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師傅是一個道士。
　　我們的道觀香火很旺就是因為有師傅在。
　　我還只是個孩子。
　　師傅每日在殿上端坐，綰著袖子，眼含笑意的解著簽。觀里來的大多是貴婦或是富家小姐。
　　她們關注著師傅。斜視或偷瞄，我都盡收眼底。師傅長的極俊。
　　我一直在殿外清掃，時至傍晚時分師傅才會叫我進去收拾東西。而師傅在一旁清算帳目，清算這一日的收入。

　　他遞過來一串銅錢：“云梓，明早去城里捎回些薰香來�！蔽医酉洛X他便離開了。
　　師傅今日心情不好。
　　我收了錢回到房里倒頭就睡了。
　　再醒來，天還未明透，很少這么早就醒。
　　穿好衣出了院門忽然聽得師傅房內(nèi)有聲音，我小心翼翼躲到了一旁，師傅也很少早起。
　　一個男子從師傅房內(nèi)出來，輕手輕腳的關上門。
　　看那人一襲錦衣，斷定那人不是竊賊后我轉身從側邊的墻翻了出去。

　　這城里的人頗為和善，盡管對我別有用心。
　　每每我來到城里，都會受女孩子們圍攻。
　　“小師傅，我親手繡的絲帕你可一定要送到你師傅手里啊�！�
　　“小師傅，我這里有一株雪參，對身體最有好處了，我從我爹那里要來送給你師傅�！�
　　“小師傅，我這里有一包雪片糕還有一包酥糖給你，你可毋要忘了把我的書畫交與你師傅。”
　　“……”
　　“……”

　　回到道觀，我抱了一身的東西。
　　我依師傅言把東西放下，分門別類。
　　師傅問我：“熏香何在？”
　　我一驚，老實答道：“忘了。”
　　師傅好像心情仍是不好。
　　“忘了今晚就不要睡了，后院的三口缸缺水了�！�
　　然后拍了拍衣袖回了房。
　　我暗道，果然。

　　不過這倒不難，那三口缸是缺水缺慣了的，我也是挑水挑慣了的。
　　入夜不到丑時三口缸便是滿滿的了。
　　雖是慣了挑，也慣了累。
　　迷迷糊糊快閉上眼時算了算，似乎是比上次挑滿三缸水又少花去了一個時辰。
　　倚在缸上睡了個透。

　　醒來時日上三竿，暗叫不好。
　　翻身坐起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在師傅的房里。桌上擺著一碟雪片糕和一碟酥糖，正是昨日的姑娘送的。
　　伸了伸手，沒敢拿。
　　衣服皺得厲害，想是昨夜沒睡得老實。后背不禁一涼。

　　我回房換了衣服，又回來替師傅整理了房間，赫然發(fā)現(xiàn)桌下腳邊有張紙。
　　我把紙反轉過來，上面是清秀端正的小楷：出游，勿念。
　　我愣愣的站了半晌。然后坐了下來，慢慢的品嘗雪片糕，細細的品味酥糖。
　　脫了外衣爬上師傅的床，拉過被子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覺。

　　師傅，就這樣出游了五年。

　　這五年里我接管了道觀，香火不斷。
　　五年后，宮里傳出了鬧鬼一事。我被召入宮。和其他七城有名的道士一起。
　　面見了圣上，也是個極俊秀的人，讓我想起了師傅。他道：“勞煩各位�！�
　　跪拜謝恩。
　　而后得知，是一位妃子突然暈倒，已昏迷三月，太醫(yī)無法，只是疑是妖鬼作祟。
　　我望向皇帝，知他是極為擔憂的。
　　我垂首恭敬的道：“不如讓草民等人盡快面見貴妃以求解救之法�！逼渌艘哺胶汀�
　　皇帝沒有遣派他人，自顧自的站起身，領著我們來到貴妃的寢宮。
　　那背影卻是一瞬的熟悉。
　　跨進宮門之前終于想起，是那日在師傅門前出現(xiàn)的身影。不禁按住胸口，小心的喘氣。

　　其實我是不會術法的。師傅不曾教。我也不敢學。
　　濫竽充數(shù)總是會的。
　　我站在最后，任前面的道士檢查，查得出來極好，查不出來我便隨波逐流即可。
　　這寢宮內(nèi)的擺設倒是簡樸得令人驚訝。這寢宮的主人很明顯是非常得寵的，我不禁莞爾，倒是低調的很。我有種想看一眼這妙人兒到底樣貌如何的沖動。
　　向前湊了湊，聽得前面有位中年道士詢問：“陛下，不知貴妃平日里最愛吃何物？”
　　皇帝略一沉吟，問道：“可是中毒？”那中年道士想是沒料到皇上把問題推給他，答道：“這……小道不通醫(yī)術，不敢妄加評論�！�
　　那皇帝怕是也不知道吧。
　　正想著，暗自發(fā)笑時，卻聽得皇帝嘆道：“夏妃最喜歡的，莫過于雪片糕了，只是朕從前不知，等知道了，卻晚了�！�
　　我一怔。
　　那中年道士退了回來。
　　我還愣著，突然后背上有兩只手一齊把我推了出去。
　　我向皇帝鞠了一禮，坐在凳上把上貴妃的手腕，盤算著要問什么問題才能不掉面子。
　　不知道我有沒有把上脈？
　　這貴妃手腕極細滑，想來必是個絕色美人。指肚上的感覺極弱，若不是我把錯了脈就是這人已極度虛弱。

　　可是貴妃這時候醒來了。
　　在我出神想著到底有沒有把錯脈的時候，醒來了。
　　那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卻是發(fā)抖不止。我一驚就要站起來喊，那人卻拉著我的手向下拽。
　　我們隔著層紗。那人伸出纖細的手指，顫顫巍巍在我的掌心內(nèi)寫下二字：
　　云梓。

　　我心中大震！
　　這名字，我拋棄了五年。
　　今日，又重新扣回了我的頭上。云梓，云梓。

　　“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弟子了，云梓，從今以后你就叫這個名字吧�！�
　　“云梓，今天的收入真少，你去看看是不是后院的缸缺水了�！�
　　“云梓啊，去把落葉掃掃�！�
　　“云梓，倒杯茶來�！�

　　出游，勿念。

　　真想掀開簾子，海罵一頓。
　　下一個念頭就是，師傅他怎么了。一時竟慌了神，落下淚來。
　　背后腳步聲傳來，我忙拭了淚，師傅的手已經(jīng)又無力的垂了下來。
　　出去稟告說已想得辦法，只是一時不便透露。
　　皇帝欣喜若狂，遣了那些人把我留在了宮里。為了心愛的人竟就這么輕易地相信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道士。
　　想來是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我一刻也等不得，只道是要施密咒方可使貴妃轉醒，于是皇帝放我和師傅獨處。

　　我撩起白紗，師傅已氣若游絲。
　　我望著師傅，他仍是那般俊秀，不見衰老只是蒼白無力。我俯下身喚道：“師傅，云梓來看您了�！�
　　師傅皺了皺眉頭，我心念一動，手撫上師傅的臉頰。
　　師傅未睜眼伸手握了我的手，道：“云梓，你沒怪師傅吧。��？”
　　那一字疑問的啊一落師傅已經(jīng)劇烈的咳了起來，只是聲音壓抑，似是不想讓我以外的人聽到。
　　我反握住師傅的手將一絲靈力緩緩運過去。師傅卻掙開我的手：“莫要浪費氣力，我已近油盡燈枯之時�！�
　　我垂下眼：“師傅，你愛他么？”
　　＂此時提他何用�！�
　　我道：“也是，不愛又豈會拋下我五載隨他進宮，你不愿提便是愛的了，提了怕我傷心而以�！�
　　師傅一時沒了話，我一驚，轉頭去看，師傅竟似又暈了過去：“師傅，師傅……”
　　師傅的手動了動，密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他緩緩開口：“云梓，你長大了。”
　　“扶師傅坐起來吧�！�
　　我抱著師傅把他從榻上拉起，豎了個枕頭在身后，只是這一抱才發(fā)現(xiàn)，師傅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硌手。
　　師傅嘴角噙著笑：“云梓，我知你小時便聰慧，我們白狐，都是早慧的。其實你猜得沒錯，是師傅故意埋沒你，你本天資極高，卻攤上個什么都不教的老狐貍，

　　實是倒霉透頂了……咳咳……咳……”
　　“師傅，我……”師傅一只纖細的食指伸上來像是想堵住我的嘴，只是伸了一半?yún)s堪堪跌回去，我不禁伸手握住快速的送到唇邊吻下去，淚水也禁不住滑落。

　　他繼續(xù)道：“云梓，師傅喜歡的是你�！�
　　我的眼淚開始失控，腦中卻一片空白。
　　現(xiàn)在……現(xiàn)在才說喜歡我。不覺得，晚了么。
　　我說不出口。
　　師傅仍未睜眼，只是把頭轉了過來，虛弱的微笑掛在唇邊：“晚了，吧。云梓一定這么想。傻孩子……這不正是我的報應嘛。我限制了你的才能，你一定是恨我

　　的……就讓我這樣吧，你有自己的生活，忘了師傅，幸福的生活……咳咳……做只快樂的小狐貍。”
　　傻的是誰……我還會不知道么。
　　我不傻，我是蠢。
　　蠢得要死。

　　“師傅�！蔽椅站o了師傅的手，“我問你一個問題�！�
　　師傅沒有回應。
　　我愣愣的待了半晌，師傅又幽幽的轉醒，垂著的頭似是沒有力氣抬起來了，他道：“你說了什么�！�
　　“師傅的名諱，是不是云天�！�
　　師傅微微側了頭：“你猜到了�！�
　　“狐族的叛徒，偷盜寶物的云天……我居然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才想起來�！蔽矣昧﹀N打自己的頭，我真該死。
　　什么也不問了，因為我想我猜的都是對的。
　　云天叛逃，為掩人耳目做了有名無實的小道，后來撿了我，不料我卻是驚世奇才，為了不樹大招風于是只當我是普通小狐撫養(yǎng)。
　　可五年前想是形跡暴露。一切便是如此。

　　我淚流滿面，聽得師傅的聲音傳來：“你哭了……來，讓為師給你擦擦……”便又想伸出手來。
　　我身子前傾一把抱住他，內(nèi)心涌上更大的悲哀，這個全心為了自己的人，這個撫養(yǎng)自己多年的人，這個讓自己暗暗喜歡卻一直被恨意遮住眼的人。
　　這個現(xiàn)在自己愛的人，抱在懷里，居然好像抱了一堆白骨。

　　“云天……我，愛，你�！蔽乙蛔忠活D，生怕云天聽不到。
　　懷里的人果然沒有回應，只是一息尚存。
　　我伏在云天耳邊，道：“云天，我長大了，不當你的徒弟了，云天，我愛你�！�
　　我是愛你的。
　　我默默念著，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懷里的人突然一陣痙攣，身子猛縮。我心里也跟著緊縮。
　　“云天，云天！你醒醒！！”
　　云天忽然靜了下來，他靠在我的肩上好似沒有重量，他慢慢的抬起頭來，雙目緊閉，面色陰冷。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他伸手推開我，冰冷有力。
　　他道：“你出宮吧，我不想見到你了。”
　　“云天……你怎么了……”我上前抓住他的手，卻被冷冷的甩開，他動了妖力我猝不及防被摔到了門上，全身一片冰涼。
　　驚動了門外焦急等待的皇帝。
　　皇帝急急地沖了進來，看到床榻上已經(jīng)清醒完好的貴妃馬上過去將貴妃抱在懷里問這問那。

　　我竟一時間忘了，云天有多么愛財。此念頭一出我立刻打自己一個耳光。
　　榻上的夏貴妃突然開了口：“陛下，此道士神通廣大，臣妾這次轉危為安全是他的功勞，陛下可要重重賞賜�！闭f完盈盈倒入皇帝懷中尋暖。
　　皇帝這下才想起地上的我。開口謝了賞賜，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出了宮。

　　七日后，夏貴妃薨。死于后宮爭寵。
　　出宮之后我便懂了，怕是今生與云天難再相見。
　　云天一心一意送我出宮便是對我最好的回答。他同樣愛我。而不僅止于喜歡。

　　我把道觀翻了新，做起了徒有虛名的道士，我微笑解簽，氣質清冷，可云天的架子我實在端不起來。于是那些女孩子都紛紛不顧我道觀的名聲，有什么好的東

　　西都往這兒送……我只道師傅云游去了。
　　卻真是云游去了。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從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我在道觀后院立了塊無字碑，也不曾去看過，那里畢竟沒有埋任何讓人掛念的東西，甚至連一件衣物，他都不曾留下。
　　我默默地抬起頭，眨著眼，望著夜空。忽然流星劃過那黑耀石般的蒼穹。
　　心中忽然閃過往昔。小小的我伸著小小的手指著天上一閃而過的流星，咧著嘴叫著，好漂亮好漂亮。背后的男子輕輕地把我抱起放在他的肩上，也抬起頭來，

　　我聽見他清澈的聲音：“這個時候，要許愿�！�
　　那時，我忘了許愿，只是因為我看到了當時他的一雙眸子。波光流轉，煞是好看。
　　這次，卻也忘了。我呆了呆，突然發(fā)覺道觀有闖入者。
　　我一時大意大門竟忘了關，我從屋頂飛身而下，那東西卻在我眼前一晃化作一道白光直竄向后院。
　　我追上去時已晚了一步，石碑碎成數(shù)塊萎頓的攤在地上。
　　我尋到那團白光，正欲攻上前，突然眼前一花，白光退卻，一只姿態(tài)優(yōu)雅高貴，絨毛光滑柔軟的白狐顯現(xiàn)出來。
　　我后退一步，現(xiàn)就從氣勢上輸了下來，那白狐眼角輕挑瞪向我，似嗔似怨。
　　白狐稍稍轉身，八條粗大的尾巴顯露出來。
　　我一驚，九尾白狐！
　　我大步一邁便到了白狐身邊，白狐突然身形一變，一個身穿雪緞小衣的嬰孩坐在地上，短胳膊短腿，肉肉軟軟的。

　　小嬰孩操一把稚嫩柔細的聲音：“云梓，缸里的水是不是又缺了些。”
　　我“噗哧”一笑，這把聲音下的命令還真沒有說服力。我一把抱起小嬰孩，在他臉上狠狠地啾了兩口。
　　然后抱著他在這個月黑風高四野無人的道觀里，放聲大哭。
　　云天毫不放棄，依然用那把聲音道：“傻孩子�！�
　　然后，我放聲大笑。

　　后來道觀一度沒有人進香火，傳說道觀里鬧了鬼，那鬼時而大笑時而大哭。
　　因為這事道觀幾乎斷糧，而因為這事，我?guī)缀跆羲舻绞謹唷?br>　　只是，很幸福。

　�。牛危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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