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天過去了，終于有客人對店里這條一直賣不出的人魚有了購買的興趣。

　　店鋪老板將渾身血淋淋又奄奄一息的人魚翻了個身，這只人魚已經滯銷很久了，如果再不賣出去，大概只能變成一條死魚。如果變成死魚的話，那么這人魚的一身肉，也就只能被剁碎了當人魚肉丸賣出去吧。人魚肉丸能賺多少錢，死了之后的人魚肉口感大大下跌，廉價一如豬肉，這樣的價格對比前期的人力物力投入，簡直虧損得讓人心痛到要掉眼淚。

　　老板動作粗暴的抓起人魚的頭發(fā)，露出人魚一張被毀了一半的臉，這人魚的半張臉皮子都皮開肉綻起來，顯是抓捕的時候被那不溫柔的捕手用鉤子不慎撕破了臉。一雙手也被切掉了。人魚的手指，尤其是那伸縮自如的指甲，是比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刀劍還要鋒利的存在，是兇器。這條人魚被捕捉上來的時候，反抗的厲害，人們沒辦法，就只好剁了他的手。反正也只是公人魚啊，充當食材正是剛剛好的了，少點器官部位什么。到時候都切開來吃了，誰會在意少了手？

　　人魚除了充當食材，也是會有人會買回去當觀賞性寵物的。買回去當寵物，一般都是些外地人。傳統(tǒng)風俗所致，本地的人若要買人魚，那肯定當食物買回去的。這是當?shù)厝藳]有條紋規(guī)例下達成的一種共識——誰愿意養(yǎng)這些漂亮又不知所謂的危險東西，也許哪天晚上一疏忽，這人魚就偷偷從水箱里跑出來殺了你，可以想象到時候鮮血染紅被單，頭顱滾到床底下，死不瞑目，多可怕，這可不是說著玩的。

　　所以“觀賞性”人魚高價賣給外地人，這些外地人通常很有錢，每次遇到了，都能狠狠的宰上一筆。是人傻錢多。就算客人日后因為人魚死了，也同他們這些賣家沒有關系�？傆幸恍┤藭蝗唆~美麗的外表迷惑而做下傻事。不過那又怎么樣呢。死的又不是他們。只是些不相關的客人罷了。而且那些死亡，都是人魚本身所帶的“魔性”才導致了這樣的悲劇啊，至于其他的，根本就不關他們的事。

　　所以每年都會有人魚出口到外地，哪怕聽說了那么多可怕的傳聞，還是會有前仆后繼的人們因為抗拒不了人魚的美麗而前來購買。作為這樣“觀賞性”的人魚，大多數(shù)賣出去的都是母人魚，少有人會買公人魚，除非是口味變態(tài)獨特，眾所周知，公人魚發(fā)情時候的模樣特別特別惡心。

　　毀了容的人魚一點也不見傳說中該種族不分男女的，那種對人類有種致命般魔性的吸引力。甚至可以這么說，它看起來丑極了，而且是一種令人害怕的丑。配上偶爾咧嘴時露出里一嘴細小鋒利有如刀子般的牙齒，恐怖效果更是得到雙倍的加成，根本就是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但老板對此一點都不在意，或者說是因為他整天對著一些長相奇怪的食材，早就對食物失去的美丑的衡量。他可不知道，若是客人是慕名而來購買人魚的外地游客的話，見到了這人魚會有多失望。好在客人看著人魚雖然被沖刷過卻仍然帶一種骯臟的視覺效果的身軀，有幾分不滿的情緒從眼中流露出來，但顯然沒什么和失望相關的情緒在里頭。老板對著客人推銷夸耀自己的貨物：“客人，要來點人魚肉嗎？別看它這副模樣，少了手又毀了容，但它品嘗起來……”

　　“行了，行了。”客人有些不耐地打斷老板的話，“我又不是第一次買，你當我是那些外地人？可別跟我說這只人魚只是少了點肉，我看得出，這條魚根本就是染病了吧�！�

　　老板表情不變，看著客人伸手點了點人魚屬于魚尾的下半身，客人說：“這是條公人魚，但不知道染了什么奇怪的病，你看他的生/殖/器/口子那兒都壞死了，那一串發(fā)白的東西就是異變物，可不是什么洗不掉的臟東西。誰知道吃了這種不干不凈的東西之后，會得什么病�！�

　　老板抓著人魚的頭發(fā)，人魚的頭發(fā)摸起來和人類的并不相似，那種手感有些像海帶。這只人魚離開誰有一段時間了，按說人魚不該長久地離開水的，但之前經驗現(xiàn)實，若是將它再繼續(xù)泡在水里，這人魚下半身的病癥反而會加重。于是老板索性也將這條人魚撈出來擺柜臺上，待這條人魚干渴得不行了，便端盆水往人魚身上澆上去。這么做省了資源又對大家都好。

　　最開始的時候，這條人魚的病癥并不顯，這季節(jié)是人魚回溯的時候，被捕撈上來的人魚數(shù)量少，這些天，老板也只得了這么一條，所以自然對這人魚也好，喂的東西也精細些，想將這人與養(yǎng)的肥碩點，好多賣點錢。哪想到這人魚后來發(fā)了病，原本的金元寶，瞬間成了賠錢貨。

　　老板直嘆自己晦氣的同時，自然對這人魚態(tài)度也差了。這本該嬌養(yǎng)的人魚頭發(fā)里，如今還纏著些半腐沒爛的小型魚蝦。這些小型魚蝦被裹得細密，一般人若不仔細去看，也看不出來，纏得時間久了就死成了半腐沒爛的模樣，散發(fā)出腥臭的味道，同店中其他海類產品的腥味混在一起，老板一點都沒覺察到。

　　客人盯著人魚的頭發(fā)嫌棄地皺了皺眉，老板經過了這一來一去的對話，知道自己這回遇上的是大約是個慣會買魚的老手，些許一會兒就要上演一場“你來我往”的價格戰(zhàn)，但他又不能確定這位客人知曉多少，興許只是做出樣子來的只了解點皮毛東西的外行。近來店中生意并不大好，遇著眼下這么個賺錢的機會，他自然是能撈多少錢就撈多少錢。老板笑了笑，笑容看起來憨厚：“這位客人，你怎么能這么說呢，這可是……”

　　“你把這只人魚泡到水里，過個十分鐘，就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了�！笨腿擞忠淮未驍嗔死习宓脑�，他望著老板，目光仿佛洞悉一切。

　　老板心里有些驚訝，其實他原本是想瞞著人魚的病將之買出，因為若是叫人知道這條人魚染病的話，價格會低很多的吧。這條人魚的病癥古怪，沾了水就曝光，買家買回去了下鍋，大概最后只能得到一鍋爛肉，但那時銀貨兩訖，那買家也就只能自認倒霉。

　　老板倒是不擔心信用問題，這小鎮(zhèn)的前景不好，他在此處奮斗了那么多年，該攢的錢也攢的差不多了，再過些時日，他就搬去帝都之城，身后便是惹上一攤爛帳，到時候一跑，就什么都沒了……只他沒先到這個客人居然把這條人魚身上的問題看得這么明白。話說得這么清楚，已至此，若再一味地糾纏否認下去就沒有意思了。

　　老板面上不顯，一味地笑著說：“客人，這人魚的確是有點小小的毛病，不過……”

　　客人伸出五個手指：“五個金錁，我買下整條，不能再多了�！�

　　老板嘴角抽搐了一下，心想對方還真了解人魚的內部價格，他放下了一直攥著人魚頭發(fā)的手，搓了搓訕笑道：“客人，不是我說，你這價格也實在是……”

　　“八個。”客人抬眼，神情冷淡，“八個金錁。你若還不肯賣，那就算了。這只人魚生的這么丑，臉又在你們捕捉的時候被削掉了一塊，公人魚一向沒什么市場，現(xiàn)在又染了病，大概除了我，再不會有人會買了。過個十天八天的，這人魚鐵定會死。倒不如賣給我�！鳖D了頓，客人神色冷漠地說，“如果不是家里有一個快要死的老太婆，非要喝什么人魚湯，我也不會來買這樣一條人魚�！�

　　老板望著柜臺上那半死不活的人魚，嘆了口氣。
　　最后以八個金錁的價格，這條人魚被了賣出去。

　　“把這人魚兩段吧……”客人這樣說著，想了想，又有另外的想法，琢磨著，“算了，還是直接切了腦袋好了，剩下的都拿去熬湯�！笨腿舜蛄恐衽_上這條可憐的人魚，目光在人魚的肚皮上逡巡許久，最后終于找到一個下落點，他伸出手，在人魚的肚臍上比劃了一下，“就是這里，從這里開道口子，會方便掏取內臟。”客人臉上露出來略帶嫌棄的表情，“我真的是很討厭人魚內臟的味道啊。光是聞到都覺得渾身都不舒服。老板拜托你了，你能將它們掏得干凈點嗎？我愿意額外再支付一個金錁�！�

　　老板有些驚訝，客人真的對人魚的構造很了解啊。人魚雖然看著上半身同人類很像，但內部結構完全不一樣。尤其是內臟器官。有些人不愛吃人魚的內臟，買了帶走前，會要求店員將人魚內臟掏干凈。這可是個難活，因為操刀的時候，很容易一不留神就將人魚內臟戳破，然后汁液四濺開來，弄得一整個人魚胸腔里都是內臟的味道。若這樣，便又要給買家補償賠錢了。操刀最難的，是第一下落刀地方的選擇。若是第一刀弄好了，之后只要細致點，也就都好說了。

　　老板自身經驗豐富，但他也沒得能像這位客人一樣，看這么幾眼，就找出最好的下刀地方。他有些好奇對方的身份，也很好奇對方口中那個非要吃“人魚肉”的老太婆。不過很多時候，有著一顆過剩的好奇心并不是好事。老板在過去那么多年，早就學會了如何通過“不聽不說不見”的方式來保護自己，他的確好奇，但那好奇也只得一瞬。對方給錢利落，又追加了一個金株，對于挖去內臟的事情，老板自然加倍地認真對待。是了，沒人會討厭錢財?shù)模退氵@個客人對人魚行業(yè)了解通透到讓他一度心里覺得有些不舒服，但如果對方支付了額外的金錁，他自然很樂意為對方提供細致的一條龍服務。

　　老板臉上堆起笑容，尤其是客人將九個金錁都支付的時候，老板的笑容越發(fā)地真誠，他抄起刀子，利落地將人魚翻了個兒，因為心情愉快，所以跟客人聊了起來：“客人，你是哪里人呢，對人魚這么了解的話，應該是本地人吧？”

　　對方可有可無的“嗯”了一聲。
　　除了在面對人魚的時候，客人其余時間，話語很少。
　　但這并不妨礙老板單方面交談的興致。

　　“最近天氣真熱啊……”
　　“客人你經常吃人魚嗎？你最喜歡人魚的哪個部分呢？我最喜歡人魚尾尖的部分了，那可真是美味呢。不過我老婆最喜歡吃內臟，哈哈哈……客人你一定很不能理解吧。說起來內臟這部分就跟榴蓮一樣啊，喜歡的人喜歡得不得了，討厭得人連聞一下都覺得惡心……”
　　“聽說最近捕獲的野生人魚越來越少了……國家不是正在啟動那個項目嗎，什么，是叫‘人魚養(yǎng)殖場’吧……”
　　“很多人反對啊。”
　　“客人你對此是怎么看的呢？”

　　拿出特殊的一次性捆縛帶，老板將斷了手的半死不活的人魚綁上巨型砧板。這情形有些像手術間。躺在砧板上的人魚是病人，拿著刀子的老板是醫(yī)生。一刀子切下去，人魚蒼白得似乎帶著海水藍的皮膚就咕嘟咕嘟地冒出了血珠子。人魚皮膚光滑得如同絲緞，也像是荷葉之類的東西，那些血一冒出來，就團成珠子模樣，顆顆分明地從肌膚上滾落下去，像孩童們捏在手中玩的，那些美麗但是帶著幾分渾濁質地的透明感的珊瑚珠。

　　血色和蒼白形成分明的對比，透出幾分詭異的妖艷�？腿藢τ诶习宓脑捳Z，一直都是“嗯”一聲或者“啊”一聲，沒什么交談的興趣，只是目光專注地看著被切割的人魚。

　　在掏取內臟的工作進行的末尾的時候，客人突然出聲，說：“對了，麻煩你把尾巴上的那些壞掉爛掉的地方也都剜掉吧�！毕肓讼耄终f，“頭發(fā)也削掉。”客人望著人魚海藻模樣的長頭發(fā)，評價著，“雖然頭發(fā)吃起來味道有些類似于海帶，但味道比海帶難吃多了。”

　　“好嘞。”老板利索地削掉了人魚的頭發(fā)以及尾巴腐爛的部分，拿起一側的工具，那是一個仿佛縮小版的斷頭臺一樣的工具。“咔嚓”一聲，人魚的腦袋滾落下來。

　　老板伸手接住，笑著問客人：“需要售后運送服務嗎？六個銅幣就可以了。”
　　客人點頭：“好。”
　　老板又提醒：“請在兩個小時之內將人魚烹飪煮食，這段時間內，人魚肉是最鮮美的時候了�！�

　　盡管對方買了這么一條帶病的人魚，似乎只是為了應付家中難纏的老人。人魚染了疾病，可以想象味道肯定不好，況且還指不定會有什么副作用。不過，排除這些不提，該提醒的場面話，他還是需要說的。

　　客人帶著尸首分離的人魚回到家中。
　　這是很漂亮的一幢房子。
　　很漂亮，裝飾華美，布局精巧。
　　可是——

　　可是總是帶著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奇怪的，壓抑的感覺。
　　這是老板來到這個房子里的第一印象。

　　有輕微響動，在老板打量著四周事物擺設的時候，一側的門開了，有人推著一個女孩出來。那個女孩坐在輪椅上，老板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心驚肉跳了一下。對方身形纖弱，長相很清麗，一身白衣，黑色的長發(fā)絲緞一樣，白皙的臉龐花朵一般，似乎很脆弱的模樣。

　　按理說這應是我見猶憐的風姿，對方低頭的時候，也的確是如此的，可當對方抬眼看過來的時候，老板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對方長得很美，卻美得不詳。他覺得自己似乎經常見著這樣的美麗，卻腦中一時僵住了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說不出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就像什么呢？反正難以形容，不是什么好東西。

　　輪椅上的女孩看了老板一會兒，開口了，卻是對客人說的：“阿西。你回來了�！�
　　老板看著這個略顯詭異的女孩，干巴巴地笑了兩聲：“哦，哦……我想起家中還有事，就先回去不叨擾你們了。以后若還想買人魚，可以來找我，我會給你留下好的貨源的……”說完火急火燎，頭也不回，幾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態(tài)地走了。

　　“你看你把人嚇的。”被稱呼為“阿西”的客人淡淡說。
　　女孩抬起頭：“可是，他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胖瘦剛剛好，雖然有些老了，不過多煮一會兒，味道會很好吧。”偏了偏頭，似乎想起別的什么，女孩露出了一個大約是高興的表情，“對了，我的人魚呢？我叫你買的人魚在哪里？”

　　因為高興，女孩拍了拍手。而她的裙裾也晃動了一下，裙裾底下，里頭的東西也露了出來，是條亮閃閃的布滿了銀鱗的魚尾巴——女孩她也是人魚。

　　阿西一言不發(fā)地將人魚拖過來，女孩觸摸到人魚之后，她的手指甲立刻變得尖尖的。被裝載運送回來的人魚，半條魚尾巴都被女孩徒手撕下來，血淋淋的一片。白衣的姑娘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撕下一條又一小條的人魚肉丟進嘴里，她吃相粗野，身上很快也血淋淋的一片，一旁一直靜靜看著的阿西皺了皺眉：“你又吃得到處都是血了�！�

　　女孩是人魚。女孩也是阿西口中的“老太婆”。
　　活了不知多少年歲了，這個小姑娘是阿西的先祖之輩。
　　也許是奶奶的奶奶的奶奶……阿西從來不知道自己該怎么稱呼這個女孩子，所以通常交流的時候，都會故意忽略對方的名字。
　　阿西是人和人魚雜交的后代。

　　是很久以前，一個男人迷戀上了人魚，癡迷不已，甚至要娶人魚為妻。按理說，人和人魚，是不可能有后代的。但當時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這條人魚竟然懷上了人類的孩子。只不過生下來的是個長著魚尾巴的妖怪，看不見一丁點兒的人類體態(tài)。那個男人想方設法，養(yǎng)了一些“孤女”，最后讓“孤女”和自己的兒子結合。每一次孕育生命的過程都血腥殘暴，大抵人和人魚的結合是違背自然的，哪怕出了意外讓男人和人魚生下了兒子�！肮屡币粋�個慘死，因為肚子里孕育的，根本就是吃人的怪物。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就將母親的內臟掏空吃了。死了一個又一個的孤女，最后好歹是留下后代。也是一個男嬰。是男人的孫子。

　　同男人那完全不像個人反倒像是怪物的兒子不同，男人的孫子雖然長得可怕，但沒有魚尾巴，至少從外形上，可以辨別出是人。

　　而后就是漫長的和人類不斷繁衍下一代的歷程。不斷地混雜來自于人類的血液，沖淡了最初源于人魚的特性。但，不知從何開始，男人的后代必須要依靠人魚為食，不然就會爆體而亡，而食用人魚的周期，也開始從曾經的十年一次，變成了如今的十天一次……

　　好在人魚的食用如今是合法的。要購買，只要有錢，一切都很方便。其實曾經人類對人魚并不是如今這樣的態(tài)度，那種美麗而魔性的生物，曾經是一度受到社會人士的保護呼吁的。只是后來有一條人魚公主愛上了本國的王子，但王子不喜歡魚類，王子愛上了鄰國的公主。嫉妒成狂的人魚公主因愛生恨，撕碎了王子。而因為獨子死去而傷心欲絕國王和王后頒布下這樣的命令——殺光人魚！那些卑劣地生著人類面孔的人魚啊，只配在餐桌上出現(xiàn)。

　　腥風血雨的過往，造就如今“食用人魚”日常的局面。

　　本地人從來不會將美麗的人魚，當做人來對待。人魚只是一種食材。但阿西的祖宗愛上了一條人魚。

　　阿西是故事里男人和人魚的后代。
　　而面前這個女孩子……則是故事里最初的那條人魚。

　　女孩子吃得心滿意足，面上露出快樂的表情來，一掃之前有些陰郁的氣質，笑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阿西看著女孩吃得嘴唇紅艷艷地染滿鮮血，紅色嘴唇染著鮮血像綻開了一朵邪惡的地獄之花，阿西心里想著，人魚真是殘暴的生物，連自己的同類也吃得這樣心安理得。他這樣想著，這樣想著，沉默地想著，許久，打斷女孩子的進食：“好了，剩下的我拿去煮一煮，這些肉我們留著晚上吃。”

　　人魚姑娘意猶未盡地舔了舔手指。

　　廚房里烹飪人魚肉的時候，整個屋子都飄著人魚香。
　　揭開鍋蓋，白蒙蒙的熱氣撲面而來。
　　熱氣里，阿西的面容似乎也模糊了。

　　他從懷里拿出一個瓶子。
　　他把那綠色的液體全部倒進了鍋里。

　　瓶子里裝的是毒/藥。劇毒。
　　是了。他這一回一定要……殺了家里那條毒瘤般存在的人魚。

　　阿西想過很多次，很多次。那些暗地里生長出來的心思。很多次他都想將家里這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不知道有多大歲數(shù)的人魚給殺了。這個年紀上的老妖婆，面容上的小妖女。那么多次。在她仗著自己的面容引誘人類上門，然后把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的時候；在這個“老太婆”藏了一具又一具尸體的時候。

　　他想起他發(fā)現(xiàn)床底下堆疊尸體時，對方那種仿佛是得了蛀牙卻又被父親發(fā)現(xiàn)偷藏糖果的小女孩的表情，每次都會心底發(fā)涼。還能說什么。心里頭翻涌的情緒，到頭來只得一句干澀的：“我告訴你多少次了。別把尸體放在家里。會爛掉的�！睂Ψ揭е种福砬榇蟮炙愕脽o辜：“我怕我晚上會餓。”

　　還有十五歲時，這個小妖女把他的母親吃下肚只剩了一截手指的畫面。哪怕他的母親待他并不好呢，那也是他的母親啊。他總幻想著，有一日母親會放下過往所用，然后伸開手抱一抱他，用溫柔的聲音念著他的名字。但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全都不可能了。

　　面容妍麗的女孩吐出口中剩下的半截手指，那是他一生夢魘的所在。女孩子抱住他，輕聲說：“她不是一直欺負你嗎？現(xiàn)在我把她吃掉了。”她抱著他，將臉貼上他的臉頰，一片冰涼的觸感。她身上沾滿了血跡，笑容卻一派天真明媚，“別怕，我吃了誰，也不會吃了你�！�

　　其實根本就只是餓了吧。這只人魚沒有任何人類該有的感情，只是一條冷冰冰的魚。她根本就不是人類啊。哪怕再像人類，那也只得一個上半身的表象，怎么能忘記呢，這下半身的魚尾。她根本就是一條魚,憑著本能生存，人類在她看來只是可以吃的東西罷了。就像這如今這當?shù)厝藢Υ唆~一樣。

　　她怎么可能對一個食材產生什么感情呢。怎么可能。

　　他其實一直想殺了她的吧。殺了她一切就解脫了�？墒敲恳淮嗡胂率值臅r候，卻都沒有做到。這樣矛盾的情緒。仇恨又迷戀，害怕又依戀。軟弱的，尖銳的，放縱的，遲疑的。他幾乎全部的記憶里，都遍布著她的身影。小的時候她用尾巴蓋在他身上，再長大點他帶著泳圈在池子里，她就在他身邊游曳著。十多天前，他拿著刀叉食用著烹飪好的人魚。她嗅到香氣，湊過來：“你在吃什么？”不知為何的，他看著她盯著食物的眼，撒謊了，他告訴她：“這是羔羊肉�！�

　　她用指甲挑起一塊塞進嘴里，幾乎咀嚼都不用：“好吃。”
　　他后背發(fā)冷，最后將一切坦白：“那是人魚肉�！�

　　“哦�！泵利惖娜唆~點點頭，然后用一種仿佛只是在談論什么無關緊要的東西的語氣，甚至面上流露出了一絲貪婪的渴望，她說，“原來人魚這么好吃。明天還有嗎？”

　　之后幾日，他連著幾晚都輾轉難眠，噩夢纏身。夢里她將他的手腳全都啃食咬下。她連同類都吃，是不是有一日，她吃著吃著，便會突發(fā)奇想來嘗嘗自己后代的味道？畢竟這在動物界里很尋常不是嗎，尤其是魚類，母體營養(yǎng)不夠的時候，將子嗣吃掉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后他在十多日后做下了這個決定。

　　鍋里的人魚湯在長時間的熬制之后，泛出奇異的香味，湯水蒸騰的熱氣里，阿西將手中的藥水整瓶倒下。
　　他感覺自己似乎把自己這漫長的一生全倒進去了。
　　湯水翻滾著，瞬間吞噬了藥水，一切都沒有了蹤跡，好像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倒完了藥水的阿西感覺心神疲憊。他看著鍋里被熬得鮮美的人魚湯，想起了今日所食的人魚還有一個腦袋被他擱置在另一個房間的案桌上。他原本是想將那顆人魚頭做成花瓶用來擺放花束的，如今卻沒有了興致。家中很多器具用品都是阿西用吃剩的人魚身體的一部分做成的，似乎是錯覺作用，那些東西總是讓人覺得有些身子發(fā)冷。這大抵也是為什么人魚店的老板踏入這房間之后，總覺得有些不適。

　　阿西走到另一個房間，將擺放在桌上的那顆毀了容的人魚頭提起來。心情所致，他提起了那顆腦袋，拎到與自己視線齊平的位置，嘆了一口氣：“人魚啊，就是這么無情的東……”

　　話未說完，手中那顆頭顱原本閉著的眼睛驀然睜開。這個只剩了一顆大好頭顱的人魚腦袋裂開嘴，露出尖利而細密的牙齒，就這么借著力道彈跳起來，一口咬住了阿西的咽喉，咬出一個血淋淋的血洞。

　　阿西癱倒在了地上，至死表情都是不可思議。
　　對了，他怎么忘了呢。
　　他怎么忘了。
　　人魚是這樣生命力強悍到讓人害怕的生物，即便頭被砍下來，那顆孤零零的腦袋也依然能單獨存活個十天八天。他怎么就忘了呢？他怎么就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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