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雪連下了兩天，覆蓋著商店高掛的招牌，覆蓋著枯瘦的叢枝，覆蓋著不輕易被人發(fā)覺的腳印，甚至企圖吞噬盡空虛心靈里沒有顏色的記憶。杜蘅就坐在一面落地窗內，捧著溫熱的咖啡，看著蒼白世界中匆忙呼嘯而過的人群，凝視，凝固的是自己。周遭隨悄無聲息的風飄過，這些視覺感應的動態(tài)是別人。
　　但大雪怎么能埋進一切呢記憶里的人倒可能永遠凝視自己。杜蘅收回視線，抿一口咖啡便起身，邊走邊圍著一塊火紅的圍巾。
　　這圍巾是長毛絨的，御寒能力很強，風雪中行走竟有些暖意。手機地圖顯示再步行500米即可到達陌林寫字樓——那個男生工作的地方。下意識地，杜衡放慢了腳步，開始有些恍惚。
　　那是在2012年年末的時候，江末已提早按耐不住將新年禮物送給杜蘅。他摸樣像孩子，眨眨眼睛：“提前祝你新年快樂。”杜衡笑得調皮：“那新年豈不是沒有禮物了？你還真是沒有耐心啊，”江末已一臉正經(jīng)地說：“后天冷空氣到達，你要好好保暖，知不知道？”拆開繁瑣的包裝露出紅色圍巾，杜蘅將它放在胸口，心臟真是溫暖啊。
　　大雪已經(jīng)連下兩天，第三天有減弱的趨勢。
　　杜蘅的雙手隔了手套撫摸燃燒顏色藏有臉龐的圍巾。感覺很近卻無法觸到。每邁出一步就離溫暖更近些吧，在這個不屬于我們的城市尋找，一個沒有出售車票的目的地。雪會停，眼睛里的生氣卻被吹散了，慘慘淡淡，像春末紛紛凋零的花朵。遺失的心跳的溫暖，江末已請等著吧。
　　2
　　看不見繁華，只看見一身的蒼涼。嚴重的霧霾彌漫了整個城市，我雙手插進口袋，站在熱鬧卻像是逃亡的街頭，無心關懷銷售人員我推薦的防霧霾口罩，只是安靜地等著她的電話。南方的溫暖讓我很不適應，就像習慣了一個喜歡的人在身邊而如今ta就要遠離時的切膚之痛。這一切讓我想起“宿命”一詞，如果掌心的紋路是為每個人設定好的宿命，人類又何苦掙扎？習慣后就難以忘記的習慣，而宿命外的道路也許只能靠偶然來撿到。
　　手機依舊沉默，像不再跳動的心臟頻率圖像，只剩下直線一直一直延伸，暗語末日沒有盡頭，愛情的長跑迷失了方向，我又該如何尋找失落的舊日時光？她就隱匿在這座城市，我等著，看她向我走來，一如往昔的時光。我始終不曾遺忘的東西，縱然心臟品嘗不出熟悉的滋味，但依然的堅持腳下最熟悉的道路。我想她一定會原諒我，帶著最甜美的微笑。然后生活又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像一個頂級的瓷器，在一個沒有人發(fā)覺的位置，出現(xiàn)了一條頭發(fā)絲大小的裂痕。它存在著，但只有它自己知道而已，以前還是以前，現(xiàn)在還是現(xiàn)在，只要他不說出口。
　　我看向遙遠的人群，第一次覺得霧霾也有可愛的一面。有的人可以有理由將疲憊的臉龐藏在厚厚的口罩里，不用跟本應該打招呼的人打招呼：有的人可以盡情呼吸，帶著自殺的黑暗刺激卻并不會立刻威脅自己的生命：有的人可以讓自己身形模糊，化作這團灰塵，置身于灰色中不被人發(fā)覺。我就是選擇雙手插進口袋，站在熱鬧卻像是逃亡的街頭，躲開不愿浪費生命的事情，一個人無言，沉思。
　　北方定有盛雪，因為我的心臟已飛離。
　　3
　　北方有盛雪，杜蘅踏在別人留下的深深淺淺的腳印上，緩緩行走著。這些臟兮兮的鞋印污染了白色。黑色的雪粘在杜蘅的鞋子上，化開，流走。難怪有歌詞唱過，江南月色下的小橋屋檐，讀不懂塞北的荒野。如果不是來找他，心情會很不錯，如果這一切不會發(fā)生，依然可以和江末已發(fā)瘋，那一定會很開心。但現(xiàn)實永遠不允許假設，杜蘅又快哭了。
　　過去現(xiàn)在將來，時間交錯與腦海復雜的神經(jīng)一樣糾結拉扯。杜蘅行走時腿有些顫抖。追逐零星的美好那是一種殘忍，杜衡知道不該來找他，可還是這么一路走過來了。她決定只來見他一次，一次就夠了，看看他是否變成了陌生人，江末已是否真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決定只來看他一次，一次就要徹底忘記這個人，天長地久已經(jīng)盡，此恨綿綿終有期。就把這時空還給虛無，我從沒有來過，你也不曾與我有過邂逅。被蜻蜓叮過的湖面雖有圓圈的漣漪，不久即會恢復平靜。
　　杜蘅想起溫暖的南方植物的身上被刻下愛的痕跡。江末已用心刻下兩個人的名字，目光堅定，眉宇似把刻刀。他送給她最漂亮的微笑，然后消失不見。有的人一夜暴富，有的人一夜成名，有的人卻一夜消失。江末已不見了，帶著他的沉默與決絕隱匿起來，沒有解釋沒有借口。變心？分手？所有的疑團在尋找江末已的過程中一一浮現(xiàn)。尋找在刻意隱匿中顯得無力，如果沒有睡夢中的呼喚，這變相的投降，江末已的母親也不會難以目睹兩個人的折磨而告訴杜蘅，他的下落。
　　還有好多事情還沒有做呢，江末已就要離開了。杜蘅努力彌補，聊天，讀故事，看電影。她講光了所有最新笑話，讀到哽咽再也讀不下去，看到電影最后一個字幕。在看電影時她始終保持一個握著播放器的姿勢，手臂很酸很痛，電影看不懂也不管，這些對她來說不重要，或者說，自己對她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江末已云淡風輕地微笑，他愛看黃昏落葉帶著奶油黃色翻滾的落葉蹁躚。他說，好想跟你一起坐最慢的火車，拍最慢的云朵，到最寧靜的城市，看紅色的梅花映在白雪上。我們堆個雪人吧，沒有污染的顏色，像個小天使。
　　杜蘅記得這些他描繪的畫面，和他一起到過的，美麗的畫面。
　　4
　　來來回回我已經(jīng)穿過這條街6、7遍，也有認真觀察周圍的風景，那些模糊的人群，但都不是我所尋找的。小時候喜歡和小伙伴們一起玩捉迷藏，游戲場地范圍不大，所以只要用心去找，一定會找得到。年齡逐漸大起來，我們也在玩著這樣的游戲，只不過小伙伴變了，游戲場地范圍大了，不知道用心找會不會還是找不到。一旦藏起來的人們離開我力所能及的范圍，我會害怕，這種恐懼感讓我產生錯覺，那就是放棄。我一點都不執(zhí)著，自私極了。
　　她叫冰臺，一味奇怪的草藥的名字。巧合的是她是名醫(yī)生，不過是心理咨詢師。她最近總愛說我有些奇怪，而我并沒有感覺任何異樣。女孩是敏感的，尤其是做心理咨詢師的女孩，我認為。敏感愈演愈烈，丟下一句你變了，就匆匆逃走。我除了擺出不知所云的無辜樣子，還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么。我告訴她我在這座屬于她的城市，希望一切能夠重回正軌，如果選擇原諒，我立刻就會去找到她，帶她回原來的城市。
　　興許現(xiàn)在趕回去還能遇見一場雪霽，我跟她坐在陽臺那張?zhí)贄l搖椅上，蓋層薄被，把“有你就很幸�！眴吻h(huán)，看湛藍如洗的天空。
　　但我們都還在霧霾里呢，談什么美麗。掏出手機，將她的號碼一個一個按下，輕微深呼吸一口氣，按下通話鍵。藝人們最新的專輯在彩鈴中宣傳，我把手機從右耳移到左耳。記得她說過右耳聽電話身體受到的輻射比左耳大。無人接聽。有人專門替她向我道歉，說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雖有慶幸沒聽到最終結局，但終究我必須要知道的啊。重新?lián)芡�，換了一只彩鈴，我認真等待，結果出其意料，很快就有人接聽。
　　“冰臺，是我。。。。。�！�
　　“對不起，我還是沒有辦法接受沒有真心的愛人，堅持分手。”
　　5
　　終于挨到了陌林寫字樓，杜蘅沒有理由再退縮。咨詢前臺，有沒有一名叫梁師的工作人員。得到確切的答復，又急切地問他現(xiàn)在在哪里。
　　“他好像請假到南方去了。”
　　杜蘅失望地走出寫字樓，滿目蕭然。從南方追逐到北方，然而對方陰差陽錯地從北方跑到南方。命中注定了不讓我再見他一面嗎？江末已還真是狠心啊。杜蘅再次撫摸唯一帶來與他有關的圍巾，這下江末已真的消失不見了，既然這就是答案，杜蘅也無話可說，逗留在有雪的城市，她總是會想起江末已說的那個畫面，這讓她有一股物是人非之感，雖然兩人并未真實到過。
　　每個人神奇地降臨這個世界，經(jīng)歷一番新鮮的事物，再帶著最有意義的回憶離開。雖然知道每個人都會這樣從地球上消失，但杜蘅，或者周邊的任何人都無法接受江末已這么年輕的生命消逝。病魔和她在爭搶一個江末已，他本想不連累杜蘅選擇隱匿，生命的盡頭他要一個人獨過，然后安靜地消失，但母親實在心疼兩個人悲傷的相離，悄悄告訴杜蘅事情的真相。一瞬間杜蘅讀懂了江末已用心刻下兩個人名字的表情，這個殘忍的選擇一點都不公平，偏偏杜蘅要再次闖進他的生命，即使很短她也要他活得絢燦。的確她給了他希望，如果沒有再次惡化的診斷書，他就要相信他快要好起來了。生命像沙漏，一點一滴地溜走。江末已簡直不敢想杜蘅以后的生活，他總是向她道歉，也曾默默地流過眼淚，一次急救前，他虛弱地說，我的整個心里都只有你，即使我離開了，但它還會留下來，是屬于你的。杜蘅拼命搖頭，那些她不要，她要他好好的。江末已微笑，果然沒有答應杜蘅的請求，那雙溫暖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江媽媽簽了一份遺體捐獻書，達成年輕兒子的心愿。
　　2013年秋天，杜蘅度過了最寒冷的季節(jié)。這年秋天的水特別多，都從她的臉上滾下來。
　　又淪陷了，她輕輕嘆氣，既然想見的人沒有找到，她也呆不下去了，打了的士，壓著白雪，緩緩往機場趕。我在，景在，你卻不在，根本沒有留下來的意義。
　　剛好有最后一張通往她南方的城市的機票，杜蘅趕到候機室，漫無目的地行走，穿過品位高端的女士，穿過正在吹口香糖的孩子，穿過鬢角花白的老人，她想找到一個冷清的地方，忽然在出口看到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他的風衣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的輪廓有些陰郁，低下頭目光沒有具體焦點地走路，這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果然兩人擦肩而過。
　　杜蘅也低下頭繼續(xù)走路，想馬上乘飛機離開。卻忽然被男士叫住：“嗨~我們好久不見�！�
　　6
　　將手機塞進口袋，我面無表情地離開，剛才已經(jīng)好不容易熟悉的位置。還在想與冰臺復合后，我一定要帶她來看這條街，告訴她我在這里等了她足足13遍。但現(xiàn)在貌似沒有這個機會了，冰臺是心理咨詢師，我相信她的承受能力，但很想問問她相不相信我的承受能力。我猜她不會認為我會哭泣，這就是我漫長戀愛的最終結局，雖然沒有哭泣和過多言語、表情，但我是痛的。就像這顆心臟莫名其妙痛起來時的那種感覺。
　　我是梁師，在陌林寫字樓上班。生活平靜，有一個叫冰臺這種奇怪名字的女友，剛剛過的不太平靜，因為我的女友變成了我的前女友。她喜歡心理測試，總是愛跟我做類似的小游戲，這是職業(yè)原因�？勺罱�，她總是說我不像以前的我，還為此經(jīng)常吵起架來，弄得我不知所措。并不是毫無察覺，我也清楚自己的心臟有些空洞的感覺，像沒有重要的東西在身邊的的滋味，我想冰臺猜測我不大喜歡她了。
　　去年秋天我有動過一次手術，接受了一次心臟捐獻，術后恢復正常，沒有出現(xiàn)排斥現(xiàn)象。我擁有了健康的身體，感覺生活真是又美好，很想珍惜一切，但冰臺竟在我認為很珍惜的情況下離開了我。茫然地站在這座令我傻傻等了幾近一天的城市，徹底絕望。悲傷向我襲來，我只能選擇逃亡，像這匆匆離開的人群一樣，我也成為霧霾的布景。
　　飛機從千米高空穩(wěn)穩(wěn)降落，我還在盤算著如何度光往后的生活，失去了冰臺，怎樣才能離開悲傷。心臟還真是麻木沒有感覺，它依然平穩(wěn)地跳動，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難怪冰臺埋怨我不肯真心相待。來時的飛機場還是很熱鬧，跑道的雪被清理得干凈但仍殘留一些痕跡。雙手有些冰冷，我插進衣兜，低下頭往前走。
　　我看到有些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塊污跡，小孩子是一塊小污跡，老人是一塊不規(guī)則的污跡，忽然有一塊污跡闖入視線與我擦肩。
　　破天荒地，我竟然向一個陌生人打招呼：“嗨~我們好久不見。”
　　她轉過身來，我們確不相識，只是這顆心臟忽然不安分，由生一股熟悉。
　　也許有些事情我不記得，甚至不知道，但這顆心臟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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