?”
“嗯。”
他們會緊緊握住彼此的手,永生永世,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我相信,無論經(jīng)過多少年的風(fēng)霜,多少次的輪回,我們的歸屬,只有彼此。
第十個十年。
張起靈從惘生河畔站起身,轉(zhuǎn)過了頭。
吳邪年輕如初的靈魂靜靜站在他身后。
他說:“我來了!
張起靈微笑。
“嗯!
閻王目送那對經(jīng)過一百年時光的人牽著手消失在奈何橋的那頭,舉起酒杯,輕笑著飲下。
敬你們,永生永世的承諾,莫失莫忘的誓言,不離不棄的守望。
惘生河寧靜如常,奈何橋蒼白如常。
只是聽得誰,含著醉意淺笑低吟——
忘川幾度流年憶,都付奈何中。
。ㄍ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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