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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芳華
安憶出殯的那天,金雨果最終還是去了。在一旁遠遠圍觀,并未走近。金果覺得棺材里躺著的人并不是安憶,照片上的那個一笑傾城的年輕女子才是她。
一 安憶其人
第一次知道安憶,是在金雨果小時候,父母教育孩子要在天黑前回家的時候,說:天黑之后,街頭那棟民國時留下的小洋房里會有一個瘋婆子出來,把小孩子騙回去吃掉。
這樣的話,金雨果既不相信,也沒有放在心上。安憶于她,不過是只聽過傳言的瘋子。至于她為什么發(fā)瘋,發(fā)什么樣的瘋,都是跟金雨果沒有關(guān)系的事。
再次遇見跟安憶有關(guān)的東西,是在奶奶家整理舊報紙的時候,看到了有關(guān)安憶的報道。報道具體寫的什么金雨果早已記不清,大概也就是家庭變故,遇人不淑之類的博人一秒唏噓的俗濫故事。
唯一記得的,是報道中提過安憶離開了戲班子,幾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積蓄,買下了那棟幾乎已經(jīng)荒廢的洋房,每日在雜草叢生的花園里唱《游園驚夢》,《貴妃醉酒》或是《霸王別姬》。報道配的照片上,安憶一襲水袖。明明只是泛黃報紙上的黑白照片,金雨果驚鴻一瞥,卻仿佛看到了那氤氳眼角流露出的萬種風情。
盡管那時候金雨果連“風情”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都沒有弄懂,但就是知道,那個詞是用來形容安憶的。
二我的安憶
金雨果開始每天上學放學故意繞道,去那棟洋房外轉(zhuǎn)一圈。可是那時候的安憶已經(jīng)不再在院子里唱戲。院子里雜草幾乎長到了半人高,洋房成為小孩子口中的“鬼屋”。
這時候的安憶已經(jīng)基本不出門。唯一一次見到安憶,是安憶難得沒有拉上窗簾,站在窗口不知在看什么。記憶遠久,金雨果已經(jīng)不知道當時到底有沒有看清安憶的臉。只記得那個人穿著一身白底藍花的高領(lǐng)無袖旗袍。
明明知道金雨果離開安憶也沒有挪動一步,但是金雨果卻莫名覺得,安憶從眼角眉梢到舉手投足間都帶著睥睨的意味。某些瞬間,安憶的樣子跟張愛玲穿旗袍的照片重合起來。但是仔細想想,就是不一樣的。安憶,是那杜麗娘、是那虞姬,是那楊貴妃,是高傲卻又眸中帶水的。
偶爾也會碰上其他的小孩子,幾乎每個人都說這棟房子里住著瘋子或是鬧鬼,還是不要靠近為好。每每聽到這些,金雨果總是內(nèi)心憤怒,然后,漸漸滋生出一種別樣的快樂——安憶只有我知道,安憶是我一個人的。
關(guān)于愛到底是什么,金雨果一直不是很明白。
大概就是棲息在《九歌》的屈原、詩中的李商隱、宋詞里的柳永、因為“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而在金雨果心中印記深刻的黃景仁、以及從名字開始就讓人心生好感的納蘭容若。
以及,安憶。
據(jù)說,那個安憶,曾是當?shù)刈钣忻牡┙。即使是在那個不能直言喜歡的年代里,依然有人為她賦詩寫詞。
據(jù)說,那個安憶,在嫁為人婦的時候,多少人扼腕長嘆,長歌失去了當家花旦。
據(jù)說,那個安憶,在最后定居這座南方小城,在荒廢的院子里唱著“不到園中,怎知春色如許”,院子外曾有人追隨而來,駐足流連。
金雨果用從各處收集來的消息一點一點地拼出了那個一笑傾城顧盼生輝的年輕的安憶。此時的安憶,不再是舊報紙照片上的那張冰冷的容顏。而是獨屬于金雨果的,真實存在,卻又仿佛只存在于金雨果腦海中的安憶。
呵,我的安憶啊。每每提及這個名字,金雨果就覺得眼眶發(fā)熱,心底微疼。
三芭蕾舞姿
金雨果天生沒有一副好嗓子。
想離安憶更近一點,最終,金雨果選擇了舞蹈。卻又陰差陽錯,進入了芭蕾班。
還是無法靠近。芭蕾與京劇,東方與西方的距離,就像是金雨果和安憶之間隔著的那幾十年的時光長河。欲渡河無船。
舞臺上的風光之前,必定是長時間的練習。一同學舞的人都抱怨著辛苦,唯有金雨果仿佛無知無覺。老師都說金雨果雖然起步晚,但是的確有天賦。只有金雨果自己知道,那不過是加倍努力的結(jié)果。
曾經(jīng)的安憶,也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到戲臺上的吧。
只有在練習的時候,金雨果才能內(nèi)心平靜,覺得自己跟安憶在某種意義上終于有了聯(lián)系。
放棄高考,進入芭蕾舞團。金雨果開始排練、演出、比賽不停重復的人生。
只要有時間,金雨果總是去安憶家旁邊新建的公園里坐坐。并且,在某次一時興起在公園里跳舞的時候偶遇了安憶。
“真美啊。”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不到園中,怎知春/色如許!
金雨果轉(zhuǎn)過頭,見到的是一個穿著黑底紅花旗袍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即使從未見過年老之后安憶的臉,金雨果還是立刻就明白過來,這個人就是安憶。
年老的安憶有種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那是時間贈予的禮物。舞必,金雨果靜靜看著近在眼前的安憶。點頭微笑之后,再目送安憶漸漸離開的背影。
現(xiàn)在滿目皺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的眉目間,依稀可以看出,當年是怎樣的絕世佳人。
四游園驚夢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第一次真正聽到安憶的聲音,竟是在她的追悼會上。一臺古樸的木質(zhì)留聲機反復放著多方尋找之后,安憶唯一保存下來的一張唱片。
金雨果并不懂京劇。聽到中間才知道是那折曾經(jīng)多次在夢中出現(xiàn)的《游園驚夢》。
原來,安憶的聲音是這樣。原來,《游園驚夢》是這樣。那些像是無聲電影般夢境中的杜麗娘,原來是這樣。
只是聽著胡琴、月琴以及其他金雨果所不知道的傳統(tǒng)中國民樂伴奏的時候,金雨果不自覺地踮起腳尖。如果可以,真想在這里跳一支舞。
《牡丹亭》一切起始于杜麗娘的一場夢。而安憶,又何嘗不是金雨果的一場盛大繁復的夢境呢?
會場上有人認出金雨果過來寒暄,問起金雨果來這里的理由。金雨果只是笑笑,官方地回答藝術(shù)和美是不分國界的,此次前來只不過是仰慕安憶。
對方做出一副了然的表情。金雨果只是笑笑。她對京劇可以說是一竅不通,跟京劇的聯(lián)系唯有安憶。只是說真話也沒什么意思。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我,焉知我之心。
追悼會的最后,金雨果看著安憶的黑白照微微失神。
唯一的那次面對面的場景,安憶口中的美,到底是自己的舞還是當時的人間四月天呢?是兼而有之,還是想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
第一次見到安憶,是舊報紙上的黑白照。最后的告別,依然是在另一張黑白照面前。
金雨果默默跟安憶告別,心底微微發(fā)涼。
我的安憶啊,從此再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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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寫了后面的這一段的,但是,突然覺得其實不要這一段想說的就已經(jīng)說完了。所以最后一段放在這里。當成后續(xù)或者平行世界都可以_(:з」∠)_
五 剎那芳華
年輕的金雨果也漸漸變老。從芭蕾公主到芭蕾皇后。接著,一切到達巔峰的時候退出了舞壇。
年紀漸長的金雨果終于有足夠的耐心和熱情聽起了京劇。
《游園驚夢》、《貴妃醉酒》、《霸王別姬》。京劇,終于不再只是那個代表安憶的符號。
“我最喜歡金雨果老師了!”
許久不出門的金雨果又來到了當年常去的安憶家附近的小公園,卻在無意中聽到了的兩個女孩間的談話。
“可惜我有低血糖,不能跳舞。不過,為了能跟她更近一點,我學了鋼琴啊。我要很努力很努力,這樣終有一天,她也會看到我的吧。只要看一眼就好了!
那一瞬間,早已淡忘了的安憶的面容突然清晰地出現(xiàn)在金雨果腦海里。
金雨果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說話的女孩。對方似乎并沒有認出她來,只是對著她笑了笑。
看著女孩神采飛揚的臉,金雨果覺得仿佛是在跟隔著時光之河的年輕自己遙遙相望。
安憶……
“不到園中,怎知春/色如許。”金雨果不自覺地說出了這句話。
公園里,陽光燦爛,滿目綠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