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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蘭家公子出葬那日,東城門大開,城中百姓卻閉門避世,誰也沒有出來看一眼。
明明不是三月陰雨綿綿的季節(jié),卻還是飄著一道道細碎的雨絲。仿佛砸在臉上,都如針刺那般疼痛。
有老婦扶棺而嚎哭,一路隨著喪隊出了城門。
可笑的是,明明是蘭家的公子,送葬的人,卻都是些非親非故,連那嚎哭和啜泣,都是花了銀兩買來的。出了城門,便誰也看不見那送葬的隊伍了。其實,便是不出城門,也沒有人來看一眼。奈何蘭家一個大富,蘭家小公子的葬禮卻這般冷冷清清,無人敢看,無人敢送。仿佛那銀兩買夠的儀式便也只到城門口就停止了,嚎哭的老婦揉了揉發(fā)酸的面頰,抬著棺木的人也都停了下來,歇腳的歇腳,喝水的喝水,便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送葬隊了。
便在這時,突然聽得一聲吱呀聲,然后是細碎的,帶著點試探的輕叩,敲著那厚實的棺木,襯著這樣細雨朦朧的天氣,便教人無端的心慌發(fā)毛起來。
離那棺木最近的人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還以為是錯覺聽岔了。
然而那叩聲愈發(fā)的大了起來,由沉重到響亮,最后竟成了撞擊,仿佛有什么怪物在翻滾掙扎要從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出來。原先靠著棺木休息的幾個粗壯的漢子一下從原地蹦了起來,往后退了好幾步,互相望著對方,眼里皆是驚恐和詢問。
然而這樣的怪事誰也沒法解釋,惟有那上了些年紀的老婦似乎想到了什么,臉色發(fā)白的拉著其中一個漢子道:“阿三,娘聽說但凡有了冤情的人,死后都不能瞑目,總要在走的那日鬧上一鬧,這莫不是詐尸了?”
被喚作阿三的漢子是那老婦的兒子,幼時便被人喚作菊三,一向是膽兒肥的人物,然而此間聽得老母親這樣說,竟也有些發(fā)慌。他雖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莊稼人,卻也聽說了皇城里頭的那件事。蘭家小公子單名一個摧字,在家中排行老三,前頭有兩個姐姐,都進宮做了皇上的妃子。
蘭家并非官宦世家,不過是祖輩幾人擅于經商,到了如今,才得如此偌大的家業(yè)。本來蘭家祖地也在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然而人的本性如此,總覺得越往京城地兒鉆,便真能高誰一等似的。
蘭家在京城買了地蓋了亭臺樓閣后,便開始結識些達官貴人,幾經周旋奉承,便也在這繁華精貴的都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兒。
后來,有受了好處的京官借其府中婦人口口言傳,透了些消息給那蘭家老爺,提點了幾句后,蘭家老爺便把家中長女送進了宮里。
不想沒兩年,那用華貴小轎抬著進宮的女子,卻裹著一張破草席出了宮,被棄在那亂葬崗上,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何緣由呢?還不是一道太后的諭旨,便把一個如花美眷,變成了一縷孤魂。于是顧忌著那諭旨所言,蘭家便連收尸都不敢了。
將第二個女兒送進宮,卻并非蘭家老爺的自愿。但凡經商之家,誰無幾個勁敵,便是背地里使些絆子,你又能如何?也不知誰將蘭家二女的畫像送到了宮中,竟偏偏讓皇上瞧著了。
于是這蘭家便也只得硬著頭皮將二閨女送進了宮中,卻也等于,送上了死路。
也不知是宮里的人大發(fā)善心還是別的緣由,這蘭家二小姐竟在宮里安生了四五個年頭,便是沒有寵冠后宮,也得了皇上的細致呵護。
蘭家人便借著這個貴妃娘娘的名由,將商鋪一家一家開了出去,不過幾年,便壟斷了京城大半的營生,然而誰也不知道,那蘭家掙得的家業(yè),卻都在每次貴妃娘娘回家省親后貼進了宮里的金庫。
后來,這貼著貼著,竟把蘭家獨子蘭小公子也給貼了進去。
本朝并非南風盛行,災難的由頭便只能算在命中注定上了。
那年蘭家小公子得了貴妃娘娘的宣召,進了宮去看望貴妃姐姐,幾年不見,蘭家小公子出落的愈發(fā)好看,便是宮里頭的幾位皇子來比,也是一個都比不上,然而誰又敢將他們這樣比較,便是心里頭想著,面上也是不動聲色。
蘭貴妃見著娘家的弟弟自是十分歡喜,拉著對方的手問些家里頭的長短,偶爾還要哭上一兩句,訴說著宮里頭的寂寞。
蘭家小公子性情溫和,聽了姐姐的哭訴,便也十分難過,摟著姐姐寬慰了幾句,答應會常常進宮來看望她。
蘭貴妃聽了自是十分高興,送了些小點心給弟弟,姐弟倆聊了一個晌午后,蘭家小公子便出宮回去了。
然而蘭家小公子畢竟是個男子,總是出入宮闈易得有心之人閑言碎語,便是皇上再充著蘭家,到時候被人拿了話柄,便也吃不了兜著走。
蘭貴妃幾次想說讓弟弟不要來了,可見著弟弟那謙謙似玉的模樣,又憐惜著緊,怎么也舍不得見不到他。便在這兩難的時候,身邊的宮女便給出了個主意,讓蘭家小公子扮作女子。
話說起來,若別的男子來扮女子,這被識破的可能是必然的,然而蘭家小公子換上女裝,竟活脫脫的一個大戶家千金模樣。此時不提及那些皇子,拿些公主郡主的來比,便也通通都給比了下去。
如此一來,蘭家小公子在宮中進進出出,便也沒幾人知道了。
若后來沒有被皇上撞見,這蘭家小公子的災禍,便也不會來。
自古紅顏禍水,貌美的女子命如紙薄,貌美的男子……卻也不見得好。
那皇上初見蘭家小公子時,正是女裝扮相,亭亭玉立,眉目里不如平常女子柔弱,也不如宮中女子那般傲慢,一抹淡淡墨香縈繞鼻尖,舉手投足皆讓人移不開視線。于是一顆帝王之心,便這般淪落了。
喚人來探聽一番,竟得知那女子不是女子,而是蘭貴妃家中的幺弟,兩年來身著女裝出入后宮,與貴妃交往密切。
得知此事后,宮里頭便炸開了鍋,連整日里關在佛堂里的老太后都聞訊而出,一道諭旨而下,便要肅清后宮。
然而皇上帝心初動,卻是十分舍不得蘭家小公子,此時此刻,連那人是男是女都顧及不上,只想著要保有他一命。
蘭家小公子被打入大牢的時候,皇上便乘夜到牢里去探望了他,一時情動,便訴諸衷腸,想要乘機虜獲美人的心。
然而聽聞皇上一席話后的蘭家小公子卻白了一張臉大怒,厲聲叱責皇上所作所為非君子所為。這蘭家小公子自幼飽讀圣賢詩書,對古人圣言銘記在懷謹記在心,循規(guī)蹈矩十數年,為人謙和有禮卻也有一身傲骨,乍聞圣上一言,便覺得天塌地陷一般,君在上,有所為有所不為,何況貴為一國之主,當為人敬仰愛戴,何以竟口出此言,違背禮法道德?
蘭家小公子只覺得悲憤失望齊聚,當下跪地行禮要皇上離開,不要再來牢獄之中,更言之便是死也不會情衷于皇上,要皇上多對家姐用心,莫將心思放在無用人身上。
想那皇上貴為九五之尊多載,何曾被人這般厲聲訓斥,何況還是一個黃口小兒,帝王顏面盡失,卻也是龍顏大怒,一掌擊碎面前牢獄木欄,陰沉沉丟下一句“不知好歹”便甩袖離去。
事已至此,便知蘭家小公子生而無路了。
只是若是這般被斬了倒也無話可說,然,那太后之怒,帝王之恥,卻是無人能承受得起的。
蘭家小公子被用了極刑,死前也被迫身著女裝,九枚長釘穿骨,面朝下進棺,如此斂尸之法聞所未聞,蘭家人更是被三道圣旨攔在府中,送葬期間,無人能出蘭府,城中百姓忌諱陰司天譴,閉鎖家門不敢相望。
如此,才有了前面那可笑的送葬一幕。
老婦幾人本不欲接此活兒,然蘭府中人偷偷出來塞了大把銀兩,這才讓菊三等人抬了棺,冒雨出城。
老婦詐尸一言驚得眾人面面相覷,皆不約而同離了那棺木好幾步之遠,誰也不敢上前查探事由。況且,即便有人膽大去看了,也開不了那棺。
斂尸那日,一道圣旨便叫人將蘭家小公子的棺木釘死了,更有世外高人用得那壓尸之法,在棺木周身畫了符咒,這等囚魂幾世的作法陰毒至極,普天之下,若非帝王,誰又敢出?
“大娘,反正也出了城了,不如我們回去罷?”有人心慌之下喊起來,旁人聞言也都應和,怕是都不愿再摻和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那老婦瞅著那棺木仍舊不休不止的發(fā)出怪異的聲響,心里頭也打了鼓,被眾人撮著便也答應了。然那菊三卻是不愿意的,想收了人家的銀錢了,答應好了要送葬出城好好安葬,哪有半途將尸棺丟下的道理?
菊三大字不識幾個,心眼兒卻實在,也是一根筋走到底的人,認準了的事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的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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