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尊回府的時候，總會看到那名乞丐蹲在墻角。
　　他已經忘記那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出現在他府外，似乎是意識到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那里了。
　　每天每天，雷打不動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蹲在墻角。
　　因為是離府門大門較遠的墻邊，那人守在那里也不至于有礙瞻觀，又因雖是一名乞丐，卻又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衣著落魄卻整潔，披散的長發(fā)明顯有定期清理——總之，他不是明尊印象中，那種衣衫襤褸的邋遢乞丐形象。
　　所以也就由著他遠遠靠在墻角，久而久之，竟成了府外標志一般，就像大門口的門牌、石獅，和守門的侍衛(wèi)一起，形成了門府外的特定風景。
　　明尊每天伴著天邊火紅的夕陽回府，當他白底金邊的衣擺翻飛著從那人眼前掠過時，會隨手在那人面前擲下一塊碎銀，每每這時，那人總會抬頭沖著他笑，說：“嘿，我不要你的銀子。”
　　揚起的臉神采飛揚，那是一張年輕干凈的，中原人的臉，明尊不知道這樣的臉在中原算不算是好看的，只覺得那笑容仿若西域燦爛的陽光，耀眼得有些炫目。一個晃神，明尊差點沒握住那人回擲過來的銀兩。
　　躺在手心的銀塊在夕陽下閃著耀耀白光，明尊皺眉，有些不明那人用意。既不要錢，又何苦日日守在此處，不勝其擾。
　　仔細想想，明尊確實沒有見過那人乞討的模樣。身為皇室子孫，明尊總有很多事要忙。呼朋喚友，騎馬射獵，甚至胡天胡地。每次回府都接近黃昏，每次都會看到那人靜靜地坐在墻邊，當他鑲著金邊的精致衣擺從那人眼前掠過，那人總會抬眼看他，然后他擲下碎銀，又看那人笑著將銀子擲還給他。
　　如此反復。
　　偶爾無事的時候，明尊就會站在閣樓遠眺。閣樓的窗戶正對那個墻角，透過院內的枝繁葉茂，他看著那人與換休的侍衛(wèi)賭骰子猜拳，看那一群人撘肩勾背，嬉笑怒罵�？吹侥侨溯斄隋X也不著惱，贏了就用賭資換來燒餅胡酒與眾人同吃共飲。
　　看來那人倒挺混得開，不見得會為吃飯發(fā)愁。
　　說不清為什么會在閑暇時遠遠關注那人，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如同遠眺一成不變的風景。
　　而有一天，明尊回府的時候，那人竟叫住了他。
　　看著那人走近，明尊驚訝于他居然能站起來。也不怪乎明尊會這么想，因為在明尊記憶里，那人一直蹲在墻角，恍若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尊標志□□物。此刻這個標志卻向自己走來，面上笑容有些勉強，是明尊所不熟悉的。
　　那人對他道：“明尊——我知道你叫明尊。但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你去過中原吧？在長安街的一條小巷里，你救了一個被眾多小乞丐欺負的小男孩，那個人就是我——雖然我也是乞丐啦�！�
　　那人撓了撓頭，笑得靦腆：“你把我救出來之后，給了我兩個白面饅頭，你說那是你來中原之后買的第一個食物。那時候你還那么小，穿著雪白的兜冒衣，就像小貓一樣……”
　　小貓？
　　明尊斂眉，還未來得及展露情緒，那人察言觀色本事卻極好，一見明尊動作，慌忙搖手解釋：“你現在當然不是小貓啦，你現在長得又高，又好看，身手矯健，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嗯…豹吧？就像夜色下的黑豹……”
　　黑豹的比喻讓明尊臉色稍霽，異色雙瞳閃了閃，卻仍把眼前這人的話當作恭維，于是在想他苦心吹捧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想起他剛才所說的白面饅頭，明尊似乎有所頓悟。
　　于是將一錠銀子用內力齊齊截做兩半，一半遞到那人眼前。
　　西域食物皆以粗糧為主，雖有中原人在此開店，賣的東西卻是極貴，這人一直不肯收他的碎銀，想是嫌棄他給的太少。
　　這半錠銀子，倒足以讓他買上一堆白面饅頭了。
　　卻見那人動作一頓，面上現出一絲苦笑。
　　那人搖頭，輕輕地道：“說了不要你銀子啦～”
　　繼而又像自言自語一般：“我真是的，和你說這些做什么，反正那么久的事，你也一定不記得了�！�
　　看那人突然黯淡下來的神情，明尊直覺想說點什么，還未張嘴，就見那人側首向大門的方向看了看，然后道：“你家人都來接你了，快回去吧�！�
　　擺擺手，仿佛催促他離開。
　　明尊回頭，果見自己母親站在門外，許是見自己多時未歸，出來看看。
　　于是不再耽擱，沖那人略一頷首，轉身離開。
　　明尊轉身之后沒有再回頭，所以他看不到，那人一直站在那里，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后，神情眷戀。
　　而那之后，明尊再沒見過那人。
　　常年來的標志□□物突然不見，連守衛(wèi)都覺得不自在，時不時竊竊私語，猜測著那人究竟去了哪里。
　　而明尊的日子依舊那么過，他貴族的身份，帶給他每天忙不完的事。呼朋喚友，騎馬射獵，胡天胡地。所以他很少會去注意，在府門外的墻角，少了一個標志性物事，少了一個人……
　　只是有天晚上興酒而歸，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忽然就想起那個乞丐的話，他說“那么久的事，你也一定記不得了”的時候，那雙黯然的眼睛。
　　然后那雙清澈的眼眸，就和記憶中一雙小鹿般的眼睛重合了。他憶起小時候，將手中的白面饅頭遞給那雙眼睛的主人時，猶自想過：是不是中原人，都生著這么好看的眼睛。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見那人了，告訴他他確實曾經見過他，還想問問他怎么會從遙遠的中原來到西域。雖然明尊時常面無表情不茍言笑，但他此刻卻有很多話想對那人說。
　　而直到西域河邊的青草變做枯黃，明尊也沒見過那人。
　　后來聽人說，中原正值內亂，爭戰(zhàn)連連。明尊不知那人的失蹤和這事有什么關聯，但他認為不是，那人畢竟只是個乞丐。
　　萬物衰竭的秋季過后，就到了冬天。西域少有見雪，冷冽的風吹打在人臉上卻仍如刀刮般的疼。明尊走在回府的路上，快到門口時卻突然改了方向。
　　他記得那人常停留的墻角后方，是一處荒廢的亭臺，那里雜草叢生常年少人打理，不知在這寒風呼嘯的冷冬里，會是個怎樣的光景。
　　說不清為什么，明尊就是想去看看，仿佛冥冥中的召喚。而隨著每一步的靠近，他都能感覺到胸口不同以往的跳動頻率，快到心悸。
　　只是當他扒開半人高的枯草看到那人靠坐在墻角時，強烈的心跳瞬間平靜下來。
　　那人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久到神情疲憊。卻在明尊踏進草叢時抬頭看他，唇邊牽起一抹笑，有鮮紅血漬，凝在嘴角。
　　蕭瑟的風里，那人的眼神虛無縹緲，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破碎的夢境。那人笑著說著明尊聽不懂的話，他說：“嘿…你知道嗎？我想要的、是你的心…”
　　“可你、不會給我吧……”
　　出口的聲音那么虛弱無力，明尊幾乎聽不清。
　　那人在說完這些話后就閉上了眼睛，卻依舊微笑。放在腹部的雙手血跡斑斑，大片的暗紅已然干涸。那人渾身狼狽，看起來那么臟，倒比以前，更像個乞丐了。
　　看著那人帶笑的唇，明尊想說別笑了，你現在笑起來一點不好看�；蛘哒f你以前不是挺愛干凈要不要去洗洗？
　　卻似有什么堵在喉里，雙眼酸酸漲漲。
　　最終他什么也沒說，只蹲下身，抬手擦去那人臉上血漬，溫柔地、憐惜地，一遍又一遍，直到那人臉上再次回復白凈，干干凈凈一如往昔。
　　然后伸手，將那逐漸冰冷的身體攬入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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