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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
孤兒院的夏季總是很漫長的,尤其是1935年位于倫敦的孤兒院。
東歐的戰(zhàn)火雖然還沒有燒到英國,可是政府和輿論已經(jīng)開始蠢蠢欲動的扇動人們的情緒,街上隨處可見的暴躁的民眾,他們搖旗吶喊,聚眾演講,拖家?guī)Э诘奶油觯腥藗儜嵟ち业臎_著周圍人怒吼,女人們尖叫和呻吟,到處都有來自孩童的哭泣,似乎柏林的導(dǎo)彈已經(jīng)落到了英格蘭半島上,焦躁而緊張的氛圍如同被打響的戰(zhàn)鼓一般,灼燒著人們緊張而脆弱的神經(jīng)。
而在這種時(shí)候,孤兒院的救濟(jì)金通常是很難順利審批下來的,煩躁而憔悴的救濟(jì)官員很難去注意傾聽院里的幾十個孩子如何在方圓幾百米之內(nèi)去挖掘任何可以吃的東西,如何用幾十斤面包度過了漫長的冬月,他們通常會拍拍你的肩膀,然后不耐的讓你回去繼續(xù)等待——而這種等待通常都是沒有結(jié)果的。
科爾夫人望著桌上的剩余物資清單,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這是她一個小時(shí)以來第六次嘆息了——無法抵抗的絕望和無力慢慢侵蝕了她的心神,她真的感到她無比需要她的杜松子酒來逃避這樣可怕的感覺。
潮濕而溫?zé)岬娘L(fēng)從打開的窗戶吹了進(jìn)來,帶來一陣蘭花的清香,一只蟬沒頭沒腦的從窗外的樹上落到窗框上,抖動了一下它青灰色的翅膀,發(fā)出一聲沉悶但十分有穿透力的“吱——”。
夏天到了。
科爾夫人用蒼白的手解開粘在黏膩的脖子上的白色假領(lǐng),深切的感受到了這一點(diǎn)。
她無力的坐在有柔軟靠背的雕花木椅上,細(xì)長的手指輕輕摁壓著自己的額頭。
“咚咚咚”
木門被敲響。
“科爾夫人…”門口傳來細(xì)弱的童聲,這個聲音似乎鼓足了勇氣。
“進(jìn)來吧。”科爾夫人不奈的揮了揮手。
進(jìn)來的是一個面色蒼白的男孩,穿著破舊寬大的衣服,骯臟的金發(fā)趴在他的額頭上,藍(lán)色的眼睛因?yàn)榭只哦纱螅@讓他顯得有些神經(jīng)質(zhì)。
“科爾夫人,又,又是那個湯姆……他……”
科爾夫人坐直了身軀,向前傾斜著,“他又怎么了?”
“比利的兔子被吊到了房頂,那么高!一定是湯姆,除了他沒人能坐到!”
科爾夫人又無力的靠了回去。
又是那個孩子,那個怪物……
每次都是他。
廚房消失的食物,莫名出現(xiàn)在二樓的蛇,孩子們不知所蹤的玩具,可以一下翻過圍墻的能力。
那個孩子出現(xiàn)的地方似乎總是伴隨著麻煩和意外,孩子們怕他,修女和神父堅(jiān)持認(rèn)為他身上有魔鬼附身,禁閉和禁食似乎也不能讓他悔改。
也許是我還不夠虔誠,這一定是上帝用來考驗(yàn)我的。
放置一個魔鬼在我的身邊,來檢測我是否虔誠。
科爾夫人嘆了口氣,“把那個孩子叫來!
能有什么辦法呢,禁閉,以及三天不許吃東西,麥克堅(jiān)持要用鞭子抽他一頓,試試能不能把他身上的魔鬼給趕出來,而科爾夫人阻止了他。
馬上就要到夏天了,她不能讓周圍的人看到男孩身上的傷痕。
夏天總比冬天好過一點(diǎn),至少餓到肚皮貼在一起的孩子們不會因?yàn)闆]有食物提供熱量而就這么凍死,夏天也是植物旺盛的季節(jié),就算后山的草根被挖光,池塘的蝌蚪被撈盡,他們還是可以去海邊野營。
是的,海。
大海是仁慈而寬廣的,有求于它的人們總是會得到滿足。
在它的懷抱里,孤兒院的孩子們不僅可以擺脫夏季沉悶而濕熱的困境,而且可以在游玩的間隙抽出時(shí)間來尋找食物充饑,無論是路過的小魚小蝦,還是淤泥里的貝殼海藻,稍微烹飪一下,于他們來說都是無盡的美味。
就湯姆.里德爾來說,每年夏季的海邊活動,總是交雜著無聊和充滿趣味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是的,無聊,男孩子們脫光衣服沖到海水里瘋跑,互相潑水、擁抱、拽頭發(fā)、打架、摸魚,其間交雜著科爾夫人的咒罵尖叫,女孩子們總是好一點(diǎn),她們通常成群結(jié)隊(duì)的在沙子里挖掘各種貝類,有時(shí)候運(yùn)氣好,小小的螃蟹也是意外的驚喜。
至于充滿趣味,是的,湯姆是個自命不凡的人,他通常喜歡一個人思考和探險(xiǎn),大海也總是不斷的給他驚喜。
他摸著眼前的一塊巨大的礁石,這是他在離露營區(qū)稍遠(yuǎn)一點(diǎn)的懸崖上找到的一塊礁石,海水的腐蝕在上面留下了濃重的痕跡,他粗糙、丑陋、充滿了坑洞,像一張飽經(jīng)歲月摧殘充滿皺紋的老人的面孔,湯姆用手輕柔的撫摸著面前斑駁的石頭,想象著或許幾百年前,有位偉人和他撫摸著同樣的位置,感嘆著歷史的沉淀和海洋的蒼茫。
不過他沒被這個吸引多久,很快他就爬到了石頭上面,因?yàn)樗⒁獾,在海平線上空有一道灰線。
那條灰線很奇怪,它和藍(lán)色的海面隔著一條明亮的白線,這讓它像一條組合綺麗的緞帶,鋪展在海天之間,湯姆被這種奇異的自然現(xiàn)象迷住了,他微微向前傾斜身體,瞇著眼睛想要看清楚更多看不見的細(xì)節(jié),就在這時(shí)——
——有人狠狠的推了他一下!
這并不是什么伙伴之間的善意的玩笑,湯姆從懸崖上墜落下去的時(shí)候,腦中迅速閃過這句話。
——如果被我知道是誰!
仿佛一瞬間,又仿佛過了好久,“嘩啦”的一聲,九歲男孩的身體重重砸在碧綠的波濤之間,浪花翻卷著迅速泯滅了這一點(diǎn)小小的水花。
湯姆在入水的一瞬間,就被自己左腿傳來的痛楚嗆了口水,冰冷咸濕的海水就像鋒利的匕首一樣撕開他的喉嚨,灌進(jìn)他的身體,他全身痙攣起來,克制不住手腳的抽動顫抖,卻還是拼命的用手劃開面前的海水,想要找到平時(shí)那種熟悉的感覺,可是劃動似乎只會沉的更深,到處都是水,他分不清上下左右,海洋似乎變了一副模樣,去掉了平時(shí)溫和的面具而露出猙獰冰冷的面孔,無處不在的冰冷緊緊包圍著他,從他的喉嚨,耳朵,眼睛,鼻子想要全面入侵他的身體,他的抗拒似乎是個可笑的,掙扎只會加快自己的死亡進(jìn)程而已。
這是九歲的湯姆.里德爾平生第一次體會到絕望和恐懼的滋味。
他第一次意識到,他不過是這世間,無比渺小脆弱的存在而已。甚至不肖一個瞬間,一個交睫,無所不能的海洋就會泯滅掉他在世間存在的一切痕跡。
他祈禱著無論是誰,科爾夫人,孤兒院的其他人,甚至是推他下去的那些人,無論是誰,知道他在海水里痛苦的掙扎求生的人,能夠救救他。他無所畏懼,無論是侮辱、饑餓、黑暗還是暴力——只除了死亡。
他知道他是與眾不同的,他不能想象他還沒有在這世間留下任何痕跡便就此銷聲匿跡,他接受不了如此默默無聞的漸漸在海底腐爛,變成了金槍魚和海蛇的飼料……
不!
一股神奇的力量忽然在他胸腔內(nèi)爆發(fā),那種他熟悉的神奇的力量,在他被人追打的時(shí)候,在他極度憎恨的時(shí)候,在他饑寒交迫的時(shí)候,那股力量總是會出現(xiàn)。
在下一個瞬間,他的身體似乎通過了一個細(xì)長的軟管,一陣可怕的擠壓之后,溫暖而潮濕的空氣包裹住了他。
他躺在沙灘上,蜷縮起身體發(fā)出了一陣可怕的嗆咳,像是整個肺部都要從喉嚨里咳出來,透明的海水從他的嘴巴和鼻孔里流了出來,他一只手抓著胸前的衣襟想要緩解這種痛苦,另一只手卻環(huán)抱著自己的肩膀,克制不住的顫抖起來。
接著他頭暈眼花的仰躺在沙灘上,一只手捂住眼睛,感受著午后陽光炙熱的烘烤。另一只手在身側(cè),慢慢握成了拳。
海面一如既往的廣闊平靜,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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