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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十二月六日是穆海野與林帆結(jié)婚一周年紀念日。林帆在此之前就已為嬌妻定好了鮮花首飾,且當日全程陪逛陪游,使得穆海野樂不可支?筛屇潞R案械揭馔獾氖莵碜越夏峭娫挕K诳吹狡聊簧系膩黼婏@示后激動不已,隨后又陷入深深地自我矛盾中。這電話到底接還是不接?林帆見妻子握著手機半天沒動靜,湊過頭瞧了眼閃于屏幕上的名字,問穆海野:“湘陽的電話,怎么不接?”
穆海野有氣無力擺擺腦袋:“不知道該跟她說什么!
林帆說:“什么該說什么?她不你死黨嗎?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唄!
“那是以前的事了!”穆海野把手機遞到林帆面前,“要不,你幫我接吧?”
林帆白了她一眼,還是接過手機按下接聽鍵。還沒等林帆開口問好,電話那頭就傳來葉湘陽平靜又失望的聲音:“還真是奇怪,明明該我埋怨你才對,可偏偏要我先開口求和。現(xiàn)在你連我電話都不想接了,看來我們的情誼是真的到頭了。”
“不是的,湘陽,海野她說不好意思接你電話!绷址蝗~湘陽那兩句開場白驚得瞠目連忙向?qū)Ψ浇忉專紱]去顧一直朝他使眼色用唇語讓他轉(zhuǎn)告葉湘陽說自己不在的穆海野。穆海野一聽丈夫這樣講,氣得鉚足氣力往葉帆大腿擰去,一把搶過手機,“給我!”
“真往死里擰啊!”林帆揉著大腿,齜牙吸氣;但見妻子神色恢復(fù)如初,也安心了。他認識海野與湘陽時,她們還是大三學(xué)生,這青梅竹馬的兩人從小便形影不離,關(guān)系好得猶如親姐妹。那時他追求穆海野被她婉言拒絕,可誰知她一畢業(yè)就答應(yīng)了他的追求。畢業(yè)后,葉湘陽去了杭州,他們也鮮少有關(guān)于她的消息了。他們結(jié)婚時,請?zhí)紱]給葉湘陽發(fā)。他提醒海野在江南還有這位好友的存在時,海野則是說:“她在杭州,距這里十萬八千里呢,發(fā)了她也不會來!彼那耐ㄖ^葉湘陽讓她來參加自己與海野的婚禮,而那頭的葉湘陽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語氣:“對不起,我工作剛起步,走不開。祝你們幸福!”這一年里沒見海野與湘陽有過聯(lián)系,每次他提及湘陽,海野總是郁郁不樂,甚至能從她眼底探得一絲難以言喻的歉疚。她們倆發(fā)生過什么,林帆從未細問。
穆海野接過電話,說:“你奸計得逞了!”
葉湘陽說:“我要不那樣說,或許會聽到你不在的回答吧。認識你二十多年了,多少還是有些了解的!
穆海野一下沒了底氣,離開客廳自己一個人躲進臥室,身邊沒了林帆她才說:“湘陽,對不起呀!其實我……”
“我知道!比~湘陽說,“可就算你那樣做了,不也無濟于事嗎。”
穆海野說:“我哪知道會成這樣!”說完又立馬察覺到另一個問題所在,“喂!葉湘陽,你不會是除了周文彬再也不許他人了吧?一朵鮮花別就這樣枯萎了,森林那么大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穆海野從聽筒里片刻沉默中感受到葉湘陽抿嘴悶笑的樣子。她說:“你覺得呢。這句話就像我換“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支花”去勸周文彬的效果一樣,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穆海野被堵得啞口無言。
她倆是上初中時認識周文彬的。那時穆海野與葉湘陽是頭發(fā)剪得比男生還短的假小子,整天與男生打成一片風(fēng)風(fēng)火火嬉笑打鬧,以致于她倆成了那屆有名的男人婆。一說起穆海野和葉湘陽,別人第一句話總是“哦,那兩個男人婆。 睂τ谶@種情況,老師與家長都無可奈何,他們曾以軟硬兼施的方法教育過她們很多次,可海野與湘陽嫌他們啰嗦都當作耳旁風(fēng)。初二期中考試穆海野與葉湘陽兩人成績從年級前十滑到五十后,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嚴詞批評了一番。出辦公室的穆海野心中憋氣,嘴里嘟囔著邊走邊罵;葉湘陽一直悶不作聲。路過操場時,一只轱轆而來的籃球擋住兩人的去路,穆海野猛地一瞪眼,見離她們不足十步遠的男生朝她們揮手,喊著:“喂,兄弟,幫個忙,把球踢過來!蹦潞R耙恢荒_踩著球面,放聲回話:“好哇!我給你踢過來!”但她不是踢球而是抱起籃球使足全身的力氣朝那個男生砸過去;@球落地的同時,男生也捂著口鼻甕聲甕氣地罵:“你這人有病哪!男人婆!痹疽欢亲託鉀]地兒撒的穆海野聽了這話像被踩痛尾巴的悍貓,紅著眼沖過去指著男生開始破口大罵:“你罵誰有病,罵誰男人婆呢?再說一遍!被球打一下就流鼻血,連女人都不如。這么弱你打什么籃球啊?別在這里丟人了,滾吧!”男生卷起衣擺擦掉鼻血,掄起拳頭拽起穆海野衣領(lǐng),咬牙切齒地恨言:“別以為你是女的老子就不敢動你!蹦潞R安恍嫉乩浜咭宦,他那點氣勢根本震懾不到她。葉湘陽也只是在一邊冷眼旁觀,沒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她知道男生不會真對女生動手,要真動起手來大不了就干一架,沒什么可考慮的。球場上其他男生也都圍過來拉開兩人,不停勸著:“文彬,算了,別跟女人一般見識!蹦猩凰κ洲D(zhuǎn)身丟下一句:“別再讓老子看見你,男人婆!蹦潞R耙膊环䴕猓_回他:“你以為你長得好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爆胎,誰都愿意見到你啊!”可是穆海野與葉湘陽所在的七班教室與周文彬所在的八班教室只隔著一堵墻,原本不太注意周文彬的穆海野從那件事之后才發(fā)現(xiàn)冤家路窄的真正含義。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日子里,三人竟?jié)u漸玩到一塊兒去了。后來周文彬每說起那次球場事件總會用“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彪悍的女生”來結(jié)尾;而穆海野也為他們那樣糟糕的相遇還會成為鐵哥們而感到不可思議,并且三人都考上了E市重點高中。
進入高中的兩個女生褪去了初中時的頑劣,漸漸變得文靜乖巧,跟大多數(shù)女生一樣留起了長發(fā),經(jīng)常逛街購物學(xué)著穿衣打扮。但周文彬卻是一塵不變,還和初中時一樣和她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喊她們一起打籃球,拉她們一起打游戲;似乎從未留意到她們的改變。直到高二期末,周文彬站在她們面前,捏著下巴從頭到腳細細打量著她們,然后說:“你們是不是變漂亮了?”葉湘陽背著雙手,露出非常淑女的笑容來:“你說呢!”穆海野一撇嘴:“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啊,你也太遲鈍了!敝芪谋蛉鐗舫跣眩骸半y怪!
“難怪什么?”兩女生異口同聲地問。
“難怪找我牽線的人越來越多。”周文彬說,“說我跟你們關(guān)系不錯,讓我?guī)兔ΑV笆呛R,現(xiàn)在又是湘陽。嗯,還好我拒絕了!
穆海野一愣:“我說,這跟你又沒什么關(guān)系,你為什么替我們拒絕呀?”
周文彬說:“因為你們是我兄弟。怎么能讓自己兄弟跳火坑呢!”
“火——坑!”周文彬的話讓兩個女生無言以對,更無法理解他這轉(zhuǎn)交情書就是送她們跳火坑的邏輯。
葉湘陽說:“不會是你有私心?”
穆海野接著說:“怪不得不通知我們呢?”
葉湘陽又說:“可這樣是不對的,至少得讓我們知道!
穆海野抱著雙臂半閉目,已在腦中想象著某個畫面:“當心遭群毆哦!
“好了,好了,你們兩個有完沒完?”海野湘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嘮得周文彬頭皮發(fā)麻,“好心當驢肝肺。再說,你倆有那么強的號召力?”
“湘陽,要不咱們把他剛才的話轉(zhuǎn)給其他人聽,試試效果!蹦潞R百N近湘陽耳邊,卻故意讓周文彬聽到這話。
葉湘陽撲哧一聲,嘿嘿賊笑著贊成:“這是個不錯的試驗?zāi)!?br> 周文彬勃然變色:“不就幾封情書,下次統(tǒng)統(tǒng)收起來交給你們就是!闭f完甩手而去。
兩人愣在原地,不知道是哪句話得罪了他。穆海野看著他飛快跑開的背影,氣得直跺腳:“開個玩笑,要不要那么小氣!”又驀地覺察到身邊人的不對勁,“湘陽,你怎么了?”
葉湘陽連忙搖頭,說:“沒什么!
那之后沒有從周文彬那兒收到一封書信或一張紙條,兩人就明白了之前那只是周文彬隨口而出的氣話。
忙過焦頭爛額的高三,該如何選擇的人生已然明朗。因她們報考的是同一所大學(xué),所以兩人既無生離之感也無死別之傷;高考過后兩人都迫不及待地計劃著假期行程,說要把以前忙碌沒空玩的時間一塊兒補回來;可就算是這樣,她們也還只是在E市和周邊市區(qū)來回打轉(zhuǎn)。繞了一個圈,最后選擇去的地方竟是初中校園。在籃球場中央,當初穆海野與周文彬起沖突的地方,兩人背靠背席地而坐。在懷念曾經(jīng)與對未來無限憧憬中揮別她們的年少青春。
報到當天,穆海野和葉湘陽在E大校門前遠遠地就看見周文彬朝她們揮手招呼。穆海野一翻白眼,無可奈何地說:“真是孽緣!”葉湘陽戳了戳海野的肩膀糾正:“是冤家!蹦潞R安荒蜔┑卣f:“不管是什么,初中高中也就算了,連大學(xué)也遇到一塊兒,對我來說這太詭異了!钡鹊街芪谋蜃叩礁皶r,她就馬上閉嘴了,換了一副無比親切的笑容來:“Hi!好久不見!”
“嗯,好久不見,二位美女出落越發(fā)標致了!”周文彬出言戲謔,對兩人從驚訝到鄙夷的眼神變化視而不見。
葉湘陽啐了一聲,說:“一個暑假不見,你怎么從古銅色變成了臘肉色?還學(xué)得這一身流氓氣。”
“咦?有嗎?雖然去海南玩了一個多月,可我覺得我的膚色沒變呀。”經(jīng)葉湘陽這么一提醒,周文彬似乎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細細看了看自己的雙臂,點頭稱是,“好像是有那么點兒!
見他這般反應(yīng),葉湘陽也不再跟他糾結(jié)膚色的問題,轉(zhuǎn)而問他:“從來沒聽你說過要考E大呀,什么時候決定的事情哦?”
“我說我是知道兩位美女要上E大,所以我就跟著來了。哈哈哈哈……你們信不信?”周文彬得意地笑著,好像能跟上她倆的腳步是件無比自豪的事情。
“湘陽我們走,別理這個二貨!”穆海野忍無可忍,拽著葉湘陽折身就走,“以前見他文體雙全,又是樂于助人的好少年,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他竟是個傻子呢!”
“可是……海野,這……不太好吧!”葉湘陽被穆海野拽著小跑了老遠才停下來,她回過頭去尋被甩在后面的那個人,而周文彬正盯著她們跑開的方向慢悠悠地走著苦笑著嘴里不知道在自言自語些什么。她身邊的穆海野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緩下來,聳動雙肩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微涼的空氣后才放慢步子心不在焉地前行,葉湘陽靜靜陪在穆海野身旁未問她任何問題。
后來,葉湘陽向周文彬詢問他那天自語之言。周文彬非常慷慨地告訴她,他只是納悶“我說的是實話,海野生的是哪門子氣?”這次輪到葉湘陽沉默了:她們都清楚周文彬說的是實話,只是都裝聾作啞,誰都不愿去戳破這層窗戶紙。
大學(xué)里,穆海野與葉湘陽的關(guān)系一如既往沒多少變化。周文彬不與她們一個系;但時不時還會找她們閑聊,假期還會相約出游。大三時,穆海野視野里多了一名叫林帆的男生。林帆比穆海野長三歲,在E大讀研。不同于周文彬拐彎抹角的性格,葉帆對于自己的喜惡愛憎都表現(xiàn)得非常直接;在向穆海野表白被拒時,林帆只是輕描淡寫地對穆海野說了句:“我不會說我喜歡你就會一直等你那樣天真的話,時間很寶貴我們都浪費不起。不過,在我畢業(yè)之前你的夢要是碎了可以來我這里,我會借你一個肩膀。另外,我認識你的時間雖然比不過某個人;但是,我覺得你不適合做夢,你也更不是那種永遠沉醉于夢中不愿醒來的人。”
穆海野沉默片刻后輕聲一笑:“隨你便吧!
林帆不是預(yù)言師,更沒有一語成讖的特異能力;只是作為旁觀者的他把穆海野他們?nèi)齻人模糊不清的關(guān)系看得比局中人透徹。
穆海野打來電話時林帆正在為畢業(yè)論文傷腦筋,正好晚上十點整,林帆看清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后按下接聽鍵:“喂!”
從聽筒里傳來E市夜晚紛亂嘈雜的聲音,林帆想起穆海野今天是與葉湘陽還有周文彬等一干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吃散伙飯去了,又喂了兩聲:“你倒是說話呀!”這次電話那頭又多了咽咽嗚嗚的聲音。
林帆問:“海野,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回學(xué)校的……的路上……”穆海野口齒不清的話斷斷續(xù)續(xù)的。
“你喝醉了?”林帆能想象得到走在路邊人行道上的穆海野搖搖晃晃腳步虛浮的模樣。
“可能吧!”穆海野的語調(diào)像是從鼻子里哼出來的,林帆要豎起耳朵仔細聽才能分辨出她哼的是什么。
“你一個人嗎?”林帆問。
穆海野嘿嘿一笑:“不然,你以為還會有誰?”
“能意識到自己醉了,說明你還是清醒的!绷址呎f邊往校門方向跑,“別亂走。等著我,我去找你!
林帆找到穆海野時,她正躺在路邊綠化樹下的石凳上以臂作枕,一句一句哼著林帆聽不懂的曲調(diào)。林帆把她扶起來,被穆海野滿身酒氣熏得直皺眉:“你喝了一打酒吧?”
穆海野手臂架在林帆脖子上,靠著林帆肩膀醉意朦朧:“我哪有那么厲害!”說完她又哼起那首怪異的曲子。
林帆不由得問:“你哼得是什么曲子?”
“送別。”
林帆沒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送別是這么唱的?”
穆海野盯著笑得愜意的林帆,醉意模糊的眼神霎時消失:“那是怎樣唱的?該怎樣唱才是對的?”
她不是生氣,只是在尋求另一個答案;但林帆給不了她想要的答案。林帆也笑不出來了,架著不知喝了多少酒的穆海野慢吞吞地往學(xué)校走:“算了,你還是哼你的送別吧!
“他們那么多人,怎么沒人送你回來?”
穆海野耷拉著腦袋肩膀一抽一抽的,抽一下笑一下,笑的時候腦袋還會向脖子里面縮,讓林帆瞧著感覺她脖子在抽筋。她說:“他們要送的,我拒絕了,我說有人會來接我。”說完哈哈大笑起來,像是停留在穆海野胃里的酒精到這個時候才發(fā)作,她一遍一遍地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林帆任由她淚水浸濕自己的襯衫,嘴里說著:“看來醉得不輕!”
穆海野做了一個夢,一個在她看來非常天真的夢。夢里初始只有她和湘陽兩個人,在一片漫無邊際的草原上,細密的陽光穿透薄云灑在她們頭頂,烏黑的頭發(fā)仿佛被鍍了一層暗金。穆海野仰頭伸出手對準陽光落下的方向,瞇著眼高興得像個孩子:“我在E城玩膩了,隔壁城市也不好玩。湘陽,等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一起……嗯,就算不能環(huán)球旅行,也要把整個中國走一遍吃盡美食看遍美景才算不枉此生!
葉湘陽沒有答話,她沐浴在陽光下的臉泛起淺笑攤開雙臂作了個迎接擁抱的姿勢。
驀地,一個突兀的聲音炸響在她們耳側(cè)。兩人皆是一驚,被這聲突如其來的惡作劇震得耳膜發(fā)顫。兩人斜著眼角橫他,異口同聲地喝道:“你找死。
被吼的那個人不怒反笑,把手里單反舉到她們面前,說:“走了這么遠,你們還沒有走夠呀?準備流浪一輩子嗎?也罷,既然是這樣,那在下就舍命陪君子吧!”他自問自答,也不理會另外兩人有何反應(yīng)。
穆海野扯扯葉湘陽的袖子,說:“走,湘陽,他就是個傻子!
葉湘陽戲謔道:“你不是很高興一直有這傻子追隨嗎?”
穆海野一甩頭大步離開,當作沒聽見。她走著走著,頭頂?shù)年柟庠絹碓酱萄郏眢w能感受到的溫度越來越高,她只得用手捂著眼睛,待適應(yīng)過來才慢慢睜開。視野里沒有藍天白云青草地,身邊也沒有朋友,有的只是空蕩蕩的床位。
“夢!”穆海野雙手揉著太陽穴,不耐煩地自言自語:“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哎呀,昨天喝高了。”她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去洗手間刷牙,走進陽臺雙腿卻不聽使喚地癱軟下去。她伸手攀住陽臺邊緣想站起來再回去睡會兒,然頭痛欲裂全身酸軟使不上力,穆海野放棄了這種想法干脆一倒頭把陽臺當床使用?v是身體被自己折騰得這副模樣,神智竟異常清醒。穆海野在此之前從沒醉過,只聽別人說喝醉后的所作所為醒來都會忘得一干二凈;可為何她卻記得,還記得那么清楚。她記得回來的路上給林帆打電話;記得林帆嘲笑她唱歌走調(diào);記得她靠著林帆的肩膀哭得肆無忌憚狼狽得如一條狗。
還有飯桌上大家借酒撒瘋的情景,那是穆海野不愿去想起又無法忘記的事情。原本,在穆海野預(yù)想中應(yīng)該好聚好散彼此間相互送祝福的飯局,到最后竟因她口無遮攔的一句話弄得尷尬收場。那是飯局中途,因為離別所有人都有些小感傷;所以在這個代表著未來或許再也無法相聚的飯局上,大家在酒精的催發(fā)下把平時有所顧忌而無法說的話都一一傾瀉而出。有人出主意說“在這里對自己喜歡的人說一句話,不管雙方有沒有在場”。與穆海野相對而坐的周文彬立馬站起,舉著酒杯聲如炸雷:“穆海野我喜歡你!”這突如其來的告白驚得穆海野一個激靈險些被正嚼在嘴里的花生米噎到。穆海野不用抬頭確認就能感受到一桌子人的目光都朝她匯集而來;但她第一動作不是去回應(yīng)所有人的期待而是觀察湘陽的反應(yīng),腦子里頓時冒出來的問題是湘陽會怎么想。
葉湘陽把酒杯往唇邊輕輕碰了下淺呡一口,帶著意料之中的笑意也跟其他人一樣把視線移向穆海野,送給穆海野一張看好戲的笑臉。雖然是笑著,但看在穆海野心底卻有一股濃濃的悲傷在蔓延。穆海野也弄不清楚自己被碰到哪根神經(jīng)了,猛地一拍桌子,桌上杯碗叮當之聲未絕之際,她指著周文彬大聲喝道:“你白癡啊你!湘陽暗戀了你那么多年,別說你不知道!況且,我會喜歡你?也不照照鏡子瞧瞧你那一直未緩過來的臘肉色臉!北緛頍崆楦邼q的氣氛瞬間冰凍,周文彬舉著的酒杯僵在半空半響后才收回,一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一桌子人被穆海野這一舉動驚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后又都安靜下來,不知如何為尷尬的周文彬解圍。最后還是葉湘陽打破了沉默,她搶過穆海野手里溢出酒的杯子:“你喝多了。真是,這么多年了,這胡鬧的性格就不能改改!蹦潞R捌^“哼”了一聲:“我實話實說嘛!”葉湘陽附在她耳邊,帶著半責(zé)備的語氣小聲說:“那你也不看看氣氛!蹦潞R皰咭曇谎廴姥b作若無其事喝酒吃菜的人和垂頭喪氣悶不作聲的周文彬,自己也是連腸子都悔青了;只是穆海野就是別人口里說的那種死鴨子嘴還硬的人。即使意識自己說錯話,也不肯示弱;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再說,她也是顧慮到湘陽的感受才果斷干脆地拒絕周文彬的。
飯局散場,葉湘陽和周文彬家住主城準備回家,其他同學(xué)也同樣不是回家就是去朋友家過夜;但穆海野卻不想回家,因為她和湘陽同路。經(jīng)此一鬧,讓她覺得自己在湘陽面前無地自容。她拿出手機裝作撥號打電話的樣子拒絕了說要送她回學(xué)校的湘陽和周文彬。目送他們漸行漸遠的背影,喝得醉醺醺的穆海野隱約聽到前面兩人的對話:
“抱歉啊,湘陽!你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
“我知道,沒什么的。”
“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边@拒絕得多委婉。穆海野在睡夢中都想著,如果當時我也這么利落而不失優(yōu)雅地拒絕就不會鬧得得那種場面了。
室友阿欣站在宿舍門口見穆海野枕著臂歪躺在陽臺上,趕緊過去扶起穆海野:“海野沒事吧?”穆海野像全身骨頭都軟化一般垂著腦袋,從嘴里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累!”
與穆海野同宿四年的阿欣也是旁觀者清,知道穆海野心里的矛盾與掙扎;但她不做費力不討好的事。昨晚林帆把穆海野送到宿舍樓下,用穆海野的手機給她們宿舍的人打電話,才知道除了阿欣外其他幾人都不在宿舍。她只好攬上這份重要又光榮的活,把醉得稀里糊涂的穆海野從一樓架到六樓。
“酒還沒醒就好好躺著,瞎折騰個什么勁!卑⑿朗捌鸬厣系难浪⒈,把穆海野扶到床上,面無表情地說道,“剛才林帆打電話讓我到樓下提早餐。能被人這么惦記著,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海野你也該知足了!
穆海野有氣無力地說:“那我干脆嫁給他算了!
“那不是很好嗎?你們倆個挺合適的,踏實生活,沒有多余的幻想!
阿欣經(jīng)常這樣說,剛開始穆海野以為阿欣是拿這話來消遣她;后來當穆海野自己也覺察到這是事實時,她也不得不佩服阿欣的敏銳。記得林帆曾經(jīng)也當著她的面說過‘她不適合做夢’。明明可以用這樣的事實來安慰自己了,可她還是覺得心底空落落的,心里空出的那一塊兒是怎么也填補不了了。
那之后穆海野就處處躲著湘陽和周文彬,也沒聽他們有向誰打聽過她的消息,她估摸著他們兩位也在故意躲著自己吧。令穆海野沒想到的是那天不歡而散的飯局竟成他們的永別之宴。畢業(yè)后周文彬去了上海,再無消息。葉湘陽也跑到了離E市有千山萬水之隔的杭州,踏上旅途,在追逐最美世界的路上耗光自己所有的精力,直至魂飛夢盡。
葉湘陽這一通遲來的電話是向穆海野道賀也是道謙。
“以前的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誰跟誰都是不可能的了。你的婚禮我也沒參加,只能祝福了!彼f:“對不起呀,海野,只能說句空白的祝福,我現(xiàn)在還什么都沒有!
她們多年的深情厚誼都在這份誠心實意的謙語中,從聽筒那端傳到穆海野耳朵里,恍恍惚惚飄飄渺渺,聽得穆海野鼻頭一酸:“說什么呢!在接你電話之前還不知如何是好,現(xiàn)在我很高興。我還以為我們這輩子都不會有聯(lián)系了呢,讓我鬧心了那么久!
葉湘陽輕而緩慢的聲音和著十二月里呼呼地風(fēng)聲送到穆海野耳畔:“沒那么嚴重!
青梅竹馬的兩人在二十二歲那年夏天各奔東西。那之后,穆海野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葉湘陽是行于路上的逐夢人。
手里的《漫行》雜志是剛從報刊亭買回來的,穆海野只裁下其中幾頁在頁面上寫上期刊月號便把新買的雜志棄至一旁,裁下來的頁面夾進一本有十六開大小的相冊里再放到收納箱中。穆海野合上裝滿同樣雜志裁頁的收納箱,重重地嘆了聲。每隔半月她都會去買這本旅行雜志,然后裁下葉湘陽的專欄。她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有什么意義,只是這些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是戒不掉了。
葉湘陽去杭州工作一年便辭職四處旅行。那一年期間,穆海野從葉湘陽那里得來的消息永遠是在路上;葉湘陽旅行第二年《漫行》創(chuàng)刊,《漫行》第一期就刊登了葉湘陽的游記。穆海野從葉湘陽那兒得知這個消息后便興沖沖地奔到報刊亭,用十五元人民幣買下刊登了葉湘陽文章的《漫行》。她認認真真地閱讀文中的每一個字,還對著鑲在文中的風(fēng)景照傻笑,心里暖暖的感覺像拿著心愛玩具而愛不釋手的孩子。那時的穆海野心里只被一個念頭占據(jù)了:以后,再忙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通過湘陽的眼去看世界;以后,就算不在身邊我也可以從她文字里了解她的生活了;手機、網(wǎng)絡(luò)、雜志,現(xiàn)在即使天各一方也依然覺得近在咫尺!
《漫行》是半月刊,穆海野每期都會買。月復(fù)一月,書架上的《漫行》越積越多,漸漸地穆海野看著它有些礙事了。作為丈夫的林帆見妻子每天對著那堆書發(fā)愁就幫她支招:“不如把它們當廢品賣了?”
穆海野說:“可是,還是舍不得呀!”
“你是舍不得雜志呢還是其他的?”
穆海野遲疑著:“里面有湘陽的文章!”
林帆說:“那把湘陽那幾頁裁下來如何?”
穆海野眼睛一亮,拍手叫好:“這辦法可行!”
不知不覺中,這一裁就裁了近十年!堵小吩劫u越火,隨之而來的葉湘陽這個名字也被眾旅行者津津樂道。她也不負眾望在旅行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成為旅行作家,她的文章除了在《漫行》的專欄更新外還集成出單行本;而穆海野卻再也沒有當初那股熱情。
什么時候開始乏味的,穆海野也不記得了。
最初那幾年,穆海野買《漫行》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湘陽的文中去游歷她去過的地方,欣賞湘陽從遠方帶回來的異域風(fēng)土人情;葉湘陽那會兒會把在文中沒有提到過的人或事都在電話里向穆海野一一講述,兩人聊得不亦樂乎。漸漸地葉湘陽的名氣越來越大,穆海野的生活在生了女兒后也越來越忙碌。最后,兩人的對話時間都是穆海野以各種繁忙的事情而終止。
路走得太遠,就算伸出雙手想要握緊曾經(jīng)那段回憶,指尖再也觸不到它的邊沿。葉湘陽不再經(jīng)常給穆海野電話,她只在博客里更新她的所思所想;在專欄里更新她的所見所聞。穆海野雖有所悵然,但很快習(xí)慣利用偶有的閑暇時間到湘陽博客了解她的近況!堵小纺潞R耙恢痹谫I,可她沒再如當初那樣興致滿滿地去看。這些年,穆海野覺得隨著葉湘陽名氣的增長她的文章越來越商業(yè)化;比起現(xiàn)在穆海野更喜歡湘陽發(fā)表在《漫行》前百期里的那些游記。
穆海野收拾著房間里又要當廢品處理掉的《漫行》不禁苦笑:“最后就只剩裁頁面這種奇葩的怪癖保留了下來呀!
穆海野在搜索欄里輸入“葉湘陽為何停更”的問題,如她所料,問這個問題的人還有很多,各類回答也千奇百怪,甚至有人說是為了單行本的銷售。在穆海野發(fā)出這個問題的三天后《漫行》官方給出答案:由于葉湘陽本人生病住院,所以她的專欄暫停更新。穆海野半信半疑,湘陽的專欄已經(jīng)停更三個月了。穆海野進入葉湘陽博客發(fā)現(xiàn)在官方給出回答的同時她自己也在博客里發(fā)了一篇由于生病暫停更的博文,博文里還附帶了其他內(nèi)容。穆海野一行一行看下去,恍惚的錯覺聽不到秒針的移動,仿佛時間在那一刻停滯。葉湘陽文里說的是她們高考那年夏天的經(jīng)歷;縱是過去了這么年,但它從湘陽的字里行間流淌出來卻清晰得宛如昨日。葉湘陽在文末尾寫道:“這些年,面對諸多誤會與不解,都不曾有任何妥協(xié);我想走對我而言最有意義的人生,所以我從不后悔放棄曾經(jīng)擁有的所有去追逐我夢中的那個世界,用一生去尋覓世間的美麗和別人口中遙不可及的夢。即使是現(xiàn)在,我依舊慶幸自己堅持了下來。雖然沒能找到讓自己滿意的答案;但這一路走來我已經(jīng)滿足,這一生不枉來人間走一遭。要謝謝你,那個夏天送給我的夢,才讓我有勇氣真正學(xué)會放棄。在我青春里走過的最重要的兩個人,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們都留在E市是不是就真的老死不相往來了;因為,我們都是那么倔強。幸好,我們都離開了;也幸好,我們都找到了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她們回到初中校園的籃球場席地而坐。吹著暮色里還微帶熱氣的晚風(fēng),指著蒼灰的天空,她說:“玩了一個暑假都不盡興,湘陽,哪天我們一起來個環(huán)球旅行怎么樣?”她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沒注意到身邊的人認真又向往的目光:“好哇。”
此生,類似的夢她只做過一次。原來那次的夢里她就已經(jīng)將世界走了一遍,是他們?nèi)齻人。
穆海野從未想過,她那句隨口而出的玩笑話,竟打開了對方生命中另一扇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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