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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鳳翔五年,祁國君主鳳司琦昭告天下,冊封鎮(zhèn)國大將軍徐良熾幺女徐映蕓為后。當(dāng)日紅妝十里,普天同慶。
鳳司琦臨窗而立,白皙的手指捏著色澤喑啞的紫砂茶盞,一邊把玩觀看,一邊輕笑著問:“司徒,你可知朕最喜何種茶!
司徒譽(yù)看了一眼鳳司琦手中飄著茗香的茶盞,沉吟了一下,說:“臣不知。不過卻知定然不是您手中的武夷大紅袍。”
鳳司琦轉(zhuǎn)過身,眉眼中滿是贊賞:“不愧是祁國最睿智的司徒丞相!闭f完,他把手中的茶盞毫不在意地扔出窗外,“世人皆知慧極必傷,那不知貴極又會如何!鄙倌晏熳涌此埔桓泵曰蟮臉幼。
“皇上想說的可是徐后?”站在司徒譽(yù)身旁的顧陽馬上接話。
“顧陽,你可終于不是一開口便是‘皇上,讓我砍了他’!”司徒譽(yù)取笑著身旁那已經(jīng)掄起拳頭的少年。
顧陽如今才二十出頭,便憑自己實力當(dāng)上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若說只憑武力能取得如此成就定然是不可能的。司徒譽(yù)、顧陽和鳳司琦幾人在鳳司琦仍是皇子時,便相識相交,如今鳳司琦已登基七年有余,譽(yù)、陽二人自然也成了天子的心腹。
鳳司琦走到案邊,輕輕拂袍坐下。即使是生硬的黃袍,那動作也被他做得如此俊逸出塵。
二人見此,都停止了玩鬧。
他就像開在懸崖上的一株幽蘭,要在險峻的高處俯視地下的野花小草,便要有在絕境生長的勇氣。因此那傲骨的優(yōu)雅也不是常人能有。
“那就看看朕的皇后到底是與朕鶼鰈情深還是與徐將軍父慈女孝吧!
二、
凰寧宮。
“皇后,近來安好?”
“謝皇上關(guān)心,臣妾最近甚好!
鳳司琦看著濃妝艷抹,衣著華麗端莊的徐映蕓,雖是挑不出一絲錯處,但不知為何越看越煩躁。想起向來清淡素雅的德妃銀素,他眉頭更是皺得越發(fā)厲害。
不過,他還是把心中的不快壓下去,淺淺笑道:“皇后可是在責(zé)怪朕疏忽了皇后?近日秋高氣爽,正是秋獵的好時機(jī)。不若皇后與朕一同出宮去狩獵?”
徐映蕓聞言,挽起一個嫵媚的笑容,倚身到鳳司琦懷中,一手放在他胸前,柔聲問道:“皇上,真的么?可是國務(wù)繁忙,您怎可離宮……?”
鳳司琦摟著她,聞著那刺鼻的胭脂味,生出濃濃厭惡卻道:“皇后自是不必?fù)?dān)心,明日只管注意朕的英姿便可!
徐映蕓看不到鳳司琦的表情,聽著他如此說,心里不禁涌上陣陣欣喜,那笑容也染上幾分真心?上P司琦同樣亦看不到。
“那皇后便準(zhǔn)備準(zhǔn)備,朕先行回去處理政務(wù)。”鳳司琦拉開徐映蕓。
“臣妾恭送皇上。”徐映蕓福身。
鳳司琦一出了凰寧宮,便叫來暗衛(wèi):“看著皇后的一舉一動,一有動作即時回報!
同時,徐映蕓卸下那副笑意盈盈的面容,只剩一臉疲憊。
“娘娘,讓紅夏為您松松肩膀吧!
“不必了,你去拿筆墨過來!彼龘]揮手,隨后輕按太陽穴。
看著放在桌面上鳳司琦一口也沒喝的茶,徐映蕓陷入了沉思。歷來帝皇出行狩獵,都不帶宮妃女眷。這次,皇上雖是破例帶上了她,可為了不影響來日的發(fā)揮,必定不與她同室而寢。為了保護(hù)帝皇安全,獵場的行宮也是特別設(shè)計的,里面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院子都一模一樣,除了皇上身邊親近的人,沒有其它人知道皇上到底住在哪間房內(nèi)。
她住北院,而剛剛皇上與她說,今夜他可以在窗邊賞那明亮的滿月。她仍然記得當(dāng)年父親去狩獵時拿回來的行宮地圖。院子朝南,那皇上定是在西邊的院子。
“紅夏,你去把這信送給父親!
紅夏在折疊信紙時,無意看到了信中內(nèi)容,雖僅有四字,她也感覺到那藏于紙張下的波濤暗涌,于是趕緊把信收好,應(yīng)了徐映蕓便出去。
“皇上,娘娘的大婢女出宮了!
鳳司琦嘴角一勾,果然。
三、
徐映蕓就在心神不寧中迎來了秋獵之日。
“娘娘,您看,皇上果真是天人之姿!”紅夏仰慕地感嘆,發(fā)現(xiàn)徐映蕓好像沒有在聽她講話。
“娘娘……”
“嗯?什么?”
“娘娘,您是第一位能與皇上同行狩獵的女眷,好歹也看看皇上的英姿,不然真是白白浪費(fèi)了這機(jī)會!而且等會兒皇上回來了,您可要好好表現(xiàn),現(xiàn)下又沒有別的女主子在,您看!皇上又獵得一只鹿!”
徐映蕓理理衣衫,換上一副含情脈脈的笑容看著鳳司琦。
鳳司琦正想回營帳歇息一會時,便看到徐映蕓搖曳著纖細(xì)的腰肢,一臉崇拜的向他走來。
“皇上當(dāng)真好風(fēng)采!臣妾真是幸運(yùn)之極,能夠看到在皇上與在宮中不一樣的一面。”
鳳司琦剛出了一身汗,如今正是燥熱難當(dāng),又見到徐映蕓一副做作的嬌媚,不耐之意難以壓下,便對她說:“朕有點乏了,皇后就自行回行宮休憩吧,朕今夜再去看皇后!
鳳司琦稍顯即逝的不耐還是被徐映蕓捕捉到了,她低下頭應(yīng)道:“是,皇上!笨粗饾u遠(yuǎn)去的身影,以及天邊光芒漸收的太陽,內(nèi)心愈加強(qiáng)烈的不安之感迅速覆蓋了角落處的鈍痛。
回到行宮徐映蕓便一直坐著,桌上的飯菜都涼了,她直到放進(jìn)口中才發(fā)現(xiàn),抬頭一看,天幕不知什么時候已換上了深沉的黑色。是今夜嗎?
“娘娘!娘娘!糟了,皇上的院子遭刺客來襲!怎會這樣……娘娘您寫的不是……”
“我過去看看,你留在這兒守著!”徐映蕓打斷了紅夏的話,急急地往東院趕去。
她去到東院,便看到黑衣人和護(hù)衛(wèi)正在打斗。皇上在哪兒?
不知是不是那些黑衣人認(rèn)得她,她四處找尋著皇上,卻沒有一個人傷她。
她看著大敞著門的廚房,放輕腳步走進(jìn)去。似是有聲響,她停下來靜靜地聽,角落處傳來沉重的呼吸聲!
“皇上!你如何了?哪兒受傷了?”徐映蕓雖看不清鳳司琦的臉色,也知道按照他如今氣若游絲的樣子,定然受了很重的傷。
“腳……中毒……”
聞得他低低的聲音,她馬上撩起他的長袍查看,借著明亮的月色,她看到那翻卷的皮肉滲著絲絲血跡。
他剛剛說中毒了,估計是刺客的刀上淬了毒,他不知怎地被傷到了。
不再多想,徐映蕓撕下幾段布條,取一段綁著傷口的上方。然后低下頭去,一口一口地把毒血吸出來。
鳳司琦意識早已模糊,他只知道一個身影匐在他腳邊,還有那肌膚的觸感,是柔軟的。
徐映蕓看不到他的毒素是否清了,便一直吸了好久,直到嘴唇都發(fā)麻了才停下,然后為他包扎好。她抓起他的手摸了摸,怎么這么涼?而且毒血清了他也應(yīng)當(dāng)清醒過來才是,傷口畢竟不算太深。
她再查看鳳司琦的身體,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后背簡直就已經(jīng)是躺在血泊中。由肩及腰的傷口,她畢竟是深閨中的小女子,看到如此猙獰的傷口,緊捂著嘴巴,想要為他處理,可也不知從何下手,而且雙手還不受控制地一直顫抖。
她把腦海中所有療傷的辦法都想了一遍。于是把裙擺大片地撕下來,像捆粽子一樣把他整個后背包起來。
對了,太醫(yī)曾說失血過多得補(bǔ)回來。可是去哪兒找血?徐映蕓來回地踱步,看到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輕輕拿起,在自己的手臂上比劃了幾下。
她不禁咽了一下口水,拿了一只碗過來,緊閉雙眼劃了一下過去。霎時艷麗的血色便刺眼地出現(xiàn)在雪白的手臂上。
血液緩緩地流出來,她側(cè)臉看看正在昏迷的鳳司琦,咬咬牙掰寬了一點傷口。
等喂他喝完一碗的血,她自己也累得快暈過去了。本只是想坐下休息一下,可就這樣不知不覺睡著過去了。
四、
天僅僅有點亮光,太陽仍未升起時,鳳司琦便醒了。
他知道昨夜有人幫他處理傷口,甚至喂他吃了些不知什么東西。環(huán)顧四周,他看到了在爐灶旁蜷縮著睡著的徐映蕓。
一股厭惡感迅猛升起。真是用的好心計,若不是他早知道她的陰謀,如今定是被她感動到了
不過他倒是沒想到她愿做到這個地步,瞧了瞧腳上的傷,又看了眼徐映蕓,在將軍府里她定是過著金嬌玉貴的生活,他沒想到她竟會親自為他吸毒血。還有放在他旁邊沾血的碗……
他緊抿著薄唇。那女人的衣袖上也沾有血跡。他用力撐起身體,放輕腳步走至她身旁,掀開她的袖子一看。
她的手臂就像無暇的白玉多了一條猙獰的裂痕?吹竭@些,他的心里不由地憋了一股火氣,想發(fā)作又無處可出。這女人的腦門被驢子踢了嗎?還真以為喂血就能補(bǔ)血。果真是深閨中的白癡!
真是越看越覺怒氣橫生,他猛地抱起她,也不管是否會把她弄醒,走出這狹小臟亂的膳房。
徐映蕓終是被鳳司琦的微跛顛醒了,在睜開眼之前,所有事情在腦中過了一遍。
“皇上!您沒事了!嗚嗚……臣妾昨夜真是嚇?biāo)懒,幸好您沒事!”徐映蕓把臉埋在鳳司琦懷里,抱著他的腰身嗚咽道。
鳳司琦眉角微蹙,她暈倒的時候真是順眼太多了。
“皇上,您回來了!”顧陽看到鳳司琦抱著徐后一起出現(xiàn)的時候,有點目瞪口呆,連要與皇后行禮都忘記了。
等冷靜下來,顧陽終于發(fā)現(xiàn)了鳳司琦身上似乎有傷。昨天皇上與他說皇后已傳信給徐將軍,信上定會把皇上特意向皇后透漏的住處告訴徐將軍。所以皇上與他換了住處。他住的西院也派了大多兵力駐守?烧l知他這院子只來了少量的刺客,等他應(yīng)付完這些刺客再趕去皇上的東院時,侍衛(wèi)都被殺了,皇上也失蹤了。他只能把在追截皇上的刺客都處理掉。
不知為何昨夜派出這么多人竟找不到皇上。
“昨夜沒有尋到皇上,屬下罪該萬死。”
鳳司琦看了一眼懷中的女人,若有所思。“起來吧!背鞘切煊呈|天生愚鈍,連他那簡單的暗示都聽不懂,不然便是她從中做了手腳。
徐映蕓被鳳司琦那一眼看得有點虛,以為是怪她害他錯過了被救的時機(jī)。昨夜的確有人來尋找他們,可她不知是刺客還是自己人,于是就把鳳司琦用稻草覆蓋著,她自己躲進(jìn)缸里。誰知來人真的是自己人,也就害鳳司琦錯過了被救的機(jī)會。
看到鳳司琦越發(fā)蒼白的臉色,顧陽忍不住出聲:“皇上,不如屬下……為您代勞?”
鳳司琦不再理會顧陽,快步走向房內(nèi)。他把徐映蕓放下床后,道:“皇后,你救了朕一命,朕定會記在心里!
徐映蕓聽著他那例行公事般的語氣,眼底盡是一片澀然。可再抬頭時,雖笑意不達(dá)眸底,也是歡顏道:“皇上,我與您本是夫妻,患難與共自是應(yīng)該。”
不知為何,鳳司琦看著她那笑容,覺得不適極了。就像即將死去的人那回光返照的時候,有人與他說,你的病好像有所好轉(zhuǎn),可只有自己知道,那美麗的話語只能徒增死去的悲哀。
第一次被徐映蕓的笑惑了心智,他鬼使神差般地俯下身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好好休息,你要什么朕都會給你。不要胡思亂想!
五、
自在行宮那一吻后,直到如今回宮了,徐映蕓再也沒有見過鳳司琦。她每日呆在宮里,他也不曾來這里。
“娘娘,今兒日頭不錯,要不咱們?nèi)ビ▓@逛逛?”紅夏不明白為何徐映蕓不多點去找皇上,如今德妃都寵冠后宮了,其他女主子都在說徐后定是在狩獵時惹了皇上不快,凰寧宮如今就是寬敞點兒的冷宮罷了。她覺得憤然,娘娘那姿容,德妃連十一都比不過。娘娘只是不爭罷了。
可她從小便陪伴在徐映蕓身邊,多少知道徐映蕓如此所為的心思。深宮中最多的是情,每個妃子對皇上總有多多少少的情?勺钜坏玫囊彩乔椤D锬锘蛟S要獲得些許帝王情意是不難,可那些許的情意,就像一碰即死的鴆毒,她大概是不想當(dāng)那飲鴆止渴的愚人罷。
“今兒日頭有點毒,還是這兒陰涼。”
“聽說皇上正與德妃娘娘在御花園中,娘娘您不去也好吧!奔t夏不經(jīng)意就把自己心里所想說了出來。
好一會兒,她卻聽得徐映蕓柔潤的聲音響起:“秋日的海棠定然開得極好,咱們也過去湊湊熱鬧吧!
徐映蕓說完便回到房中,拿著簪子一個一個地在頭上比劃。
“娘娘,今日想要梳什么發(fā)呢?不若弄個飛天髻可好,再簪上這套石榴色的瓔珞定是高貴艷麗!
“唔,今天不必了。清雅一點便好!毙煊呈|拿出一支白玉并蒂蓮的步搖放在掌心上凝視,那是她大婚時母親給她的唯一禮物,也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遺物。水中魚兒可相濡以沫,泥里蓮花可并蒂而生,母親希望她亦可與夫君白頭偕老。隨后,她把它簪在髻上。
紅夏看著一襲白色襦裙,再挽了一條繡金薄紗的徐映蕓,不由贊嘆:“娘娘,我早便知道您是天女下凡!不過……您不是向來不喜這般素雅么?”
“天干物燥,帶些滋潤的糖水吧!毙煊呈|沒有回答。
紅夏一笑,知道她是想給皇上帶去。
去到御花園中,徐映蕓一眼便看到了鳳司琦,還有德妃——倚在他身上。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自找苦吃,于是想就此掉頭回去。
可是——
“皇后姐姐,您終于出來散步啦!”
嬌脆的聲音傳來,真是進(jìn)退兩難。徐映蕓笑得和藹可親:“見過皇上。妹妹與皇上真是好興致 !
“嗯。皇上說海棠正盛,不看著實可惜。姐姐來這兒坐下呀!”德妃笑著說道,還時不時回頭看鳳司琦幾眼,好像他們真的是一對平凡的夫妻,如今正在招待外來的賓客。
徐映蕓大方地笑道:“妹妹客氣什么,姐姐今兒出來很久了,走得有點兒倦,就不……”
“朕亦將近一月不曾與皇后好好說話了,不知皇后可否賞臉為朕留下?”鳳司琦打斷了她的話,笑吟吟地看著她。
“那是臣妾的榮幸!毙煊呈|坐在他們對面。
鳳司琦雖那樣說,卻一直與德妃談笑風(fēng)生。她便認(rèn)真地賞花。
鳳司琦看著自顧自出神的女人,竟十分懷念往日矯情地往他身上撲的她。而如今的德妃,又似乎像極了往日的她——那樣令人厭煩。
他越看越覺氣堵,忍不住道:“皇后莫不是覺得花比朕有趣多了?”
“啊?額,怎么會,皇上的話妙趣得緊!
“是嗎!庇致牭眯煊呈|向來的場面話,鳳司琦心中不悅地淡淡道。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了,突然想起出門前叫紅夏準(zhǔn)備的甜湯:“皇上,天氣干燥,臣妾帶了些滋潤的甜湯給您。”
“可是皇后做的?”
“臣妾廚藝堪堪,所以便叫人做。”
鳳司琦想到剛剛她對他的忽視,再加上如今拿來的湯水還是別人做,心下更是不快,于是默然不語。
德妃見此,便移開那盅甜湯,甚是抱歉道:“姐姐,剛剛皇上才喝了我燉的湯,現(xiàn)下估計吃不下了……”
徐映蕓望著鳳司琦,見他仍是一言不發(fā),便轉(zhuǎn)頭對紅夏輕聲道:“你拿下去吧!
步搖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細(xì)微的叮咚響聲。
“呀,姐姐的發(fā)簪甚是漂亮,可否借我一看!痹掚m是對著她說的,可德妃一直看著鳳司琦,惹人憐愛道。
“不過是看一下,又有何不可。”鳳司琦看著徐映蕓。
徐映蕓緊握著手心:“皇上,臣妾頭上只簪了這么一只步搖,拿下來欠妥!彼ǘǖ乜粗m不懂示弱,可是仍希望他能憐惜她。
鳳司琦只看到她那清傲不屈的神情,沒留意到眼底那微弱的期待:“皇后,你身為后宮之主,這便是你的風(fēng)度嗎?”
紅夏看著腰桿挺得筆直的徐映蕓,緩緩地拿下步搖,遞給了德妃。她不禁紅了眼眶。今日是娘娘第一次戴著這步搖,平日放在盒子里都舍不得拿出來。
“啪”——德妃手上的步搖掉在了地上,白玉做的并蒂蓮碎裂得已看不出形狀。
“姐姐,對不起!我不小心……你原諒我吧……”德妃馬上紅了眼眶低聲啜泣道。
鳳司琦的心里也一顫,照剛剛徐映蕓的神情看來,她是很重視此物。他只想要挫挫她的銳氣,可并不想得此結(jié)果。
徐映蕓看著地上的碎片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彎下腰,那一瞬間像極了佝僂的老嫗。她一塊一塊地把它拾措起來,它們好似在咧開嘴嘲笑她的自作自受一般,笑得她手上禁不住地顫抖。
待收拾完了,她雙眼毫無焦距地看著鳳司琦的方向啞聲道:“皇上,臣妾先行回去了。”
鳳司琦聽著她一字一句道來,她雖是沒有哭,可那低啞的聲音聽起來卻比剛剛德妃的哭聲要悲戚千百倍,壓抑著沉沉的委屈。
那似乎是一種絕望。就像遠(yuǎn)遠(yuǎn)看到?jīng)坝慷恋暮樗,看著它一步一步向你逼近,隨后又在水中痛苦地掙扎,一刻一刻承受著窒息的痛苦,直到死去。那是漸進(jìn)而無奈的絕望。
“徐映蕓!這簪子沒了我再賞給你便是!你要一模一樣還是更加貴重的都可以!”
鳳司琦絲毫沒發(fā)現(xiàn)自己用了“我”自稱,而且還叫了皇后的名字,他拉著徐映蕓的手臂,用力把蹲在地上的她扯起來。
不過徐映蕓還是聽出來了,她不由地笑開,卻不知是諷刺還是開心,一手輕撥開鳳司琦的手搖搖頭道:“皇上不必了,這步搖也不是我的最愛,不過是看它搭這身衣裳罷!
鳳司琦看著她稍稍發(fā)紅的眼眶,雖是極力壓抑,卻仍帶有細(xì)微的哽咽,內(nèi)心后悔痛極。她向來堅強(qiáng)得他以為她是無堅不摧,他卻忘了她不過是一個女子,在深宮的浪潮中汲汲于生的女子。
她向他福了一禮,整理了一下微亂的妝容,仍像往日一般端莊高貴地離開。
六、
鳳司琦試圖心無雜念地處理政務(wù),換作往日,在卯時以前他必定看完全部奏折,可今日已是辰時,旁邊那堆奏折都是沒看的。
今日自御花園回來后,徐映蕓的音容就像他如影隨形的影子,無時無刻都跟隨在他身邊。現(xiàn)在天已黑了,他真想把蠟燭給吹熄了,看那影子還能在否。
他苦笑,自己竟被她弄得這般幼稚。
“皇上,皇后娘娘又傳信將軍府了!卑敌l(wèi)突然來稟。
“傳司徒譽(yù)。”
“皇上,可是徐將軍又有動作?”司徒譽(yù)進(jìn)來時看著有些眉心緊蹙的天子,心生疑惑。
“嗯。徐良熾那老狐貍上次派了那么多人都沒有殺死朕,怕是要忍不住了。況且今日,朕如此欺侮他女兒,倒是給了他一個好借口!
司徒譽(yù)思忖片刻,今日之事他都知道了,估計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在宮中受辱,還有皇上后來失控,好像也是為了皇后。大家都在猜測皇后到底是受寵還是失寵。不過深宮中的事情就像在迷霧中走迷宮,霧散了,你以為看清了前面的路,其實身置迷宮大局而不知。
“那若徐將軍……皇上要將徐后如何處置?”
鳳司琦沉默了。往日他是毫不猶豫便把她打入冷宮的,如今雖說也是可以這么做,但他卻不想。
“皇上,皇后娘娘在凰寧宮設(shè)了宴,邀您過去!币惶O(jiān)來稟。
鳳司琦聽得這話,心里既有些微妙的期待,又有些不安的忐忑。
“朕容后就去!兵P司琦瞥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司徒睿,假裝淡定下來。不過徐映蕓到底在搞什么,上午那事后,他沒有料到她會這么快就想見他。
鳳司琦去到便看到徐映蕓正要起身給他施禮,他阻斷了她的動作,看到她身上仍是今日早上的那套服飾,心里莫名的悸動。
徐映蕓給鳳司琦緩緩地倒了一杯酒,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好似今日從未發(fā)生過什么:“皇上,您看臣妾把這宴席布置得可好?”
鳳司琦不答,隨著她的目光環(huán)顧了一下,雖精致,卻太過喜氣,倒像尋常百姓成婚時的大堂。
徐映蕓繼續(xù)道:“皇上,我十二歲那年掉進(jìn)了池塘中,被救上來時渾身濕透。所有玩伴都安慰我,說我是出水芙蓉;噬峡蛇記得,你當(dāng)時也在!彼nD了一下,看著鳳司琦的目光帶上了幾分兒時的玩趣,又道:“您卻說我是落湯雞。你看,你從小時候便是對我如此!
鳳司琦也被她的緬懷逗得緊繃不住,嘴角上揚(yáng)。
“不過我卻知你不是這樣的,不是從小就討厭我!”徐映蕓突然堅定地說,像極了執(zhí)拗的小孩。“我看得到,他們撫慰我時都在極力忍著笑,他們都在笑話我。您雖那樣說我,卻把袍子披在了我身上!彼秸f眼里的光芒越亮,像被流星瞬間點亮的天幕。
鳳司琦想起了那時躲在他懷中,身體因浸了冷水而簌簌發(fā)抖的女孩,不禁莞爾。突然,一股幽香撲面而來,女子溫軟的身軀緊貼在他身上。他怔住。
徐映蕓帶著幾分懇求,低聲道:“給我片刻就好。”她的一手放在鳳司琦的后背,感受著她時時刻刻想要記著,卻敵不過時間的洗刷,終究漸漸淡忘的溫度。
鳳司琦一動不動,緩緩閉上了眼睛,任由她緊緊地抱著他。
半響,鳳司琦感覺到空氣中那淡淡的秋涼,他睜開眼睛,原來她又已端正坐回了他的對面。他想要抓住她的拂過他肩膀的衣袖,可她離開得太快,他來不及。
隨后又聽得徐映蕓的聲音響起:“皇上,如果我爹爹不是我的爹爹,你會喜歡上我嗎?”沒等鳳司琦回答,她又自言自語道:“看我說的什么話……”
突然一陣銀光乍現(xiàn),鳳司琦馬上越到徐映蕓身邊,把她撲到一側(cè)。徐映蕓反應(yīng)過來,趕緊起身檢查鳳司琦的身體,她驚愕了。他完全可以不顧她自己避開,可是那泊泊流血的手臂又說明了什么。
“皇上……”
鳳司琦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皺眉看向屏障后方,同時對她說:“無礙!
隨后一陣蒼老渾厚的笑聲從屏障后傳出,一老者從那兒緩緩走向他們:“看來老夫的皇帝女婿真的如老夫女兒所說,很寵老夫的女兒!”
鳳司琦沒有應(yīng)徐良熾的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徐映蕓:“你既要帶你父親來殺死我,那剛剛那番話又是為何?”
“皇上,這您都不懂嗎,映蕓只是在幫我分散您的注意力罷了。”
徐映蕓剛想要張開口,可聽得父親如此說,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下。就如她一寸一寸咽下想要解釋的話語一般,鳳司琦眼中的光芒也漸漸黯淡,像原本舒展的含羞草,在被一只無情的手觸碰后,也一寸一寸地合閉。
徐映蕓害怕看到鳳司琦那樣的目光,那樣,她會誤以為他喜歡上了她,而后生了退卻之心。那她從前到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意義又何在?
就在此時,徐良熾道:“皇上,若你主動禪讓,老夫便留你一命做我女兒的階下囚,若不,便想想如何向先皇交代吧!
鳳司琦冷笑。
徐良熾早已等得不耐,見他如此,馬上道:“給我上!”殿內(nèi)黑衣刺客從四面八方躍下。
“護(hù)駕!老匹夫,今日就讓我將爾等一網(wǎng)打盡!”顧陽洪亮的聲音從殿外傳來,一批批御林軍把殿內(nèi)的刺客團(tuán)團(tuán)圍住。
徐良熾驚顫錯愕:“怎么會……怎么……”
“國仗都到知命之年了,如何還這般天真。你既來得刺殺,朕又怎會一點防備都沒有!兵P司琦又沉痛地看了一眼徐映蕓。剛剛?cè)舨皇撬诒ё∷臅r候,在他背上劃過‘有伏’二字,他也不會得以用手勢提早示意暗衛(wèi)去通知禁衛(wèi),讓顧陽及時來到。
七、
鳳司琦一個手勢,禁衛(wèi)軍正要上前圍捕徐良熾,可與此同時,徐良熾的動作又生生讓他們停下——一把銀白的匕首抵在徐映蕓的頸脖上。
徐良熾扯著徐映蕓連連后退:“皇帝小兒,如何,我與小女,你要如何選?”
“徐將軍,你自己的女兒都不愛惜,與朕何干!兵P司琦淡然道,可當(dāng)他觸及她的眸光時,卻又后悔至極。
她在笑,低低地笑出聲來,可是那兩行淚水卻訴說著她無盡的蒼涼。如果不是她開口說話,他們都會以為她快要瘋了,不過也是,皇上視她為反賊,她的親爹也要把她作為要挾的籌碼,換做他們大概也會瘋吧。
“皇上,我從不曾怪過你。我也很高興你不曾喜歡我!币驗槲覑勰,所以你肆無忌憚地傷害我,我也不會怪你。因為你不喜歡我,所以我死去了你才不會傷心。那樣很好。
“徐映蕓!你又在亂說些什么!”鳳司琦想要對她說些什么,他想要對她說不是這樣的,可是不是哪樣呢,他卻又如鯁在喉。
徐映蕓側(cè)過頭,繼續(xù)道:“爹爹,我讓您進(jìn)來了,便算我還清了您十八年的養(yǎng)育之恩。”徐良熾握著刀柄的手顫了一下。
徐映蕓最后的笑顏如煙火般綻放?伤男v卻成了他最終的夢魘。
鳳司琦自徐映蕓自盡那日后,她嬌柔做作的笑,她悲愴凄然的笑,無時無刻不在他腦中浮現(xiàn)。那日徐映蕓死了,徐良熾也隨她去了。他如愿拿回了軍權(quán)?捎趾孟袷チ耸裁础,他沒了他的皇后,他唯一的結(jié)發(fā)之妻。
今日,是他對收回的軍隊進(jìn)行大閱的日子。早晨,他去了凰寧宮。她的大婢紅夏正收拾著她的遺物。紅夏正準(zhǔn)備要燒一封信。他拿出一看,上面僅有四字“帝在東院”。
他問紅夏,那是什么。紅夏說,那是娘娘生前與皇上狩獵前夕要她交予將軍的,可她不知怎地把信弄不見了,然后自己又寫了封一模一樣的給將軍。前些日子收拾的時候又找著了那封失蹤的信。
他手上的信紙就這樣自然落在火盆上,一點一點焚燒殆盡。
百萬將士高呼的“吾皇萬歲!吾皇萬歲!”把他的神識從回憶中拉了出來,聲音震蕩了整片大地。他一步一步走上將臺,到達(dá)最高處的時候,他似乎能看到朱墻碧瓦的皇城里細(xì)小得辨別不出的凰寧宮,她巧笑嫣兮地坐在里面,等他點完將后回去與他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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