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我有段時間總是被頻繁地送到醫(yī)院去�；蛘呤且驗槟涿畹厥テ胶饩蛷臉翘萆蠞L了下來；或者是因為走路走得好好的就突然傾斜歪倒在路邊；或者是吃關(guān)東煮時手一抖，油和湯還有一粒粒滾燙的包芯小丸子就灑在了手上，還未來得及感到灼燒的疼痛，手背就紅腫了一大片。我對這些感到匪夷所思。
　　在并盛醫(yī)院的骨科外科皮膚科進進出出的仿佛永遠只我一人，可我也不知道我的臉皮哪時變得那么厚，居然在臉上胳膊上腿上貼著厚厚的白紗布的時候，還能夠從容地跟走廊上的醫(yī)生護士打招呼。
　　“噯，小穹，最近還好吧？”無數(shù)句看似正常的問候，卻因為在醫(yī)院這個特殊的地方讓我覺得十分諷刺。這不是廢話還是什么，前天你還往我額頭上貼紗布來著。果然是猴子請來的么？盡管心里這么想，但我依然笑容僵硬地回復：“還行還行……”
　　回應(yīng)我的就是那種程式化的標準天使微笑。絕對憂國憂民救死扶傷的微笑，神圣得讓我無力直視，再加之這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貞�(yīng)了她們一個干笑，我轉(zhuǎn)了個彎，往盡頭的廁所走去。其實我更想說的是，為什么關(guān)心的話戳到的永遠是別人的痛處呢？
　　不過貌似鬼那些很喜歡廁所，而且是角落的廁所。我一想到前幾天才看的《校務(wù)處》，想到那個女鬼從廁所的隔間里爬出來的樣子……我就是有這個本事，用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把自己逼得頭皮發(fā)麻脊背僵硬四肢冰冷。
　　右腳被綁得很腫、杵著拐杖的少年就是在這樣的關(guān)鍵時刻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界里，驚魂甫定的我被他拍了一下肩膀之后的尖叫讓我自己都怔住了，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他臉上那一瞬間的表情凝固，一副不敢吐槽的樣子。兩個人就是以這樣奇怪的方式各自捂著心口，面色蒼白。
　　半晌，少年抬起手臂擦擦鼻尖沁出的細小汗粒，小心翼翼地問：“那個，不好意思，嚇到你了。我只是想問小姐你一下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guī)湍憬嗅t(yī)生？你剛才的臉色很不好呢�！�
　　“呃……我……我沒事……啊!\"我習慣性地回答沒事，卻在下意識中瞄到膝蓋上的紗布被崩開的傷口又染紅了，于是驚叫一聲，一瘸一拐地走回到十幾米開外的外科要求重新包扎。然后我聽到一個護士在叫“沢田綱吉”，回過頭瞥了一眼，少年正低著頭受護士的訓誡，一副溫馴的樣子。我忽然克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吶，護士小姐，能過來一下嗎？”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大聲喊著將護士叫了過來。
　　看著沢田綱吉一臉得救了的感激表情，我的笑容終于爬滿了整張臉。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個少年一定很好玩。

　　【2】
　　少年沢田綱吉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點線面地全盤覆蓋了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胸口，甚至貫穿融化在每一塊貼著白紗布的新傷和已經(jīng)結(jié)痂痊愈的舊疤里。像是憑空被捏造出來的一個人，之前只是以氧元素、氫元素或者碳元素的形式游弋在空氣中。但在那之后，就變成了有血有肉對我來說超有存在感的人�？赡苁峭裙钦哿税桑≡旱臅r間挺長，反正我那幾天去醫(yī)院，天天都能撞見，要么在走廊盡頭，要么在掛號處的長椅上，要么就是樓梯拐角處的垃圾桶旁邊，撞見眉眼干凈、像只兔子一般小心翼翼的少年沢田綱吉。因此，令我煩躁的醫(yī)院都變得清新起來。
　　“嗨，西野同學�！钡弥业拿趾�，他總是說這樣一句恰到好處的問候，根本不是“最近還好吧”這樣的客套話，讓我感覺特別舒服。先是兩只大小和顏色十分不協(xié)調(diào)的腳占據(jù)了我四分之一的視界，再四分之三，是我俯下身檢查的腳踝處扭傷的淤青紅腫，正齜牙咧嘴傷心地追悼我的毛細血管和細胞。
　　“唔？”我抬起頭，鏡頭晃了晃幾晃就把沢田綱吉定格在畫面的正中央。在電影里面，這就是一個特寫鏡頭。很久以后當我想起這個場景的時候，總是覺得像是一幀幀生了霉斑的老舊電影膠片，屏幕上都是黑色的時隱時現(xiàn)的小點點。但沢田綱吉的眼睛不管怎樣都很干凈，讓人感覺到明澈與溫暖。
　　而一旁被我忽略了有一段時間的女人忽然笑著扶我起來，問我是不是沢田綱吉的朋友之類的，然后在我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情況下自作主張拉著我和沢田綱吉往他家進發(fā)。她是沢田綱吉的媽媽，她說她叫沢田奈奈。真是個熱情的母親，但是看樣子兒子好像很累？我看著沢田綱吉臉上寫滿的歉意與無奈，心中忽然覺得明媚起來。
　　“沢田君，我能問一下嗎？你為什么骨折了呢？”我眨巴眨巴眼，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澤田綱吉的外表看起來并不像愛運動的那一類型，也不像不良少年，難道也是像我這樣極度不小心？
　　“唔……這個嘛……”抓了抓頭發(fā)，沢田綱吉支吾了半天，隨后說，“大概說出來你也不信吧……”
　　“好吧你可以不用說了�！蔽覔u了搖手。
　　“真是隨便啊……”

　　莫名其妙來到他家做客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沢田綱吉家什么好玩的人都有，可他煞有介事地告訴我不要和他們多說話。既然主人家這么說，那就這么做吧，于是他們說什么我?guī)缀醵际窃趺春唵卧趺椿卮��？晌疫�是被那個小嬰兒給看的毛毛的——也許是他眼睛太大了？
　　接著，在預料之中我意外的弄翻了茶杯，茶水灑了一胳膊都是。少年慌忙拿了紙巾幫我擦，我看見他在擦干凈水漬之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扔掉紙巾后知后覺地漲紅了臉：”不好意思，得罪了。只是覺得……如果不及時擦干凈會受傷的，我也不希望在醫(yī)院看見西野同學了�！�
　　“沒事……”我忽然又一次克制不住臉上的笑意，“謝謝你的關(guān)心。話說回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了�！�
　　“誒？”從他的臉上，緩緩浮現(xiàn)出一種名為驚訝的表情。

　　【3】
　　最近雖然沒怎么見面，可我閉上眼睛在腦袋里勾勒出沢田綱吉模糊的輪廓。總是給我一種遙遠的感覺。僅僅這樣，我就覺得我的耳根都快要燒起來了。我到廁所用涼水一遍遍地沖洗，但耳朵總是保持那個灼人的溫度。于是我只好悻悻地回到我的房間里，用瓷質(zhì)的水杯貼在耳朵上降溫，但那種溫度依然瘟疫一般地從耳根迅速傳染到了全身。
　　到底要把第三千四百五十只羊繼續(xù)趕到羊圈里，還是干脆爬起來打開燈拿出數(shù)學書演算一道自己永遠也解不開的函數(shù)題呢？這是個問題。我失眠了，也無法集中精力好好數(shù)羊，那些散發(fā)著青草氣息的綿羊們無一例外都滑稽地長著一張沢田綱吉的臉，還“咩咩”地叫著，杯子里都是牧場味道。我哭笑不得，干脆將頭蒙起來睡。果然以后睡覺還是數(shù)兔子好了……

　　因為整夜失眠直到凌晨才睡，第二天早上我早飯都來不及吃，就叼了一片面包沖出去，絲毫不顧及雞窩樣的亂發(fā)和嚴重睡眠不足引起的眼球充血、黑眼圈和眼袋。
　　當我的耳邊響起刺耳的剎車聲，以及慌亂的人群包圍在身邊時，就知道我又倒霉了。在救護車到達之前，我要先睡一覺。完全不理會絕望的司機”振作一點啊救護車馬上就到了“、”求求你睜開眼睛吧“的大呼小叫，只是覺得這個人如果死了下地獄絕對不該有怨言，誰叫他打擾別人睡覺的……
　　在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這時間有點長了。毫無懸念地，經(jīng)過醫(yī)生護士手忙腳亂的搶救，他們最后發(fā)現(xiàn)我只是右腿骨折，暫時性的昏闕也只是因為睡眠不足，而非司機一廂情愿地認為的失血性休克或者內(nèi)臟破裂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據(jù)護士說，那個早就離去的司機知道真相后，看著睡夢中的我臉上擺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受傷表情。
　　我剛想開口問有沒有通知我的父母，門口就響起熟悉的聲音：“西野同學你沒事了吧？”我看見站在門口的沢田綱吉對我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看到他身后的兩個男生后我才想起來回應(yīng)一個微笑。
　　我記得我上個星期三來醫(yī)院打破傷風預防針的途中，也是碰見了他們?nèi)齻�，沢田綱吉看見我之后也是這么朝我笑。臉頰有點微紅，想起來還挺可愛的�！皼]事了沒事了，有事的是那司機�！蔽矣崎e地說著，然后做了個請的手勢。三個人走進來了，我們漸漸地開始交談，除了一個銀色頭發(fā)的男生不太友好之外，氣氛還是挺好的。那兩個男生叫什么？說實話，我記不清了。
　　“啊，對了，西野同學。”沢田綱吉忽然開口，棕色的眼睛好像一潭清水，“我記得你說過過幾天是你生日，你父母經(jīng)常不能陪你……所以我提前給你送個生日禮物。”他笑笑，從書包里拿出一本書，是我最喜歡的作家?guī)r井俊二。此時整個房間的白色都變成了暖色調(diào)，陽光透過窗欞，曬在沢田綱吉的側(cè)臉，鍍了一層金色，我在那一瞬間就恍惚了起來。
　　是……巧合吧？我原本，沒有對他說過我的喜好啊……

　　【5】
　　至此以后，沢田綱吉總是在放學的時段來看我，也許有幾天沒來，記不清了，他來的時候總是我心情最不好的時候，然后我的壞心情就這么一掃而空。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他就像我的橡皮擦一樣，一旦出動什么都可以消失�?br>　　我出院的那天，天氣晴好。就連經(jīng)常見不到人的爸媽都來接我了。我把衣服一件一件疊得整齊，放在箱子里，還有同學送來的各科課本，唯獨找不到了那本沢田綱吉送給我的書。我把頭埋得很低很低，垂在額前的發(fā)絲像在嘲笑我的不仔細。我被突如其來的一陣悲傷鈍擊。
　　沢田綱吉卻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沒有出現(xiàn)，我想到他家問沢田奈奈，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如何前往他家的路。
　　人間蒸發(fā)了的沢田綱吉。
　　而在這天之后，我開始持續(xù)地失眠。
　　輕微的神經(jīng)衰弱。我難以入眠的原因往往是因為滴答的鬧鐘，偶爾循著馬路傾軋而過的汽車，隔壁鄰居走過去走過來的腳步聲，以及若有似無的黑貓站在花池邊對著月亮寂寞的叫聲。
　　我只好到醫(yī)院去，到神經(jīng)科醫(yī)生那里開各種安眠藥。
　　我把兩粒藥塞到嘴里，沒有用水，只是用力地做吞咽動作。兩粒藥丸同時卡在食道里，我清晰地感覺到它們在緩慢地下移，堵得我淚眼婆娑，視線里的一切都開始模糊起來。
　　我平躺在床上，天花板看起來很軟，軟得像誰拍過我的手掌，溫潤而又暖和，更充滿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把我的壞心情帶走了，他的關(guān)心是實質(zhì)存在的，他在他家那個奇怪的小嬰兒面前能鼓起勇氣維護我，他在醫(yī)院的時間會心甘情愿地當我的苦工。他讓我漸漸不厭惡醫(yī)院這個地方了，笑對世界。
　　沢田綱吉像一場疾病，來得突然，走得抽絲剝繭，抽空了我的整個人。
　　這次連他的輪廓我都看不清了，只是看著那個漸漸離去的棕色流下了眼淚。
　　可日子還是恢復到了以前的軌道，繼續(xù)前行，我甚至聽到了耳邊獵獵的風聲，畢竟沒有誰能阻隔誰的生活。吃飯睡覺，間斷了安眠藥的服用，我終于可以睡一夜到天亮，睡到快要遲到，叼一片面包狂奔到學校，中途摔一兩跤，但頻率已經(jīng)大大低于從前。
　　沢田綱吉在太陽還未落山之前，朝我走來的方向微笑。在我快要忘記沢田綱吉這個人的時候，他重新出現(xiàn)，像舊病復發(fā)。肩上掛著書包，他笑得比以前要穩(wěn)重得多：“西野同學，好久不見了�！�
　　我忽然很想撲到他懷里大哭一場，不成體統(tǒng)地。

　　【6】
　　沢田綱吉是重新出現(xiàn)了，可失眠卻是舊病復發(fā)。開始嚴重到頭痛欲裂。整夜整夜地翻來覆去，輸了多少只綿羊或兔子都沒有用。我的眼前又時常出現(xiàn)那模糊的人影，演繹著脫了節(jié)的很久以前的記憶，不知道屬于誰，冗長又雜亂無章。背景晦暗，看不清到底是誰詢問誰然后說“那個，你應(yīng)該需要休息吧，你看起來精神很不好的樣子”的話。
　　沒完沒了的頭疼。我胡亂地吃止痛片，去醫(yī)院開阻隔記憶的藥片，黃色的，一粒一粒吞下去，將記憶一片一片地從大腦的溝回紋路中剝落，整個人終日處在混沌狀態(tài)。
　　沢田綱吉卻在一次一次減少自己的出現(xiàn)。相遇從長達十分鐘的交談縮短到了不足一首歌的時間，沢田綱吉不是忽然以有事為理由轉(zhuǎn)身跑掉，就是打一聲招呼客套一兩句然后離開。
　　當我有所察覺的時候，是終于有那么一天沢田綱吉重新人間蒸發(fā)消失不見。
　　我真是個笨蛋啊，竟然笨到會被同一個人耍兩遍。
　　直至初春某個午后的巷子口，我看到?jīng)g田綱吉渾身上下都是傷的向我走過來。我忽然覺得心里一疼，剛想叫住他，可他已經(jīng)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似乎嘴里還念叨著“啊為什么今天又有這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之類的字句。而依然跟在他身邊的小嬰兒注意到我的目光，只是冷漠地看我一眼，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節(jié)奏？我想笑，嘴角卻十分沉重。
　　“喂，沢田綱吉！”我終于開口叫住了他。
　　他腳步一頓，轉(zhuǎn)過頭來，輕輕“誒”了一聲，棕色的眸子一片茫然。然后他將食指反指向他自己：“同學你是在叫我嗎？”
　　“你連我的名字都忘記了嗎？”我微微拔高了聲音，可笑地看著他。
　　“雖然說很失禮，但是……”他將右手伸至腦后，抱歉地笑了，“同學，你是誰啊？我們之前并沒有見過面，更沒有認識過吧？”
　　他的眸子清澈無比，映著我咄咄逼人的神態(tài)。他身旁的小嬰兒一臉漫不經(jīng)心地掏出了一把綠色的東西——似乎是槍。大概是沢田綱吉現(xiàn)在有了新的身份吧，我高攀不起了。我冷笑一聲，轉(zhuǎn)身離開：“幸好你送我的巖井俊二那本書我已經(jīng)丟掉了�！�
　　那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仍然是沒有清晰起來，我垂下頭聳了聳肩，繼續(xù)往前走。我和他，終于是背道而馳了。
　　身后，隱約傳來幾聲對話：
　　“蠢綱，你認識她嗎？”
　　“怎么可能認識�。【G中的女生我只認識小春啊。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的……”
　　“以后你小心點。但是看樣子這個女生應(yīng)該是認錯人了。走吧。”

　　【7】
　　半年前。
　　西野穹在放學之后得知父母又不回家，喪失了回家的興趣，便去自由販賣機買了一罐飲料。因為昨晚發(fā)燒還沒有好所以腦袋還有點暈，沒有注意到行人，就撞到了往家走的沢田綱吉。少年有一雙干凈的棕色眼睛，現(xiàn)在里面充滿了歉意與自責。沢田綱吉見西野穹臉色很不好，于是扶住她，問道：“那個，你應(yīng)該需要休息吧，你看起來精神很不好的樣子�！焙唵蔚膯柡蜃屛饕榜纺X得溫暖，她搖搖頭，低聲道謝后繼續(xù)獨自前行。
　　“快點！蠢綱！藍波大人要回家！藍波大人肚子餓了！”
　　“是啊，現(xiàn)在媽媽應(yīng)該已經(jīng)做好飯等著我們了吧，蠢綱，快點�！�
　　“是是！真是的，我為什么要這么聽你們的話啊……”
　　沢田綱吉抱著藍波，隨著Ｒｅｂｏｒｎ一起往家走去。離開前，他還是望了一眼那個虛弱的身影。希望沒事吧。

　　剛才那個人，真的是很溫柔呢。他的媽媽也一定很溫柔吧，應(yīng)該對小孩子也很好，果然，自己想要讓爸爸媽媽呆在身邊必須是小孩子啊……就算沒有爸爸媽媽，在她最需要溫暖的時候，有一個人陪著她，該多好啊。
　　傾軋而過的汽車按著喇叭，還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西野穹并沒有停下……
　　記憶出現(xiàn)短暫性留白的西野穹，從此失去了五分之一的小腦，失去了平衡，盡管得到了一段幻想中的美好時光，最后卻依然失去了它。其實，她最終失去的，不只是一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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