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窗外一片灰蒙蒙的景象，坐在藤椅上的老婦人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芙瑤，把窗簾拉上吧�！�
　　我從電視機(jī)前起身，熟練地拉上窗簾。探了探她的額頭，“奶奶，身體好點(diǎn)了么？”
　　“你坐下，陪奶奶說會(huì)兒話�！崩蠇D人用干枯的手掌摸著自己的額頭，“芙瑤，奶奶給你講個(gè)故事吧�！�

　　滴答，滴答，雨滴順著屋頂?shù)目p隙落入灰暗的家里。天空灰蒙蒙的，就像烏蒙蒙的屋子一樣，讓人喘不過氣。
　　狹小的空間里堆滿了破爛不堪的家具，由兩塊木板搭成的“床”的旁邊，被人用木條拼了張書桌�；椟S的油燈一閃一閃的，映著來娣的鋼筆在作業(yè)本上艱難地劃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在整個(gè)透著霉味，和腐爛氣息的房子里，有一處最干凈、最整潔的地方。那里供著一尊佛像。锃亮的佛身，明亮的燭火，裊裊的青煙。
　　但沒有人知道那里供者的到底是什么佛。

　　“各路神明庇佑，保佑俺家婆娘這一胎一定是個(gè)小子。各路神明庇佑，神明庇佑�！蹦腥丝谥胁煌５恼f著，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焚香，禱告，虔誠的像個(gè)吃齋念佛的僧侶。
　　“娘，俺這么做可以了吧？這是個(gè)老爺們兒該做的事兒么？”
　　老婦人捶了捶男人的胸口，怒罵：“兔崽子在神明面前瞎說八道什么！”轉(zhuǎn)向佛像后又換了一副嘴臉，連連作揖，“神明莫怪，神明莫怪。俺兒子不懂事兒。某怪莫怪。一定要保佑老周家這次一定是個(gè)男娃！神明庇佑，神明庇佑�！�
　　一旁的來娣一手捏著衣角，一手攥著一張紙，一點(diǎn)點(diǎn)的挪到男人身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爹，俺，俺這次考試，得了，第、第一。”說完，從手里將那張皺巴巴的紙遞向男人面前，“爹，你，你看。”
　　男人一把揮開面前礙事的手，冷淡開口：“行了行了，知道了。”然后將手里的煙頭丟向地面，用力踩上去，啐了一口�！斑@要是個(gè)男娃該多好！唉，你還杵在這干啥？快去幫你奶做飯去。去去去！”
　　來娣臉色漲紅，“爹，俺，俺想，俺想換支鋼筆�！�
　　“為啥？爹以前用的那只不是挺好么？干啥換？咱家有錢么？”
　　“可是，可是壞了……上學(xué)……”
　　“上什么學(xué)！又不是小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最后還不是要嫁到別人家去。賠錢貨！當(dāng)初就不該讓你去上學(xué)，三天兩頭的要交費(fèi)，交交交，回家澆糞去吧！”
　　男人氣急敗壞地將來娣推向一邊，全然不顧來娣只是個(gè)9歲的孩子。由于用力過猛，來娣的頭撞向了供著佛像的壁櫥。
　　壁櫥晃了兩晃，面露微笑的佛像也晃了兩晃。青煙徐徐，隨著潮濕的空氣扭動(dòng)身軀。兩秒后，一切又都恢復(fù)了平靜。天下太平。
　　熱熱的液體隨著來娣的額頭流了下來。她伸手一抹，半張臉都是血，看上去慎得慌。
　　“哎呦，這死丫頭怎么這么不長眼。撞哪兒不好偏偏撞到這里來了。神明莫怪，神明莫怪�！鞭r(nóng)婦扭頭惡狠狠地對(duì)來娣說，“死丫頭沒長眼啊。這地方是你能來的么？”
　　“我都后悔當(dāng)初你生下來的時(shí)候沒把你捂死。燒飯去，別在這兒呆著�！�
　　來娣望著笑瞇瞇的佛像，又看看奶奶嫌惡的臉色。不知道為什么惹怒了奶奶。她硬撐著站起來，用臟兮兮的袖子抹了抹臉，佝著背，向灶臺(tái)走去。
　　劈柴、生火、做飯，炊煙順著煙囪爬上灰蒙蒙的天空。
　　上香，跪拜，禱告，青煙也順著瓦片的縫隙升入了灰蒙蒙的天域。

　　良久，奶奶開口對(duì)我說：“芙瑤，奶奶講的故事是不是特別無趣呢？”
　　我松了松筋骨，伸了個(gè)懶腰。
　　“沒有啊，奶奶。你再給我講講。可有趣了。”
　　奶奶笑了，將手里的茶杯遞給我。
　　“好，奶奶再給芙瑤講。芙瑤先幫奶奶倒杯熱茶。奶奶好好想想那個(gè)故事�！�
　　我接過茶杯走向廚房。在燒水的間隙，我回頭望了望奶奶。暗暗地對(duì)自己說：“許芙瑤，奶奶好不容易這么有精神。不管你覺得多無聊你都要認(rèn)真聽下去�！�
　　“芙瑤，一定要對(duì)世上疼你、愛你的人好�！�
　　這是奶奶在講故事之前對(duì)我說的第一句話。

　　今天是來娣的三妹出生的第5天。來娣的爹在看到小妹的第二天就收拾東西去外省打工了。奶奶白日里下地干活，晚上就守著那尊佛像，口中念念有詞。家里全靠來娣一人忙活，能和來娣說上話的，就只有床上虛弱的母親了。
　　來娣為什么不和二妹說話？因?yàn)槎靡呀?jīng)不姓周了，她在鎮(zhèn)上的一戶好人家。大概已經(jīng)過上餐餐吃米飯的好日子了吧。
　　“娘，你把這碗米湯喝了吧�！眮礞范酥耄⌒囊硪淼刈叩侥锏拇策�，用勺子舀起一勺，用嘴抿了抿，再送到娘的嘴邊，“喝吧，娘。不燙的�！�
　　娘只抿了一口就搖搖頭，“來娣，娘對(duì)不住你。你明明還是個(gè)孩子。卻還要你來照顧娘。娘，娘當(dāng)初應(yīng)該送你去，不是送……”
　　來娣用袖子擦著娘的眼淚，“娘，你別哭。俺不累的。俺小時(shí)候生病，你不是也這么照顧俺咧。老師給俺講過‘烏鴉反哺’的故事。俺咋還比不過那黑不溜丟的烏鴉�！�
　　娘攥著來娣的手，溫柔的說：“俺家大姑娘以后一定是有大出息的。一定的�！�
　　來娣雖然不知道“大出息”究竟是什么意思，不過她信娘，因?yàn)槟锸沁@個(gè)世界上最疼她、愛他的人了。

　　把小妹哄睡著之后，來娣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娘的臉色太差了，家里也沒啥吃的。咋辦呢？”
　　窗外烏云漸漸被吹得堆積在一起。在天空中晃啊晃，仿佛在催促人類趕緊進(jìn)入夢鄉(xiāng)，從而伺機(jī)醞釀一場浩劫。
　　窗內(nèi)一片漆黑，只有佛像面前還點(diǎn)著蠟燭，在黑夜里孤獨(dú)的扭著秧歌。香早已燃盡，煙灰安安靜靜地躺在香爐里，佛像溫柔的注視著一切，天下太平。

　　第二天天還未亮來娣就起身了，幫小妹清理干凈之后，就一個(gè)人躡手躡腳的走到佛像前。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跪下，雙手合十，抬頭望著它。
　　“神明啊神明，俺娘剛生完小妹，虛得很。俺想和你借一個(gè)大蘋果給娘補(bǔ)補(bǔ)。俺保證，等以后俺出息了一定還你十個(gè)，不對(duì)，二十個(gè)大蘋果。真的。”
　　來娣磕了一個(gè)頭，“所以，現(xiàn)在先借我一個(gè)好么？”
　　佛像笑咪咪的，不說話。
　　“那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答應(yīng)了。”我踮起腳尖，伸長手臂拿了一個(gè)蘋果，緊抱在懷里，使勁地磕了三個(gè)頭�！爸x謝，謝謝！我一定會(huì)還的，一定會(huì)還的。”
　　將蘋果放在娘的床頭，來娣就如同往常一樣去井邊洗衣服。初冬的天已經(jīng)開始冷了，來娣裹緊身上的棉襖，吸了吸鼻涕，繼續(xù)一件一件洗著，期盼著太陽升起來，“這樣就能暖和些，娘恢復(fù)的也會(huì)快一點(diǎn)。”來娣一邊想一邊繼續(xù)手上的衣服。
　　可是今天，太陽沒有升起來。
　　當(dāng)來娣抱著濕衣服朝家趕的時(shí)候，雨滴已經(jīng)逐漸變大，來娣一進(jìn)家門，還未來得及將衣服放下，就被奶奶揪著耳朵提到了家里最干凈最明亮的地方——佛像面前。然后生生地受了奶奶的兩巴掌。
　　“說。是不是你把這里的蘋果給偷吃了？”奶奶氣急敗壞地又“賞”給來娣一巴掌，“小小年紀(jì)手腳就這么不干不凈的，還上什么學(xué)？！”
　　來娣強(qiáng)忍著疼痛，“俺沒有偷！”
　　“還敢狡辯？！�。〔皇悄阃档哪阏f這兒的蘋果哪兒去了？你娘那兒的蘋果又是哪兒來的？”奶奶朝我吼道，“死丫頭年齡不小本事倒是挺大，偷、扯謊，都在哪兒學(xué)的著不干不凈的東西！還偷到神明跟前來了。翅膀硬了？”
　　來娣硬生生的將奪眶的眼淚憋回去，“俺沒偷 ��！”
　　奶奶揪著來娣的耳朵，“別想騙我！我以前在老周家的時(shí)候識(shí)破了多少偷東西的下人！誰也別想糊弄周夫人，誰也別想糊弄我！”
　　“俺就是沒偷！俺都和神明商量好了！俺以后會(huì)還的！”我梗著脖子，“娘天天只能喝米湯，憑啥這里供著那么多水果不給娘吃！神明又不……”
　　“啪——”奶奶一巴掌打來，來娣的耳朵“嗡”的一下，聽不清奶奶惡狠狠地說些什么，大概是“滾”、“臭丫頭”之類的，奶奶作勢要來打來娣，她沒有躲。想著干脆被打死算了。整天吃不飽穿不暖，不如死了。
　　可是巴掌終究是沒有落在來娣身上，來娣也沒被打死。因?yàn)樗飺趿诉^來。用她柔弱的身子將來娣死死護(hù)在懷里，哭著對(duì)奶奶說：“娘，你別打來娣了，來娣要被你打死了�！�
　　“不打她？為什么不打？小小年紀(jì)就偷雞摸狗的，打死活該�！蹦棠烫崃颂嵝渥�，“你莫攔著，攔著我就連你一塊兒收拾！打死你這生不出兒子的！”
　　來娣緊緊抱住娘，眼淚止不住的流，“你別打俺娘！別打！”
　　可是巴掌伴著咒罵還是落了下來，就像窗外的大雨，傾盆之勢，一發(fā)不可收拾。
　　雨再大，也有停下來的時(shí)候；打罵再狠，也終有累了的時(shí)候。
　　來娣的娘按著來娣的頭，使勁地在地上磕出響來。一個(gè)、兩個(gè)、三個(gè)……來娣聽不見娘在說什么，看不見奶奶嫌惡的眼神。來娣的世界里只有那尊笑瞇瞇的佛像，燃著的香，裊裊的青煙，還有娘無助的、悲哀的哭聲。
　　來娣麻木地任由自己的頭磕向冰冷的地面，然后再抬起，再低頭，再抬起……來娣知道自己磕出了血，但她沒有停。漸漸的，她的速度慢了下來，然后，來娣便沒了知覺。
　　黑黢黢一片，沒有青煙，沒有哭聲，沒有來娣。
　　雨停了，太陽仍然沒有出來。

　　我在本子上寫完最后一個(gè)字，然后合上了筆蓋。奶奶告訴我的故事只有這些，我知道故事還沒結(jié)束，當(dāng)我繼續(xù)問下去的時(shí)候，奶奶擺了擺手。
　　“沒了，沒了。奶奶就知道這么多。奶奶老了，記不得了，記不得了�！�
　　“那來娣死了么？”
　　奶奶沉默了很久，然后開口對(duì)我說：“也許吧�！�

　　今天，爸媽帶著我和奶奶來寺廟里祈福。奶奶腿腳不便，只能坐在輪椅上。我推著奶奶站在一尊佛像前，奶奶突然抓著我的手，對(duì)我說：“芙瑤，你帶蘋果了么？我記得你帶了�！�
　　“嗯，對(duì)啊。奶奶你要吃么？”我從背包里拿出蘋果，遞給奶奶，
　　奶奶顫顫巍巍的拿著蘋果，眼里起了霧，嘴唇一張一合。我俯下身，靠近奶奶。
　　“神明……蘋果，蘋果。娘……娘……”
　　香客流動(dòng)的寺廟里，青煙一縷接著一縷的升上天空，帶著人們的期盼，愿望，越飄越遠(yuǎn)。你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看不見。你甚至都不知道它到底存不存在，或者存在什么地方。但是你就是信它，因?yàn)槟阌X得，它是世界上唯一疼你、愛你、護(hù)你的。
　　哦，對(duì)了，我的奶奶姓楊，名婧怡。
　　我推著奶奶的輪椅，走在香火旺盛的寺廟里，走在裊裊的青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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