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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桿、白帆、白紙。
一片的白,冥紙如雪。
嗚嗚哀樂聲,嘁嘁悲泣聲,呀呀烏啼聲響作一片。
秦家出殯。次女秦亻水恙病逝,方至及笄。
白衣、白簪、白亮的長劍。
路旁林中,少女劍尖微顫直指面前那人喉頭,面寒如霜。
“好大的膽子,我給姊姊陪葬的釵子都敢偷!”
劍尖所指是名青年。超出年歲的鎮(zhèn)定,雖處下風(fēng)卻絲毫不顯慌亂。那是知曉一切的定,決非輕視。他抬頭,望定她的眼睛,緩緩道:
“你到底,是人是鬼?”
劍尖明顯的一抖,不同于先前,這一抖未含任何招式變幻。雖只一瞬,卻被劍下的青年看得分明。莫說逃跑,方才便是要取其性命也未嘗不可。只是他想要知道——這釵是如何到她手中的。
“你既非為奪此釵而來,何不將之交還!
好個機(jī)敏的姑娘。一句話間便猜出他的來意。
“有人——”
青年這人字尚未說完,眼前一花,已然上得樹上。
“現(xiàn)在如何?”
“此釵既與我無緣,還于姑娘便是!毖援厪膽阎刑统鲆恢厣l(fā)釵來。此釵雖非玉制卻有玉之溫潤,雖非木制卻有木之華紋;受光之處通透似水,逆光之處隱泛寒澤,確非凡品。
那白衣少女接過釵子卻是看也不看隨手簪上。
青年忽道:“你果然是‘鬼’。”
“何以見得?”
“你是秦亻水恙,但秦亻水恙已然‘病逝’。你當(dāng)然是‘鬼’!鼻嗄暌蛔忠活D說得極是篤定。
白衣少女聞言卻是一震。
“何出此言?”
“今日出殯的只有秦家。你戴孝,卻喚那具尸首‘姊姊’。而秦家,僅只二女!
“若是結(jié)義姊妹手帕之交,又如何說法!蹦前滓律倥m是這么說卻看著樹下,顯是心虛。
這個謊言拙略至極。
可只這一望,卻見方才那騎去而復(fù)返,后面跟著數(shù)騎迎面又撞上數(shù)騎,只得勒馬迂行。
果而,青年并未瞧樹下。“秦家在此地交游甚少。次女秦亻水恙自小多病,足不出戶何來的姊姊妹妹!
“死的是亻水殃,只是——”
“只是秦家二老乍見愛女自盡悲痛之下音調(diào)有變,加之‘殃’‘恙’二字本就相近、你又天生痼疾。先入為主的印象,那些仆從四鄰便都當(dāng)死的是你秦亻水恙,而秦家二老就將計就計,叫你扮做你姊姊!
青年避開了他是如何知道的問題,也未對纏病十余載的秦亻水恙如何會武、秦家二老又為何要偷天換日、他又如何知道秦亻水殃實是自盡而亡等問題,未作任何表示,但亻水恙覺得他一定知道什么。
但顯然,這種人知道的永遠(yuǎn)比說出口的要多。
樹下數(shù)騎并未因樹上兩人的互相套話而閑著。
被追的那人決非泛泛,原先的十多騎追兵已死傷過半,余下數(shù)騎正分四面欲將此人圍在中間。
秦亻水恙向樹下又瞥了一眼,已看清形勢,向青年道:
“此人不可不救,你若再不去他便要成真鬼。”
青年也向下望了一眼。
四騎已結(jié)成陣,將一騎圍在中間。中間那人雖受傷頗重但方才連殺數(shù)人的威勢仍在,四周之人一時卻也不敢貿(mào)然前進(jìn)。
“為何不是你?姑娘你可是有兵刃在手!
“如是看來,你對這釵并不了解多少。”
一時之間樹上樹下竟皆無聲息。
亂風(fēng)過樹,一片稀疏之聲。
兩方正相對峙,頭頂樹上卻躍下一人來,堪堪落在正收攏的圈子正中。
這說是躍下著實欠妥,那人實是墜樹而下。只在這落地之際急使了個驚鷗撲簌擺正身形,著地之時輕輕巧巧,倒也不怎狼狽。只這門功夫旁人不識,還當(dāng)他是運(yùn)氣過人。
此人青巾青衫,樣貌俊雅,正是方才被亻水恙拉到樹上之人。
若非此人口中嘟囔“也不知會一聲就把我推下來”云云,樹下之人看來還真就如天降神兵一般。
他先是面色一正,向皆不明所以的兩邊各是一揖,道:
“不知這位如何得罪了諸位非要傷人性命不可。不才于瞑愿作這和事老,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乎聞樹上一聲冷笑,“我當(dāng)時誰。原是于大公子,無怪你會知道。適才多有冒犯還望于大公子,勿要怪罪!”
然眾人尋聲望去卻是不見半個人影。
于瞑笑笑不以為意,掃了馬上眾人一眼“如何?”
圈中一人提騎上前朗聲道:
“我等與他往日無冤,殺他只因受人之托,F(xiàn)如今他連殺我八名兄弟,雖是我等動手在先,卻也不可輕易放他離去。我看兄臺你是讀書之人莫要管這江湖閑事。我等不會殺你,自行離去便是!
于瞑聞言笑道:“這樣好辦。既是諸位的不是,不如這樣。諸位之中派出一人來與這位比試,若是諸位輸了,放其離開;若是這位輸了,自然任憑諸位處置了!
說此話時于瞑早已看出眼下眾人雖皆有受傷,若一對一仍是此人占了上風(fēng),若一哄而上怕要落敗。
圈中殺手又怎會不知,當(dāng)下就有一人楊鞭道:
“我等兄弟為何聽爾差使?大哥放你一條生路,還不識趣走遠(yuǎn)!”
于瞑對那帶頭說話之人甚有好感,見其屬下卻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不由長嘆,“可惜,可惜!若是依我所言,爾等或尚有生路!
“小子好不識抬舉!”先前一人鞭子就要揮落,卻被那帶頭之人攔住。
那帶頭之人原是大人物府上所養(yǎng)殺手,平日里說一不二何等傲氣,聽于瞑如此說話怎會不怒?只念其乃讀書之人又為人正直,確是為朝中少有的謀臣之才,當(dāng)適亂世,才不忍殺之。留下句“刀劍無眼,自己留神”便帶頭向中間那騎攻去。
于瞑見其眼中殺機(jī)生而又?jǐn),已知其所想。心下佩服,向剛才那騎所在之地微微一揖,“多謝!,復(fù)又抬起頭來,眼中竟有些許悲憫之色——
此時四騎已然向中間那騎快攻了百十余招。
一鞭、一刀、兩柄長劍,一齊攻到。
中間那人于馬上奮力一擱,卻僅能將兵刃一一架開,先前的惡斗顯已叫他力脫。
四騎結(jié)成一陣,或攻或守,互相倚仗,中間那騎已是強(qiáng)努之末。
再看著馬上之人,身上長衫已大部被血水染濕,眼里卻不顯一絲畏懼之意。
那甚至不是將死的坦然,而是一種傲,蔑視一切的傲。
于瞑欣賞著他手腕被鞭子卷住,長劍脫手、倉啷墜地那刻眼睛里的那份傲氣,露出一個贊許的微笑。
隨即,青衫一閃,于瞑在中間站定。
他衣袖一振,五指駢伸,已然奪下那持鞭人手中軟鞭。那人竟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帶頭之人見此先是一驚,隨即一聲冷笑,其余二人聞得笑聲同時攻向于瞑。那丟了軟鞭的兩掌翻飛卻已和中間那人拼上了性命。
雖說軟鞭被奪有于瞑出其不意的原因,但其在不驚動任何一人的情況下站到圈中,功力已然超出這些人甚多。顯然,若是不打敗甚至殺了于瞑莫說任務(wù)不能完成便是活命都成問題。想通此節(jié),三人用上了兩敗俱傷的打法。
從方才一招便知,即便是以三對一他們都未必是其對手。
只是現(xiàn)下都豁出命來,諒這姓于的也討不了好。
那三人卻不知,此舉是斷了于瞑的后路,又何嘗不是斷了他們自己的生路。
于瞑微微一嘆,欺身上前,身形微側(cè),隱于馬下。
這騎在馬上原可借勢殺敵,此時卻反成了累贅。馬上之人不及收手被于瞑忽地竄起擒住手腕。
這人心思轉(zhuǎn)得極快,右手將勢上挑,左手變掌便要向于瞑頭頂拍去。
只是于瞑竄起之時踢了馬腹,此時這馬已與另兩騎沖到一處。于瞑將擒住的手腕一抖,上挑的長劍堪堪劃破對面兩人的咽喉。
青衫一襲素手一雙,出入于血污濁塵而不染點紅。好一招借刀殺人!
被擒之人見平日兄弟竟是喪命在自己劍下,不由目眥欲裂,左手運(yùn)上了十成力道往下猛拍。
于瞑借力回身沒于馬腹之下,這掌便拍在了馬臀上。那人右腕卻因于瞑這一帶受力而折,身形不穩(wěn)摔下馬來。
那馬生受一掌,吃了驚,脫了韁,一腳蹬在后面那匹的屁股上。后面那馬吃痛一拱,一聲長嘶,忽地人立而起,直把背上之人摔出丈許遠(yuǎn)。楞是把騎者摔斷了脖子。
這倒霉之人正是方才被于瞑奪了軟鞭的殺手。
兔起鶻落,追殺眾人只剩下那摔下馬的頭領(lǐng)尚且活著。
他翻身站起,沖著于瞑冷笑道:“原是我太自不量力惹惱您了,尊駕好身手!”
“不敢,兄臺叫小生好生佩服!毖援呌陬ㄓ质且灰,“只是有一言相勸,莫要再作殺手。這幾兩紋銀全當(dāng)補(bǔ)償,兄臺可換個職業(yè)!
那頭領(lǐng)并不推辭,收下銀子,也不稱謝,長嘯而去。于瞑見此,心便往下一沉。
“莫作殺手——呵呵——莫作殺手!”漸行漸遠(yuǎn)的叫聲之中滿是凄愴。
行到尸體旁便踢起同伴掉落的長劍提在手中,“莫作殺手——不如——歸去!”順手便將手中長劍往項間一橫……
于瞑苦笑一聲,拾起長劍刨了個坑,將那頭領(lǐng)的尸首埋了。
填上土,再恭恭敬敬的一個長揖。復(fù)又嘆道:
“吾嘗聞‘勇將不怯死以茍免,壯士不毀節(jié)而求生’,今方見之!”
值此,那被救之人方向于瞑微微一禮,“多謝于公子救命之恩!
這人自方才便只站在一邊看著,既不相幫也不阻攔,仿佛一切于之無關(guān),此時才向于瞑道謝卻也僅是拱手微揖。
這人約摸十七八歲年紀(jì),豐神俊秀,透著股年少人常有的不屑,而那不屑之中隱伏欲而出的威嚴(yán)與霸氣卻非尋常之人所能有得。此時他衣衫浸血粘滿泥污又有數(shù)處破損,情形可謂落魄至極,但卻不減半分氣度,由顯不易。
于瞑伸手將他扶起,果而此人已是無力站穩(wěn),全身的重量將勢便落在于瞑扶他的手上。于瞑方才激斗時且不染纖塵的衣袖立時染上一片血色。眉頭微蹙,卻并非為此!霸趺,你還存殺他之心?”
“他欲殺我,為何我不可殺他?”那少年顯然有些憤憤,臉上盡是不滿之色。但他顯然受傷頗重,此時心緒一蕩,站立不穩(wěn),便欲跌倒。
“他不該死!庇陬ù鸱撬鶈枺f話間便將一股和暖的內(nèi)力傳了過去。
那少年是極有傲氣的,將手一甩,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復(fù)又站穩(wěn),道:
“多謝提點,來日定上門求教。”言訖,轉(zhuǎn)身便走。
這句話是說得極客氣的,他不需要施舍、同情。若非于瞑方才救了他的命,此時怕是早就拂袖而去。
可于瞑又何嘗不是又傲氣的人?好心救之、將之視若晚輩,卻遭如此不冷不熱的回答。當(dāng)即冷冷吟道:
“天子佩白玉而玄組綬,公侯佩山玄玉而朱組綬……”
這原是《禮記·玉藻》中所載一段,并無甚奇。于瞑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傳入少年耳中卻是字若重錘。他往自己腰間一瞥,不由暗嘆慚愧!
轉(zhuǎn)身再看,于瞑早已不知去向。于瞑,究竟是何人?
回眼望處,唯余松濤陣陣……
…………
“帝王之師——不可——不可為——切——記!
“——你是——自由——的……”
于瞑依舊記得他那時的微笑,將死時的微笑,以及那雙渙散了精神的眼睛。
是因為你失敗了才不愿我成功,對嗎?
可是老師,為什么?為什么要放棄?是你自己判定了自己的失!
也許,他是不同的。我相信。
對不起——
“伯琮啊,怎的如此狼狽?”
趙構(gòu)平素甚少親往這個自六歲便跟在自己身邊的侄輩住處,此時忽至卻是聽聞伯琮歸來不及待他回復(fù)。他卻不知,正是自己對伯琮關(guān)愛有加,才給伯琮引來那次殺身之禍。
“叔皇!辈娳w構(gòu)踏入屋內(nèi)忙欲曲膝行禮,卻為趙構(gòu)一把扶住。
“叔侄之間,無需多禮。見著先生未有?”語氣之急切是伯琮數(shù)年來未曾所見,伯琮不敢怠慢,只有道:
“侄兒有辱圣命,半路遇上刺客,尚未能得知先生住處……請叔皇責(zé)罰!
伯琮在說到“尚未能得知”瞥見視自己便如親生兒子一般的趙構(gòu)眼中閃出的一絲沒落蒼老之色,不由漸感悲涼。能讓一個目睹了帝國政權(quán)顛覆的帝王露出這種眼神,尉遲容齋這個名字究竟代表著怎樣一段過往?
“……此非汝之過失。他日再去便是!
趙構(gòu)眼中異色一閃即逝,恢復(fù)往日淡定神色,待到后面那句,言辭之中便只剩不容置疑的命令。
“侄兒尚有一事不明!
“但說無妨。”
“叔皇為何定要尋到尉遲先生不可?”
“伯琮你要記得,是你要找到他,并非孤!闭f道此處趙構(gòu)背過身去,似是憑窗遠(yuǎn)望。
伯琮看不見他此刻的臉色,但他覺得他此刻的神色定是和方才一樣,后面的話險些不忍問出。
“……侄兒——侄兒不解!
“此人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安邦定國之能,管仲、諸葛之賢——若可請得此人,吾宋朝得保三百載。
“只因,孤有負(fù)先生所托大志。無顏再見,亦不敢,有所求。
“汝尋之,先生若肯為官,此乃國之大幸,即拜尚書左仆射同平章事。先生若是——
“若是不愿為官,便也作罷。切記不可強(qiáng)求!
一頓又道:“如若可得先生為師,亦汝之幸矣!
言畢,趙構(gòu)竟是手扶案緣良久無語。
沉默不知持續(xù)了多久,趙構(gòu)忽地轉(zhuǎn)過身來,手中已多了柄短劍,顯然是趙構(gòu)隨身所藏。只是此劍樣式極為古拙,不似為帝王所用。
“尋到后如若受阻,憑此劍或可見上先生一面。此后之事,成敗全在汝身!辈勂湔f話聲音一時間竟蒼老如此,似是說方才的一番言語已用盡其畢生氣力。伯琮大驚,一時不知所措,呆立。
良久伯琮方記起,接下短劍。
謝過趙構(gòu),撫而觀之,但見劍脊處有兩篆字:無衣。
一時恍惚,悵然而吟: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筆者按:伯琮即孝宗原名。趙伯琮為匡胤七世孫,36歲時被立為太子,改名為眘,同年登基,雖不及神宗卻是南宋最有為的一位君主。
死氣,厚重的死氣自林中彌散出來,鋪天蓋地,伴著驚飛的鴉群。
于瞑本能得想要避開,卻似乎為什么所牽引,穿過樹林……
死氣愈勝。
摻入生物死后的腐敗之氣,壓迫著四周的活物,自面前這名白衣女子周身發(fā)出。感覺到于瞑的出現(xiàn),白衣女子回過身來,容貌甚是清麗——赫然便是秦亻水恙!
但于瞑知道她不是。
一般的傾城之貌,一般的月白衣衫,一般的蒼白冰冷的表情。只是亻水恙若蓮,是那種清得脫了俗還帶些許冷傲的秀;她更似芍藥的麗,雖著素衣卻更顯明艷動人。
她立于一地冥紙之上,木棺翻到在她腳邊映襯著她身上的壽衣,風(fēng)姿綽約。辦法事的把東西丟了一地,跑得不見半個人影,秦家二老用顫抖的手互相依扶著呆望著自己的女兒,并非驚恐,亦非害怕,只是——木然。
“殃兒,殃兒——當(dāng)真——是——你?”
亻水殃卻并未理采他們,徑向于瞑逼近,死氣噴在于瞑身上再撞到地上,立時死了一大片的蕺草。
“好妹子,把那只釵給姊?臁臁庇陬ǚ街樗暌业牟⒎鞘撬
亻水恙不知何時已站到于瞑身后,竟未被覺察,此時方跨前一步道:
“姊姊——”,頓了頓又道,“此釵并非恙兒之物——”
“并非你的,又怎會戴在你頭上?妹子,把那只釵給姊。你若當(dāng)真不想給我,當(dāng)初又何必拿它給我陪葬,笑我如今——魂不成魂、魄不成魄、鬼不成鬼,更休說妖!”亻水殃說著說著便笑了起來,不一會又轉(zhuǎn)哭音,似哭似笑,非哭非笑,愈顯猙獰。
“——恙兒——不知——姊,況——”亻水恙說得斷斷續(xù)續(xù),此時一咬唇,不再做聲,似是在想如何做答。
可要她如何做答?原想這釵既可救她便定能就她姊姊,怎想離了這釵她自己也活不成又怎可救得她姊姊?
“——況此釵認(rèn)主,一旦認(rèn)了主這釵若非于其近旁便與尋常之物無異。”這也便是她會跟著于瞑地原因,可為什么這釵子會認(rèn)于瞑為主卻是連她也不知道。
“可就是這位于公子?”亻水殃說著又逼近于瞑仔細(xì)打量。
“姊姊不可——”亻水恙驚呼出聲,于瞑忽覺一陣陰風(fēng)拂面,向后縱了開去。姊妹兩本就互相了解,亻水殃如此為何,亻水恙自知。
只見亻水殃掩袖而立,雙手已變掌為爪卻仍是慢得于瞑半步,只抓破了于瞑衣襟。
“有何不可?待我殺之,這釵自是我的!币痪湮赐,又復(fù)揉身上前。
上取天庭下封檀中,衣袖翻飛左突右擊,將于瞑籠在一片袖袍挽起的白芒之中。
壽衣棉袍柔袖之下隱著的卻是一雙可制人死命的利爪!
于瞑尚未辯明狀況便已受襲,此時亦未弄清原委,是故始終未出全力,生怕傷著亻水殃。
于瞑未盡全力,亻水殃卻是傾力一搏。饒是于瞑之能,此時卻也只有回?fù)踔Α?br> 所幸,于瞑仗著身法輕靈,一襲青衫在白袖之中穿來飛去。雖無法取勝卻亦是一時不致落敗。
只是亻水殃已死,即便攻得迅急,指點翻飛亦不折損半分氣力,于瞑卻是活人,如何可與其耗下去?
于瞑邊退邊思方才聽亻水殃所言,此事便猜得了七八分,當(dāng)即身形一緩,足踏八卦方位,揮袖便欲擋住亻水殃來攻。
卻不想亻水殃竟拼折斷手硬是五指死鉗住于瞑左腕
——血星四濺。
于瞑忍痛滑步至坤位,繼轉(zhuǎn)坎,再行兌……
亻水殃知其所想,那肯讓他得逞,松了右手,欲以雙手對于瞑單手。
無妄轉(zhuǎn)歸妹——便在此時于瞑踏到了離位,左手一抖,一柄雪亮的長劍便自亻水殃當(dāng)胸而過,竟無半分聲響。
眼見著女兒的身子委遁在地,一直在一旁看著的秦母當(dāng)即暈了過去。任何一個當(dāng)母親的都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死上兩次阿。若是平素亻水恙定要奇怪,世人只道于瞑從不使兵刃,便是先前與數(shù)高手相敵卻也僅憑一雙肉掌,卻不知他尚會使劍且隨身而攜。只是此時卻無暇顧及。
秦母倒地,亻水恙大急,不如何是好,只得望向于瞑。
于瞑于秦母一事自覺心中有愧,立即為秦母推宮過血,又以自身真氣注入護(hù)其心脈。
少頃,秦母便自轉(zhuǎn)醒。
亻水恙大喜,當(dāng)即拜謝,“亻水恙愿為先生隨從長侍左右,以報此救母之恩!
秦父聞言先是一愣,隨即不語,心中卻仍感異樣。
于瞑救了他妻子他是親眼所見,為人子女替母報恩是理所當(dāng)然。但似乎,又有所不妥,可究竟為何卻又說不上由來。不由望向秦母,若是做母親的極力挽留任誰也不會執(zhí)意要走罷。
只是秦母方才所受打擊太大,又是剛剛轉(zhuǎn)醒,聽得亻水恙說話卻并不明白她到底說了些什么,只愣愣的用空洞的眼睛瞪著亻水恙。
于瞑卻在此時看了眼她頭上的釵子,驀然一笑:“好!甭曇羟謇剩蓛衾,卻在夏日里激起秦父一陣寒意。
…………
“你姊姊剛過世,不該在此時離開他們!庇陬ù藭r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感情,但他是在質(zhì)問罷,問她為何會違背孝節(jié)拋下父母不顧。
呵,不該,可有什么又是生來便該做的?
“他們更不能接受的是連著失去兩個女兒,他們更愿意我活著。”心里一聲冷笑,亻水恙以同樣冷淡的語氣回答。卻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自己。
“是你不愿意死!币话愕暮V定語氣,亻水恙卻是一驚,眼前的青年似乎有看透一切的犀利。
“……”并未反對,是否意味著默認(rèn)?于瞑不解,她與老師一定有所關(guān)聯(lián)。他未曾真正看清過她,正如他從未了解到老師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或許他早就知道,只是想要一個證實。
“告訴我這釵的來歷,作為把它給你的條件!庇陬ǖ淖旖俏⑽⒎浩鹆诵σ。
“五歲那年,一個來看病的先生給的。他是住在附近的一位隱士!必樗Σ⑽锤嬖V他那次她病得很重幾乎要死,也沒說那位先生曾告誡她“此釵不能救人性命!,她不想告訴他卻亦不敢與之說謊,她知道在他面前謊話無處遁行。
但于瞑似乎什么都知道。
“‘此釵不能救人性命’,他是這么與你說的罷。”
原來如此,老師你……
“先生……”察覺到于瞑神色有異,亻水恙不禁輕喚出聲,于瞑卻擺了擺手,叫她離開。
老師啊,對國對友你有千般萬般的不能釋懷,為何獨獨可以將我拋下,徒兒便當(dāng)真如此瞑頑不靈惹您生厭?或者,你就是這么認(rèn)為的,以為便是你死了我也永遠(yuǎn)無法超過你……
伯琮在這一帶已轉(zhuǎn)了兩天,連問幾十家都說“未嘗聽說有尉遲容齋其人”。今日這戶是最后一家,門上掛著白布門口貼著挽聯(lián),顯然是家有喪事。
伯琮站在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扣門,這門里剛好走出來一位老者。
老者見伯琮佇立門前卻不立即詢問,瞥了眼他身上的衣飾方上前問其原由——伯琮一件書生長衫雖樣式同普通的沒有什么兩樣,面料卻用得極是考究。
伯琮問他是否聽說附近住著一位復(fù)姓尉遲的先生,老者搖了搖頭說不知。轉(zhuǎn)而又說他家老爺或許知道,只是老爺連失兩位愛女十分傷痛,是否愿意見客還得問問,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那門。
伯琮感到了一絲希望。
少頃,那老者又復(fù)出來,說老爺有請。
…………
謝過秦老,伯琮不由長舒一口氣——他就住在山上!顧不上天已向晚,伯琮徑向山上行去。
愈向上行山勢愈陡,荒草漸漸蔓了過來,將本就只有一線的山路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想再行一步都無從下足;牟葜袝r不時冒出些石角,四周漸暗,他再也分不清那些時生著草的山石那些只是荒草——下面空無一物。
他猛然想到山下老者曾談及此山名稱——離山,伯琮心中一動。離者,罹也,莫非……
借著最后一縷陽光向山腳望去,緩坡處冒出的石頭連成了片——這里竟是一片墳地!伯琮不禁打了一個機(jī)靈,要么下山明日再來,要么——他望向山頂方向,此時天已全黑山頂竟隱隱有光,鬼火么?墳地在山腳,鬼火如何會出現(xiàn)在山頂,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山頂有人。
伯琮抽出隨身配劍削了一段杉木作探路之用便同瞎子一般摸上山去。
這日正是初一,天上無月。
又是一路坡陡勢險,伯琮便只得由著枝杈樹藤磕磕絆絆。這原是一身的書生打扮待得到了山頂卻成了乞丐,不由自覺好笑。
山頂數(shù)間相連的茅屋之中,有一燈如豆。燈光隱隱透了出來,卻并未在濃重的黑夜之中消散,而是頑強(qiáng)的穿透了一切的阻隔——這便是他在半山腰看到的光罷。伯琮心里泛起一絲暖意。
伯琮方要扣門旋即頓住,雖有燈光表明茅舍中人尚未歇息,只是半夜叨擾終究于理不合。
伯琮只怪自己未考慮周全便匆匆上山,轉(zhuǎn)身欲尋下山之路,便在此時茅舍之中有人推門而出。
“公子且慢,我家先生有請。”聲音清越動人。
伯琮駐足回身,見來者是名素衣白裙女子,夜色之中雖與面容看不甚清卻見其發(fā)間似是有物瑩瑩然。
“這——”
見伯琮遲疑,女子笑曰:“公子不必介懷。先生說了,若是公子您方才扣了門,便叫我說‘先生尚在讀書,不便見客’;若是您要折返便請您進(jìn)屋一敘。”竟是試探!
“呵呵,好!好個求月先生!”伯琮是有傲氣的,怎會容人如此作弄?便是為求一見而忍一時之氣,但終究少年心性,不禁忿忿。
白衣女子引他進(jìn)屋,看座,叫他稍等便退了下去。伯琮這才得以打量這間屋舍。
陳設(shè)極是簡單,兩椅一桌,別無常物。唯身后墻上掛有一柄長劍,樣式古拙,竟似曾相識。他心念一動,掏出懷中所攜短劍與之相較——式樣分毫不差。非但如此,較之長劍,短劍劍身上紋若流水卻是更為繁復(fù)。
“世人只道‘無衣’是吹毛立斷利器,卻不知‘無衣’實乃君臣劍,長劍在手中短劍在袖里,長劍在外拚殺為的只是短劍一擊即中!闭f話的是名青年文士,弱冠出頭,一身青布長衫,立于廳中。
“趙公子,別來無恙?”
“是你!”伯琮原覺此人面善,待聽到最后一句猛然省起——他是于瞑!
于瞑竟然便是尉遲容齋!
不對,聞叔皇所言尉遲先生的年紀(jì)當(dāng)逾不惑,若于瞑便是尉遲容齋何以此時看來尚不及而立?
“是我,也不是我!庇陬ㄔ坏浪B夜上山必有所求,此時見其神情及手中短劍對其來意已是了然。這“是我”指得是他是于瞑,后面的“不是我”自然指得是伯琮要找的人并非是他。
伯琮怎知其間復(fù)雜,見于瞑似笑非笑絲毫沒有解釋之意又不好發(fā)問。
便在此時亻水恙捧了茶水進(jìn)來。伯琮見她素衣白裙,宛然便是方才叫住自己之人,不禁一怔:此人腳步輕緩,行走之時似是毫不著力。但兩盞茶托在手里卻是晃也不晃,不想這求月先生身邊一奉茶侍婢竟也有這等功夫!若是自己當(dāng)真不顧禮數(shù)強(qiáng)行求見,怕是連院門都進(jìn)不了。又想及方才竟因一小小試探心生不滿,那番神情定是被她看見告訴了先生,當(dāng)下是羞又惱。
伯琮往亻水恙處瞧去,想從她眼里看看先生的意思,哪知亻水恙竟連頭也不抬,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有了前車之鑒伯琮怎敢放肆,只得按住火氣。忽見亻水恙發(fā)間似是有物一閃旋即不見,定睛一瞧卻是支極普通的素色釵子,莫非當(dāng)真兩次都看走了眼?又想當(dāng)務(wù)之急是請得先生,釵子的古怪卻也未及細(xì)思。只是不明白既然那一試自己未曾通過卻還能見到先生?是了,先生肯見他定是看在叔皇這柄短劍上了,若不請得先生豈不愧對叔皇?
一念及此,當(dāng)下雙手奉劍向于瞑道:“此物原為先生所有。家叔言,未能完成先生所托,受之有愧,特命送還,F(xiàn)物歸原主!
“先師過世已是兩載有余,如何可說這物歸原主?”
“啊!”伯琮這一驚非同小可,不亞認(rèn)出于瞑之時。但如此一說方才總總不解之處現(xiàn)下看來倒是清楚了。若是單單一意歸隱卻也好辦,只是人死不得復(fù)生,這尉遲先生是說什么也請不到的了。
可伯琮是何等樣人,能在強(qiáng)敵環(huán)伺之下傲然而立,又怎會甘心就此離開?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伯琮心念稍動便已拿定主意,當(dāng)下拱手作揖:
“如此,便請于先生徒代師職下山一助!
于瞑未料到他突然開口相邀,先是一怔繼而大笑:
“我于懷虛乃是山野草莽之人,有何德何能勞趙公子顧廬相請?”這懷虛是于瞑的字,他既以此自稱顯然是有贊同之意,可以說動。只是伯琮此舉原是意在試探于瞑。一則是他知于瞑之類自比管仲樂毅,雖才賦極高傲氣卻也頗大一旦入用便決不可有半分懷疑。于瞑雖師承尉遲又救過其性命,但算上這次也才見過兩面更休說知根知底,如何敢擅自將天下命運(yùn)交付?二則于瞑方才的試探叫他大為不快,此時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伯琮不過十六歲的少年,雖出生帝王之家心思縝密非普通人可比,這點小心眼卻又怎能瞞過于瞑?他不知當(dāng)日于瞑救他之時已存干謁之心,雖對他獨斗眾殺手的氣度頗為賞識卻亦是顧及到所識不深,方有這屋外一試。他更不知,正是他方才對于瞑的試探所顯出的謹(jǐn)慎與決斷叫于瞑大為激賞,決定早一步答應(yīng)他。
可就因如此,卻叫伯琮不知所以。
于瞑會意,微微一笑,取過案上一卷展開,“你且看。”
伯琮一呆。
這展開之物卻是一幅中原地勢總圖,比之兵部所藏卻是更為詳盡。
但見卷末題一行小字:求月于紹興十二年秋繪訖。
竟是尉遲遺著。
青燈在側(cè),遺圖于案。二人便在此間指點江山評說當(dāng)今之事,于瞑更是引古論今給伯琮分析這天下之局。
伯琮對于瞑的才學(xué)更無懷疑,欽佩之極。
轉(zhuǎn)眼,晨光微曦,已至天明。
伯琮已知于瞑有意相助便再無顧慮,再次相邀,此時誠心決非當(dāng)初受命而求可比。
“以先生真知灼見又如何不知,眼下臨安繁華雖尤勝汴梁當(dāng)年,實則是內(nèi)憂外患、邦無道之像。
“先生此時于離山之上結(jié)廬讀書,而不似叔皇身邊諸多享樂之徒爭作跳梁小丑,便是為得找準(zhǔn)時機(jī)奉應(yīng)明主。
“而此時我大宋、我叔皇所缺、所求的正是先生這般大才。”伯琮這兩句說得極是討巧,即將于瞑恭維一番又顯示了自身才識,末了這句更是以天下滄生為壓叫于瞑不得不應(yīng)允。
“我本無意下山,爾如此強(qiáng)求。這是要把我往風(fēng)口浪尖上推啊。”
于瞑這一態(tài)度轉(zhuǎn)變來得極快,伯琮一時不明所以,但想:于瞑與他談的投機(jī)卻并未見過叔皇,他此時答應(yīng)是助自己而非助叔皇。他不知趙構(gòu)曾拜尉遲容齋為師,后又被逐出師門,于瞑自不會下山輔其成就大業(yè)。
“如此求先生收伯琮為徒!辈灰,衣袖及地,于瞑趕忙相扶。
亻水恙見兩人相談甚歡不忍打擾此時方捧了茶水點心給兩人送來,見到這番情景盈盈笑道:
“恭喜先生和趙公子,一得高徒一得良師!
“多謝姑娘!辈龑⒉璞K恭恭敬敬地捧到于瞑面前恭聲道:“老師。”
“誒。”于瞑含笑而應(yīng),從伯琮手里接過茶盞。
少年君主的這一聲“老師”便是將帝國往后的命運(yùn)交付到了他的手上。只要他愿意,整個江山都可以在他掌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但在將自己與帝國命運(yùn)捆扎在一起的那一刻于瞑終是遲疑了。擺著茶點的亻水恙和低著頭的伯琮都未發(fā)現(xiàn)他的眼底閃過一絲迷茫,尉遲容齋臨死時的那句話從未如此清晰。
“你是自由的”。
他終究,還是違背了老師的意思,親手將自己束縛。
——只有如此,他才有超越老師的機(jī)會。
寒暑交替,這一晃便是一十二載。
于瞑并不下山,伯琮隔些時日便上山求教、盤桓數(shù)日。從安邦治國之道到兵法謀略、識人權(quán)術(shù),于瞑無所不教。閑來時下棋品茗,暢談天文地理、古今逸事甚而詩詞歌賦倒也悠然。
趙構(gòu)見伯琮處理事務(wù)日加干練,大感欣慰,漸生禪位之意。這一日昭了伯琮便是想詢問他的意思,怎料被伯琮一口回絕。
“伯琮年紀(jì)尚輕,怎敢接此重任?”
“咳咳,你不愿即位是為了那人吧!辈齑紧鈩铀剖怯惺裁丛捯f但又忍住了。
趙構(gòu)續(xù)道:“十二年了,十二年前你不說,孤,咳咳。我早已猜到,尉遲先生——是,死了對么?
“你是怕我傷心才不和我說的,我不怪你。咳咳,不怪你!壁w構(gòu)連連擺手,但因咳嗽不斷,不禁顯了老態(tài)。
“那人不愿見我我也知道,你看這十二年我可有攔著你去見他,可有派人悄悄跟著你?到今日,咳咳,你連那人的來歷都不愿說么?”趙構(gòu)最后一句說得甚是激動,又是連連咳嗽。
“叔皇!”伯琮一驚,南渡時落下的病根么?扶著趙構(gòu),伯琮并不叫御醫(yī),而是將自身真氣緩緩自手上經(jīng)脈渡了過去。
趙構(gòu)頓覺心肺暢通,胸中積淤的濁氣消散了不少。趙構(gòu)一怔,和暖的氣息竟如此熟悉。
…………
“水心寒重,殿下須為國珍重!钡穆曇簦置魇顷P(guān)切之意,卻仍似萬年古井沒有絲毫波瀾。
黃河水急,船身搖晃。他一驚之下立足不穩(wěn)便要摔倒。
身后傳來一聲嘆息,便有一只手穩(wěn)穩(wěn)將他扶住。借著一扶便將一股真氣渡了過去,一時間周身皆是暖意。
扶住他的手極是書生氣,扶住他的人只比他大一歲。他轉(zhuǎn)身想道謝,卻見他蹙著眉,“老師可有不適?”
“無妨!甭曇舻唬蝗缙匠。
早該想到那是因為“月離”之毒發(fā)作。如此便是拼得落水,也不會讓他受著奇毒煎熬的同時分出真氣渡給自己。但他當(dāng)時什么都未察覺。
回到艙中,白衣佩劍的身影仍立船頭,似乎是在抗拒著黑夜的吞噬。
——只要他在,那么一整條船都會是安全的。
他想說,“學(xué)生當(dāng)不負(fù)老師所托,保我宋朝子民安定。”
…………
“老師他,是尉遲先生的弟子!甭牭讲f話趙構(gòu)不禁一凜,果然是太累了么,如此容易就沉浸在回憶里了。
“能將文治武功教你至如此,伯琮你找了個好老師啊。
“你今日是要去見他的罷?烊チT,莫叫先生等急。”
“叔皇須為國珍重,伯琮告退!
伯琮退出去的時候注意到趙構(gòu)又陷入沉思。
“師弟啊……”趙構(gòu)喃喃。
不愿見我呵。
我原以為老師你一直是在看著我的,原以為這許多年過去老師你可以理解我了。原來老師真的是到死都沒有原諒我……
※筆者按:趙構(gòu)回憶的是渡黃河往相州一事,并非南渡之時。
伯琮策馬而過。臨安城中鶯歌燕舞,奢華依舊。
這一日上山比平時晚到了半日,亻水恙已在院中澆花。
伯琮沒有上前招呼,徑直走向書房。
那個秦姑娘伯琮心里是害怕的,雖然早就知道老師收留她,她照顧老師起居,情逾主仆,更似父女。但看到她十二年未曾一變的容貌,仍是不尤心驚,任再高的武功也無法駐容如此罷。
“伯琮么?來,坐!庇陬犅暠嫒耍诰硖。
“是,老師!辈龖(yīng)聲,斂襟坐下。卻見今日于瞑竟著了一身白衣。
這一日正是尉遲容齋的忌日。
往年今日于瞑從不讓伯琮上山,是以伯琮與于瞑相識十二年,見于瞑從來便是青巾青衫,伯琮亦只當(dāng)他一向如此。今日一見,雖覺其清絕猶勝從前,卻也隱隱覺出些許不祥。
“伯琮啊,為師教了你多少時候?”于瞑這一問,伯琮心里突然一緊,卻仍是恭聲答道:
“一十二載。”
“都這么多年了啊,你也該出師了!
“老師!”
伯琮大驚,再也耐不住,從座上站起,一揖到地,“可是伯琮做錯了什么惹您生氣?伯琮可以受罰,但求老師莫要趕伯琮走啊。”
于瞑見此自嘲一笑,轉(zhuǎn)出案臺將伯琮一把扶起,“不是趕你走。你沒錯,錯在為師!庇羞`老師遺命、錯怪師兄已是大錯。明知不該,卻留你至今,這是錯上加錯。
“老師,你——”伯琮聞言又是一驚。于瞑微微一笑,截住其話頭,搶先道:
“伯琮你可知龍骨其物?
“以龍骨為器,隨身而攜,可使生人避邪,死鬼定魂。自古以來魑魅魍魎莫不爭而逐之,以為得之即可塑形復(fù)生!
伯琮知道這是于瞑最后所授,必有深意,聽得分外仔細(xì),不禁接道:
“當(dāng)真是愚見!無異于自欺欺人。”話一出口,方覺不妥,此言已非平日隨口而談的奇聞軼事,可容他隨意打斷。
日后,怕是聽他說話都難了罷。
于瞑不以為意,“不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且這龍骨器物多會認(rèn)人為主,一旦認(rèn)了主若非于其近旁便與尋常之物無異。非人得之有又何用?它根本不能續(xù)命!庇陬ú唤嘈,這幾句話又何嘗不是說于自己?不舍得放伯琮走,或是為其才智過人自己喜歡,卻也不乏借其功績超越趙構(gòu)而勝過老師之念。
伯琮初時雖不明究理,此時已知于瞑所指,“老師,莫須再說,伯琮知道了!边@是把他比作了龍骨器物。龍骨器物本不能續(xù)人命,一朝帝王的作為亦不能續(xù)國命——老師是在告誡自己不可執(zhí)著,為求功績而苦了百姓。
“記住,你已出師。以后不用來了,遇事亦無需問我。”于瞑聲音清朗依舊,伯琮卻聽出了決絕。
“老師!”伯琮想再說什么,卻為于瞑制止。
“為師再沒什么可給你的,這卷書收著罷!庇陬ㄈ∵^伯琮來時自己翻閱的一冊,放到他手里。卻是一卷少陵野老的詩集。
“安得壯士挽天河,洗盡甲兵長不用。生平所求,盡付于此!北尺^身去不再說話。
伯琮一凜,向于瞑背影道:“伯琮此生,不敢有負(fù)!毖援呉灰镜降,轉(zhuǎn)身出屋,未曾回首一顧。
是夜,于瞑憑窗而立。仍是白天的那件白衣,伯琮走后他便一直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先生既然不舍,又為何逼他離開?”亻水恙不知何時已站到了于瞑身后,“若非先生如此逼他,他不會走。他是一個好徒弟!
“但是他不能留。留他在身邊,于瞑是多了個好徒弟,大宋卻要少一個好皇帝。而且,我有私心!
“可是為尉遲先生的遺言?”
“不全是。”他只是在利用他,利用他來證明他超過了老師。但當(dāng)他終于發(fā)現(xiàn)老師是不可超越時,就用幾句話輕而易舉的把他打法走?
他是一個好徒弟,不然不會一教就是十二年,哪怕他早就覺察出他看錯了趙構(gòu)。
這些年來趙構(gòu)要苦苦支撐這個局,維持住平衡使它不向任何一個方向傾倒。他還要為此殺忠良、擔(dān)罵名。
老師,一直沒有看錯他。
伯琮跟在他身邊,更好。
遺言也好,放棄也罷,都只是為了叫自己安心罷。
于瞑一時有些恍惚,“只是苦了他這些年……”但他知道趙構(gòu)是永遠(yuǎn)不會聽到這句話的。
“先生?”
“呃,把它給我吧!
“好!庇陬ê鲇X肩上一沉,是件白狐披肩。
“夜深露重,先生小心身子。”于瞑一怔,此情此景,與當(dāng)年何其相似!
…………
雪已落了一天一夜,錢塘江岸結(jié)滿碎冰。碎冰互相撞擊,越變越細(xì),浮在江上,積在岸邊,并不化去。
尉遲容齋一身的素白單衣佇立江畔,細(xì)雪寒風(fēng)中,愈顯單薄消瘦。一片蕭索。
于瞑見之不忍,取了披風(fēng)給老師披上,“江邊風(fēng)大,老師小心身子!蹦菚r的于瞑已從垂髫小兒長得與尉遲容齋一般高。
尉遲容齋回轉(zhuǎn)身時正對上他的眼睛,那眼神是何等的孤寂!
于瞑不由一呆。
尉遲一怔,“啊,我忘了……”后面半句卻并不說下去,“不錯,回去罷,莫要著涼!彼麑τ陬ㄕf話依舊象是對著一個孩子。
于瞑想叫出來,“要當(dāng)心的是老師你才對!不復(fù)當(dāng)年,你一身的武功早已散去。如何能在寒冬臘月里只著一件單衣!”但他什么都沒說,只默默地跟著進(jìn)屋。
他忘了……現(xiàn)在的他是該畏寒的……
…………
于瞑此時沒有轉(zhuǎn)身,但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眼神一定和當(dāng)年老師的一樣,所以他沒有轉(zhuǎn)身。
是害怕么?他此時的心境于老師當(dāng)年是如此的接近!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yuǎn)無法站到老師的位置,永遠(yuǎn)也無法達(dá)到、無法超越……
于瞑并沒有象老師一般失去武功,他并不冷,卻也沒有推辭。
“我說的是你手里另外一件,你原本就是為此而來!
亻水恙下意識得攥緊了手,“沒有別的什么,我來只是請先生早點歇息!
“既然想通了,又為何突然放不下?白天的時候你在外面都聽到了罷!
“先生!”
“你這又何苦?拿來吧!庇陬ㄕf這話時竟是帶著笑意的!
何苦?這正是要問先生的!亻水恙將釵子放到于瞑手里,什么都沒說。她知道,即便是現(xiàn)在她賭氣不給,也永遠(yuǎn)不會再戴了。這是白天拿下那支釵子的時候就已決定的。
先生,珍重。
這句話,卻是終究沒有說出口。
秋風(fēng)卷地,揚(yáng)起枯草和紙灰。
亻水恙對著為荒草所湮的無名墳冢竟癡癡地笑了。
二十二年后,她還是找到了這座墳,她當(dāng)年親手為自己掘的墓穴。
…………
肺針扎似地疼。好悶,快透不過氣了。她急促地喘息著,卻仍覺得呼吸到的空氣越來越少,肺越來越疼。
她要死了么?這是要死了吧。
好難受?墒遣幌胨腊。
她才五歲,她還沒活如何能死。她不想死啊。
可是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孩子,醒醒!
是誰?
和暖地氣流自背部透過,憋悶之勢一緩,她便“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
淤血一清,果然舒服多了。
她不用死了,對么?
一抬頭,卻看到他凝重的面色。
“我不要死!”脫口而出的竟是這句話。他一震,這個孩子竟有如此驚人的執(zhí)念!
肺脈堵塞,淤血因為呼吸全沖進(jìn)了肺里。每一次呼吸,肺的容量就減少一分。庸醫(yī)誤診,又拖延了兩年,她活不過五歲。
“我不要死!”她再次叫道。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這個說話溫和的先生可以救她,那是在她絕望的時候出現(xiàn)的神啊。
“你不后悔?”他嘆了口氣。那時的她當(dāng)然不能明白那句話和那個悲哀的眼神。她只知道拼命地點頭,生怕他看不到。
“那么把這支釵子留著!
五歲的亻水恙怔怔地看著那只素色釵子。有了這支釵子就不會死?有了這支釵子就不會死!
但是她還是死了。
她早已忘記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死時的震驚,忘記如何在那個暴風(fēng)驟雨的夜晚偷偷埋葬自己的尸體,亦忘記那十年間如何依著姊姊的模樣為自己塑形。忘記自己在五歲時便已死去?桃馔。
唯一要記的是——她還活著。
自以為活著。
…………
很久以前,有人告訴她:人若是死了七天魂魄仍未回歸,便是錯過了。錯過了就不得轉(zhuǎn)世。只有魂飛魄散。
她卻為了五歲的不甘、為了生的執(zhí)念,錯過了整整二十二年。
亻水恙伸出手,想把自己的墓清理一下。亂草卻穿手而過——
時間快到了啊。
亻水恙突然想笑,但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法完成任何一個表情。
不知,先生現(xiàn)在如何?
念頭才一泛起,亻水恙便是一震。
也許,叫她錯過了二十二年的不僅僅是不甘和執(zhí)念。
也許,先生這次真的錯了。
但是魂魄消散,她再也無法想什么了。
離山茅廬。
于瞑輕撫書脊,撣落一層薄灰。
亻水恙走后這幾間屋子便再也沒打掃過。于瞑抽出一卷《莊子》隨手翻過,目光落到老師生前的一處批注,愕然:
求亦執(zhí)著,舍亦執(zhí)著。
他不禁伸出手去,緩緩磨娑著泛黃書頁上的字跡,喃喃自語。
那支釵子被放在書閣的頂層,隱隱泛著寒澤,不染纖塵。
——龍骨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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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一直在想為什么會想寫這篇文,對于最原始的出發(fā)點總是強(qiáng)烈到無可名狀甚至若有若無。是在自己的文里浸得太深了罷,深到掉入了自己設(shè)的局——分不清文章的良莠。
近日,在《天涯》上看到了蔣子丹的一篇文章,其中的一句恰好與最初寫這文時的想法一拍即合。抑或是我始終帶著那種想法,而使得所看到的自動在腦中與之對號入座,說出那句話的人卻絲毫未作此想?
“對于她這樣有著執(zhí)著精神的人而言,精神生命將超脫自然生命而存活,生命不會以□□的死亡而終結(jié),而會以不同的形式反復(fù)輪回,只要她不打算放棄她的理想,她就沒有解脫,也永遠(yuǎn)無法解脫!薄Y子丹《雙向的沉重》
亻水恙的執(zhí)著在于她對“生”的追求,于瞑的執(zhí)著在于對于要超越老師,伯琮的執(zhí)著在于要不負(fù)趙構(gòu)所托當(dāng)個好皇帝。而被派去刺殺伯琮的殺手老大,亻水恙的姐姐亻水殃,企圖瞞天過海的秦家二老,于瞑的老師尉遲容齋,高宗趙構(gòu)……哪一個不是執(zhí)著的可以?便是那只釵子亦是為執(zhí)著而生(尉遲容齋為使其妹魂魄不散而制)。此時反觀此文,從頭到尾竟只寫了一類人,單薄如此,實在汗顏!
有著這種執(zhí)著的人是痛苦的。正是這種被稱為人類的偉大精神的執(zhí)著,使得他們生生世事不得解脫,使得他們在自我中迷失了自我;蛟S他們也包括我,都是在找尋出路罷。執(zhí)著地尋找輪回的出口,卻在輪回中越陷越深。
求亦執(zhí)著,舍亦執(zhí)著。本就是沒有出路的。
也許會一直抱著那份執(zhí)著,直到有一天連自己都忘記了它的存在。但那不是解脫,而是將生命存在的意義都融進(jìn)、化作了執(zhí)著。
另注:
1.古時的“龍骨”即哺乳動物的骨頭化石。但此文特殊,從字面理解即可。于瞑老師尉遲容齋祖上尉遲恭斬巨龍,拆骨為劍而得龍骨.
2.于瞑的瞑原想是【冥見】字!矩樗,意為沒有。怎么也查不到,只好這么打了,知道的人告訴我一聲啊~~~讀音為ni4。
3.本故事雖有引用史料部分但決非真實歷史,其中對歷史人物、事件理解謹(jǐn)代表個人,特此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