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細白的指尖撫上紅唇，唇角緩緩勾起一個僵硬的笑容，指尖上移，輕輕摩擦著眼下的一顆痣。涼風吹拂著白色的紗幔，一身紅衣的美人端坐于鏡前，桌上燭火搖曳，鏡中卻無半點影像。月光從窗口透入，冰涼。
　　一
　　天空愈發(fā)陰暗，秦洛城有些焦急，已經(jīng)在這片密林里轉(zhuǎn)了半個多時辰了，仍未找到出口。誰料僅僅是出門打獵，剛進了林子，就和仆從走散了，□□的駿馬也顯得焦躁不安，不停地在原地踢踏著�？罩许懤钻囮�，陰云翻滾，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人死死罩住，讓人感覺壓抑不堪。突然，一道影子從眼前閃過，秦洛城沒有多想便策馬追了上去，撥開繁雜的枯藤，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出現(xiàn)在眼前。這時，大雨傾瀉而下，秦洛城催動□□坐騎在小道上狂奔。
　　雨越下越大，前方籠罩在一片雨簾中，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待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座破舊的佛堂，大門破敗不堪，被風吹得吱呀作響，門上原本的朱紅色早已褪盡，腐朽的木頭散發(fā)出陣陣異味，秦洛城下馬走進了佛堂，想避一避這大雨。
　　進了佛堂，同樣破敗不堪的觀音像結(jié)滿了蛛網(wǎng)，供桌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四處散發(fā)著陳腐的氣息。這時墻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秦洛城猛然回頭，才發(fā)現(xiàn)墻角蜷縮著一位女子，佛堂本就陰暗，又值雨天，女子蜷縮在墻角里，難怪秦洛城剛才沒有看到。
　　秦洛城快步走上前攙扶起那女子，女子微微瑟縮著，一雙美眸還噙著淚，在秦洛城的關(guān)切下，女子緩緩地訴說著她的經(jīng)歷，她本是江南一戶富商家的長女，名為陸詩，今日本想隨父母回鄉(xiāng)，路上卻遇上了山賊，父母慘死于刀下，她僥幸存活，不料又迷了路才來到這處佛堂。陸詩說話期間又幾度落淚，讓人心生憐愛。秦洛城柔聲安慰她，陸詩才稍稍平復了心緒。
　　生于官宦之家的秦洛城可以說見過美人無數(shù)，無論是在官宦名的大家閨秀，還是花街柳巷的風塵艷妓。但陸詩仍讓他眼前一亮，她穿了一身大紅的衣裙，襯得肌膚嬌嫩白皙，如墨的青絲挽成簡單的髻，發(fā)髻邊斜簪了一枚金簪，長發(fā)柔柔順順的垂落，一雙秋水美目像月下寂靜的湖，稍不留神就可以攝人心魄。秦洛城看得有些失神，佛堂外的雨聲似乎小了許多。
　　二
　　“少爺回來啦，少爺回來啦�！鼻馗男P遠遠看到了秦洛城便咋咋呼呼的嚷起來，一路小跑奔過去為秦洛城牽馬，這才看見馬上還坐著一位紅衣女子，秦洛城小心的將女子扶下馬，進了秦府，后面牽馬的小廝掩著嘴笑，這說不定是秦府的少夫人呢。
　　正值四月，后花園里的百花初放，淺淡的花香引來幾只蹁躚的蝶，秦洛城正牽著陸詩的手正走在后花園的小道上，陸詩好奇地看著周圍的美景，嬌媚的臉多了幾分天真與清純，秦洛城看著美人，不覺嘴角笑意更濃。
　　突然，一只黑貓竄了出來，拱起背，鋒利的爪子也伸出來，沖著兩人嘶叫著，金色的立瞳死死的盯著他們，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秦洛城護在陸詩前面，一腳踢開了黑貓，身后的陸詩面露驚懼，秦洛城輕聲安慰道：“這只貓是小妹養(yǎng)的，平日里很乖順的，見了生人也不怕，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別怕，我讓小妹管好它便是了�！�
　　三
　　半月后，秦府大婚。
　　府里掛滿了紅綢，鋪天蓋地的。
　　那日大婚，秦洛城鉤住陸詩的小指念下海誓山盟，金釵紅嫁衣的女子紅了眼眶，時光荏苒隨流水，愿伴他終老。
　　紅燭搖曳，究竟誰進了誰的幻境？
　　燭淚盡灑，究竟能有幾人看透世間繁華？

　　四
　　本是一個尋常的午后，秦洛城正欲出門辦事，剛出大門，便被一個老道攔下，開口就一句：“貴府有厲鬼作祟。”秦洛城笑了笑，妻子溫婉賢惠，二老安康，自己的仕途平坦，日子過得正太平，哪來的厲鬼？怕是這個不知哪里來的江湖騙子想騙取錢財吧。沒等秦洛城說話，老道從破破爛爛的衣服里抽出一張符紙，塞給秦洛城，秦洛城不好意思不接，剛想拿些銀兩付給老道，哪知老道搖搖晃晃地拐進胡同，就這么走了。秦洛城無奈的搖搖頭。待秦洛城走遠了，一只黑貓從胡同口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金色的眼瞳盯著秦洛城遠去的背影。
　　“吱呀——”房門被推開，小巧的身影鉆了進去，金色的眼看著背對它端坐的紅衣美人。“你只是一介孤魂野鬼，不應該在這里呆著！”黑貓毫不客氣地開口，鏡子前的陸詩盯著映不出半點影像的鏡子，梳著一頭青絲，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和雙頰，青白的臉，過于鮮紅的唇，那雙纖纖玉手也只剩一層枯朽的皮包著森然白骨，她輕聲說：“你說，他要知道我原本是這副模樣，他還會喜歡我么？”女子說話時張張合合的口中隱約能看見尖利的牙和細長的舌頭。不等黑貓回答，她又似自言自語：“你相信一見鐘情么？那日我在林間游蕩看見了他，他騎在馬上，背著弓，那么威風，就那么遠遠一望，我就想成為一個人，陪他過一輩子，我的畫皮之術(shù)還不夠嫻熟，美人的相貌還不能維持太久�！彼斐霭坠巧坏氖謸崦喟转b獰的面皮。黑貓仰著頭，說：“就算你無害人之心，這里也不是你的歸所，你的歸處應該是幽暗的冥府，或許秦洛城只是貪圖你的美貌，你一介鬼魂，又如何斗得過人心？！”
　　這時門外傳來了響動，“詩兒，我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紅豆糕�！鼻芈宄堑穆曇繇懫穑o接著房門被推開。秦洛城進門的那一瞬，似乎聽到屋里傳來奇怪的聲響，他抬眼看到如花美眷正端坐在桌前，懷里抱著貓。秦洛城將手中的荷包放在桌上，笑道：“這貓前段日子還很兇呢，今天怎又變得這么溫順？”陸詩低頭淺笑，輕輕撫摸著懷里的貓，秦洛城打開盛放糕點的荷包，催促道：“趕快趁熱吃吧，這可是你最愛吃的。”美人的笑愈發(fā)美艷，眼角的淚痣平添幾分嫵媚，她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嘆道：“看了吧，他待我很好……”懷里的黑貓乖順地叫了一聲。玉白的手拈起一塊糕點，松軟的糕點帶著濃郁的豆香，很甜，甜的都有些發(fā)膩了呢。
　　五
　　又是雨天，渾濁的雨水帶著一股土腥味。陸詩站在長廊里，看花園剛綻放的牡丹花被雨打得七零八落，柔嫩的花瓣與泥水混在一起，骯臟不堪。貓兒輕巧地走過來：“你知道么？他要娶丞相之女了�！�
　　“我知道。”
　　“那去冥府吧�！�
　　“不！”陸詩轉(zhuǎn)身走進雨幕里，黑貓遠遠地聽見她說：“你說得沒錯，我一介鬼魂，又如何斗得過人心呢�！焙谪埧粗灰u紅衣的背影，像極了忘川河畔遍開的彼岸花。
　　六
　　秦家少夫人死了，據(jù)說死于驅(qū)鬼儀式，浸泡著神符的水喝下去，不消半晌，便沒氣了。老人們都說是厲鬼附在少夫人身上，喝了神符水，厲鬼驅(qū)除了，也帶走了少夫人的精魄，人自然也活不成了。可惜了，這么美的一位女子。
　　幾日后，秦府大婚，這次是丞相之女。
　　府里掛滿了紅綢，鋪天蓋地的，像血。
　　七
　　大婚那日，距秦府不遠的一株老樹下站著一位容貌普通，衣著樸素的女子，懷里抱著一只黑貓，看喜轎搖搖晃晃抬進秦府，嗩吶奏響的喜樂和鞭炮聲震得耳朵都嗡嗡作響。
　　“你恨他么？”懷里的黑貓問。
　　陸詩搖了搖頭。
　　那日，秦洛城親手將浸了神符的水遞給陸詩，秦家人很聰明，為了高攀上丞相之女，就必須除掉來路不明的陸詩，以驅(qū)鬼辟邪為名讓每人都喝下神符水，唯獨在陸詩那杯中摻了毒藥，這樣一來陸詩的死就在正常不過了。陸詩是鬼，她又怎會不知水中摻了毒。既然他讓自己死，那就死吧，陸詩嘲諷一笑。
　　“那你現(xiàn)在愿意回冥府了么？”貓兒仰著頭問她，陸詩抿了抿唇，卻似答非所問：“我說我的畫皮之術(shù)不夠嫻熟，是啊，論畫皮之術(shù)，又怎么比得過人呢，光鮮和善的外表下，卻藏著再丑陋不過的嘴臉，究竟是鬼像人，還是人像鬼啊？”
　　“喂，我問你呢？”貓兒有些不滿。
　　陸詩撫摸著貓兒的腦袋：“明早吧，今晚我還想看看他�！�
　　貓兒輕盈的跳到地上：“明早一定哦�！�
　　陸詩淺笑著，不遠處的秦府一片紅色。
　　八
　　應酬完賓客，微醺的秦洛城推開了房間的門，一身紅嫁衣的新娘子坐在床邊，紅色的喜燭燭火搖曳，房中紅色色紗幔輕輕拂動。想想又一個美人在懷，前方高官厚祿在等著他，秦洛城醉得更厲害了，他伸手掀開了新娘的紅蓋頭，一瞬間他竟有些看不真切，新娘一直低著頭，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龐，那美麗的頭顱竟骨碌滾到了地上。秦洛城嚇得肝膽欲裂。那頭顱正對著他，雙目已被剜去，姣好的面龐縱橫著可怖的傷痕，脖頸齊齊斷裂的地方正不斷涌著鮮血。
　　秦洛城慌不擇路的往后退，卻不料撞上了什么東西，他一回頭，發(fā)現(xiàn)陸詩正站在他的身后，一身紅嫁衣，金釵鳳冠，巧笑嫣然，她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洛城，洛城，你不高興么？她可是丞相之女啊，娶了她你便可以平步青云了�！毖巯碌酿朊髅鳒鐪�，涂著血紅蔻丹的長指甲刮擦著秦洛城的臉，秦洛城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雙目圓睜，好像馬上就要從眼眶里爆裂出來。陸詩伸出鮮紅的舌頭舔著紅唇：“洛城，你好好看看，我這副模樣你可喜歡？”美人的面皮迅速凹陷，膚色也變得青白，嘴唇上翻露出尖利的牙齒，細長的舌頭還滴著甜膩的鮮血，那雙手也不知何時變成了青黑色的鬼爪，秦洛城還未嚎叫出聲，眼前便被一片鋪天蓋地的血色覆蓋……
　　九
　　“聽說了么，秦家出大事了！”
　　“是啊，昨晚秦家連帶家仆賓客一百多口人全死了呢！驗尸的仵作說那些人都被掏去了心肝，開膛破肚了！”
　　“哎呦，可真慘……”
　　黑貓蹲坐在地上，鋒利的爪子狠狠地摳住地面，金色的立瞳微微抖動。良久，那個依舊一身紅衣的女子才慢慢走過來，只不過那身衣裙紅得過于鮮艷了，直逼人眼�！澳銡埡θ嗣�！”黑貓尖聲道，陸詩滿臉倦意，緩緩閉上眼：“我恨啊，我何嘗不想與他平淡的相守一輩子，就算我不是鬼，他終究還會棄我，為了權(quán)勢，為了仕途……”黑貓打斷了她的話：“可你不能殘害無辜的人！”她艱難地笑著：“因為我是鬼啊，心狠手辣，但，終究比不上人。斗不過人心，便把他們挖出來看看他們的心是否還有一星半點的溫度，是否都是黑的……”
　　“可是你現(xiàn)在身上的殺伐之氣這么重，進了冥府也會永世受著折磨，再也進不了輪回！”燦金的瞳隱藏著莫名的情緒。
　　陸詩彎下腰，淺淺笑著，紅艷的唇角上翹，眉眼彎彎，她將手輕輕地覆在黑貓的頭上：“小貓，帶我走吧，回冥府，即使再也入不了輪回，也比在人間受盡七情六欲的折磨，看遍人情薄涼好得多�！焙谪垙埩藦堊欤胝f些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口。燦金的瞳迸射出金色的光芒，紅衣女子的身影漸漸淡去，最后消散。冥冥中，仿佛還回蕩著她悠長的嘆息。
　　十
　　黑貓?zhí)ь^看著蒼穹，青空中沒有一絲云彩，純粹而又高遠。驀地，就想起了陸詩的眼眸，也是這般純粹，還有無畏和決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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