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懷抱著愛人的時候，肯定希望時間恒久，愛一個人一輩子一定是那時最真誠的彌天大謊了。

　　李成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當他把胸膛貼近馬明的后背，雙手摟住他的腰，嗅著馬明頭發(fā)的味道時，痛苦張開鋒利的牙齒磨著他的心臟。

　　從一開始李成就知道他們不會在一起多久。因為雙方都是男的，各自成家立業(yè)肯定是最后的歸宿。在一起就意味著，你知道他終究有一天會不愛你，可你愿意一搏。這樣的博弈就像把一只腳放在墳墓的邊緣。令人絕望的是，這些折磨李成的東西絲毫影響不了正在熟睡的馬明。

　　忍受過他身上的汗臭味，洗過他的襪子，在雨天里用傘做武器結結實實地打過一架，也度過過一段因為瑣碎小事就大動干戈吃醋鉆牛角尖的日子。所以覺得就這么一輩子也沒有關系，是他就好了。

　　李成靠近馬明的脖子，張開嘴露出牙齒，貼近馬明的皮膚，卻只用嘴唇輕輕碰了一下，他把腦袋放在馬明的肩膀上，睜著眼睛看著黑黢黢的房間，想著，明天早上起來還是應該把控制情緒的藥吃了。

　　當李成被一陣尿意喚醒的時候，他緩緩爬起床，感覺全身無力，眼前的房間仍然昏暗，好不容易摸黑到了廁所，他拉下拉鏈，然后感覺褲腳一陣濕熱。他又昏又疼的腦袋仿佛死機了一樣，半天反應不過來。一個聲音從門口那里傳來：“又起夜了啊。”李成望著門口的老頭兒，就算反應遲鈍他還是覺得尷尬和羞憤，他把褲子提上，想遠離他把尿撒在了地上這一事實。對面的老頭子看見這情景，一笑：“喲？又忘記扶著它了啊。去把褲子換了啊，趕緊的。”

　　李成在廁所換完褲子后坐在馬桶蓋上，看著自己形如樹皮般枯槁的手，然后把頭埋下，手肘抵住大腿，手掌撐著自己的面部，想探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昨天是馬明30歲的生日，馬明陪父母吃完中午飯后就回到了他們的住處，他們一起上街買東西，還折騰了一頓像樣的晚飯。晚上，李成的情緒突如其來地失控，后來他在睡前想著可能需要起床吃點藥。會不會是其實他已經(jīng)吃了藥，然后用藥過度致幻了？

　　李成站起來，打開水龍頭用手接水洗了一把臉。抬頭，鏡子里還是那張老臉。看起來大約六七十歲，李成在腦袋里想象，如果馬明的臉上多了很多條橫豎皺紋，膚色變暗，皮膚松弛長了很多塊狀的斑是什么樣子。那個形象漸漸與門外正在等待，并且顯得有些著急，還小心地輕敲了幾下門的那個老人重合了。

　　他打開門，想跟那個老年版的馬明說點兒什么，但是馬明扶過他的肩膀，向床邊走：“現(xiàn)在還早，再睡一會兒吧�！崩畛商稍诖采陷氜D反側，他一股腦兒的情緒憋在心里，又說不出來，他叫了一聲馬明。馬明嗯了一聲，然后轉過身去背對著他。

　　老了還是這樣不關心他的感受，李成也轉過身去，過了一會兒，李成感覺被窩有點兒動靜，馬明的手在被子里動了幾下，然后抓住李成的手，搭在自己腰上�！安皇钦f把胸膛靠在我背上，感覺前面有東西不會空空蕩蕩的比較容易睡著嗎？怎么，還為尿褲子上那事兒慪氣啊，你就是這脾氣，每次都這樣，不服老。你去年住院還不是我給你端屎端尿？這么大一人了，我告訴你，你這么活，這輩子就沒開心過幾天……”聽著馬明這個絮絮叨叨的老年人口吻，李成覺得有點兒感動，馬明一直不太流露自己的感情，每次吵架都不過多解釋，給口自己抽過的煙塞李成嘴里就算主動求和了，如果李成不抽那口煙，他就死乞白賴地跟在李成后面。

　　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果然人老了話就會變多啊。放松了神經(jīng)的李成在還沒來得及回話的時候就睡著了。

　　李成再一次醒來都是天光大亮了。馬明剛跟老張頭下完象棋，提著豆?jié){包子放在了客廳的桌子上。他往臥室方向喊了一嗓子，李成下了床，打開臥室門，看見馬明穿著一身灰黑色的衣服，在客廳和廚房里穿梭著。

　　這感覺很奇怪，當有一天你醒來，竟然發(fā)現(xiàn)你跟你所愛的人白頭到老了，沖破那些你認為你永遠無法擺脫的束縛，也忍受了大半輩子對方的壞毛病，還真的挺浪漫的，不過也得接受尿不到馬桶里去這類事。

　　李成怕自己已經(jīng)瘋了，正呆在精神病院里。再也沒有這樣正常的生活，也會永遠失去對面的這個人。這樣真的很可笑，為了得到一個人把自己逼瘋，結果只能是徹徹底底地失去他。這么想著的李成心情又低落了下來，本來笑得滿臉褶子的一張臉馬了下來。

　　馬明放好碗筷，把豆?jié){倒進碗里，把包子騰到盤子里。然后抬頭看著一臉陰沉的李成�！罢O？離得這么遠就知道我買的不是巷口你愛吃的那家的包子啦？那家老板的兒媳婦要生了，這幾天都不做生意了。”

　　“不是，哪有這回事兒……”李成有些手足無措，他慢慢走到桌邊，然后坐下。馬明也笑著坐下�！安皇蔷秃茫葒L嘗，多吃點兒�！�

　　李成用手抬起碗，眼光瞥著馬明。馬明的手長著很多老年斑，樹皮狀皮膚上浮著青色的血管。再往上，是皮膚松垮的下巴和變薄的嘴唇，而變化最大的是他渾濁的眼白。而他還是習慣用左邊牙齒嚼東西，老了之后嘴巴邊緣的皮膚皺皺的，整個吃東西的過程都顯得格外好笑，再外帶點可愛。

　　我是真的愛你。李成在心里默默地說著。

　　他猶豫地開了口，問馬明：“你等會兒要干什么？”

　　“不是說好去聽相聲嗎，現(xiàn)在的相聲班子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李成聽著他絮絮叨叨的勁兒，還真的跟自己的父母很像。

　　澆完了家里養(yǎng)的幾盆花，馬明拾掇干凈了自己，還讓李成去換身衣服，換上了掩飾不住自己駝背和大肚腩的一身所謂的“新衣服”，李成站在鏡子前面，無可奈何卻有著一點高興。

　　其實即便是正年輕的李成和馬明，也是很喜歡聽相聲的。在里面，馬明還遇到了一個熟人，那人還很熱切地跟李成打了招呼，雖然覺得眼熟，但是李成還是想不起來那是誰，更何況都“三四十年”過去了。李成只能對著他笑笑。沒想到散場的時候，他還跟李成他們坐一路公交，最后走進了一個小區(qū)里。原來是老鄰居啊。

　　“老李，我覺得我有充分證據(jù)證實你得了老年癡呆，你不要倔，明天和我一起上醫(yī)院檢查好嗎？”馬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李成覺得又好笑又奇怪：“我腦袋靈光得很�！�

　　“你當初不是說永遠不跟老何說話，除非自己老年癡呆了嗎？去年人老何親自上門道歉，你都咬緊牙梆子愣是一句話不說�！瘪R明無奈地說。

　　什么老何啊，李成都不知道這是哪年的事兒。

　　“何能？”李成猛地想起了這人。何能是兩人共同的大學同學和朋友，得知他們倆在一起之后選擇了疏離，甚至在鄰居面前透露了這個秘密。當時李成一心想要得到別人，至少是朋友和家人的認可。就獨自一人去找何能說話，結果卻不歡而散。

　　“你這人有一特點，執(zhí)拗地守著自己的觀點，對的還好，錯了的話也寧死不改，去年何能不是說了嗎，我們倆的事兒不是他說出去的，你還是不肯跟他說話……”

　　“周圍的鄰居都知道我們倆的事嗎？”李成邊回想他們一起出門時遇見街坊鄰里的情景，一邊猶豫地問。

　　馬明不緊不慢地說：“本來你跟老何鬧崩后就鬧得眾人皆知了，去年你生病，我就推著你的輪椅到底去逛，你還說把你老臉丟光了，實際上我還不知道你偷著樂呢？”

　　李成皺著眉頭猛力打了馬明的背一下，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回到老房子里，拉開電視下面中間的柜子，相冊果然在這兒，還多了一本，里面每張照片的時間看起來都隔得比較久，看得出來這些年他們很少照相。李成拿著相簿，坐到了馬明的身邊，他看照片有些吃力，馬明把自己的老花鏡取下來給他戴上。他對李成說：“你隔不了多久就愛把這個拿出來，其實也沒有什么新的�！�

　　“就想看看我們是怎么變老的�！崩畛蛇叿呎f。

　　“就坐著，站著，躺著，生活工作著就變老了�！瘪R明也把頭靠過去，和他一起看。

　　照片無非就是兩個男的站在一起，李成在左邊，馬明在右邊，馬明搭著李成的肩膀。從最后一張往回翻，李成指著馬明三十歲那天他們倆的合照說：“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們會買得起這套一直租著的房子，還不知道我們會一起變成老不死的�！�

　　“人這輩子總會買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會變老的嘛，其實你那個時候真正不知道的是我會不會跟你走下去，你害怕我根本就不在乎你。”

　　“說得你好好像很懂我啊�！�

　　“以前是不太懂，自從我生日那晚你服藥過量導致住院后我就懂了，你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了，又凡事悶在心里不說。哪有那么多事要獲得別人認同才好？慢慢來呀，老何過了大半輩子，再婚兩次，經(jīng)歷了些風風雨雨，不才終于理解我們了嗎？�！�

　　那晚服藥過量……李成聽著，覺得特不是滋味。他說：“老馬，我就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么選擇我，一個唧唧歪歪要死要活的人跟你在一起你不會覺得煩嗎？”

　　“煩啊，煩了大半輩子了，可我不傻，我知道誰愿意跟著我吃泡面，誰鼓勵我的夢想。誰在醫(yī)院照顧我媽到臨終，誰為了我的糖尿病嚴格控制我的飲食�！瘪R明認真地一點一點數(shù)著。

　　李成第三次醒來的時候，他躺在病床上，盯著尚未老去的馬明很久，馬明發(fā)現(xiàn)他醒后急忙湊到他跟前。李成對馬明說：“我特別在意別人的看法，很敏感也很庸人自擾，我之所以吃藥是因為你始終不愿意把我們的關系公之于眾，瞞著你爸媽。我還怕別人罵我變態(tài)，害怕你隨時轉身去結婚……”

　　“你才醒，要不要喝點水？�！瘪R明哽咽了一下，啞著嗓子說：“我現(xiàn)在知道了。”

　　趁著馬明去倒水的空當，李成對著空氣說：“盡管我這人差到這地步，未來的幾十年，還是要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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