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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方伯!
“哎,來了來了!
現(xiàn)在是晚春時節(jié),山上的天氣不比山下,還是有些凍。我搓了搓自己發(fā)冷的手連聲答應著跑到眼前這間屋子里去。
這屋子里的陳設粗野而簡單。一張鋪著獸皮的大床無遮無攔的擺在那里,床邊靠窗的位置放了一套小小的桌椅,原本鑲嵌銅鏡的位置被鼠賊咬去了一大塊,桌面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沒有放。墻壁也被漆得漫不經心,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了褐黃的土色。不僅如此,墻上還掛著大大小小的兵器——□□、鐵劍、匕首、鐵鉤,墻角那里還豎著幾枝長矛——桌邊的油燈把它們映出錚亮的光。
我在這里許多年,看到這些不要說見怪不怪,這些就是我的親手布置。但若是有外人來,恐怕會立即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除了沒有黑色的柵欄,這里根本就是座牢房。
也與牢房差不多,這幾日無事時我常這樣想。這里關著一個人。
有個個子嬌小的姑娘此時攥緊了手站在那張大床邊。她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到她狀似惡狠狠的聲音說:“方伯,幫我給他喂藥!”
我應了一聲,從桌上端起已撒了大半藥汁的藥碗,來到床前。
床上坐著一個身著白衣的男人,就算衣襟上有極大一片暗沉的污漬,也絲毫不損他俊美的容顏。
顯是剛才有過一番爭斗,男人此刻胸脯微微起伏,他的下頜有些紫紅的印記,仔細看去倒像是用手掐出來的。
我回頭看了一眼她,她的臉可能因為生氣而發(fā)紅,有一縷頭發(fā)垂在耳邊都忘了去拂。
她瞪我一眼,好像被我窺去什么秘密似的,孩子氣地一甩手就要走,末了還留下一句話:“一定要讓他把藥喝了!
我在心底微微一笑。
把藥遞到他臉邊,我低聲說著:“把藥喝了吧,不要為難自己。”
他閉著眼睛,似乎在調息,仿佛沒有聽到我說話一般。
可他現(xiàn)在真氣已經破碎,調息也沒有任何用處。
一個兩個都是倔強的性子,也罷。我不再勸說,轉身將本就不剩多少的藥汁倒在窗外。
推門出去的一瞬間,還背著沉重鐵劍的小女孩幾乎撲到我身上。她急切地問我:“他喝藥了嗎?”
我看著她燦若星辰的眼眸,突然想陪她一起裝傻。“都喝了,一滴都不剩!
她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來,就想要把這輩子的擔心都釋放掉似的!澳俏揖头判牧,方伯,謝謝你啦。”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手上輕快,心里卻止不住的沉重起來。
這孩子命苦,五歲時就沒了爹娘。當年那對江湖上人人艷羨的神仙眷侶,在她五歲那年被人一招斃命,這一個可憐的小娃娃,就被托付給了我。她爹娘起的名字我忘記了,于是我為她重新起了個名字,叫赤瑛。平時就喚她妞妞。
我沒有教她練武,帶著她在一座山頭做了土匪。奇的卻是,這孩子力氣極大。于是當她8歲就可以自己肩挑四桶水回家時,我已經放棄了阻撓,任由她利用自己的這一天賦?晌覅s慶幸地發(fā)現(xiàn),她并不適合練武,小孩子平衡感極差。她卻很失望,于是為了彌補,我只好在墻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兵器供她排解沒有玩伴的苦楚。一晃8年都過去了,我們爺倆還是在這個山頭劫不知哪家的富,濟我們自己家的貧。
“妞妞,讓他走吧!彼恢浪钦l,可我知道。
“我不!彼氣起來,像個小小的孩子。不對,在我眼里,她還是個小小的孩子。
“明知……明知他這是在利用你療傷還是要留?”我突然欲言又止,他或許會帶來不小的麻煩,可妞妞,沒下過山的妞妞,何必要告訴她這些。
她突然上來挽住我的一條手臂,抬起干干凈凈的臉,“要留。伯伯,我喜歡他!
這為我沉重的心里又蓋上了一層五味雜陳。
撿來的這個人,或者不如說是救來的,來歷十分不簡單。他來自江湖上武林中最有地位的一個幫派,是出游歷練的少幫主。那個幫派讓我感到極不舒服,我不愿回想這個名字。
碰到他時,我在樹林里練武,赤瑛在一旁自己找樂子。
那時赤瑛正要求我再為她挽個漂亮的劍花,然而我還未出劍時,就見這個男人渾身是血地從樹林深處走出來,一把殘劍顫顫巍巍地撐在地上。
我轉身就要走人,可是赤瑛,這個沒有被我教壞的好孩子,她急急忙忙地跑到那人身邊攙住了他。我很無語,可還沒等我出聲,那人身子一軟倒了下去,將小小的赤瑛也拽了下去。
我那時沒有五十歲也有四十多歲,一直無兒無女,收養(yǎng)赤瑛這許多年,我已將她當做我親閨女看待。如今看見一個不知打哪里來的野小子拽著我家漂漂亮亮的赤瑛死死按在他那一身臭血上,一股我知道打哪來的火氣在我腦門嘩一下炸開——他奶奶的,輕薄我家閨女,你小子不想活了是吧!
我沖過去時赤瑛正驚慌地從他身上跳起來,她滿臉羞紅飛快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就乖乖地垂頭站在那里,像是做了什么錯事。
我提著劍想給這小子再補兩下,赤瑛卻一把按住了我提起來的手。她力氣極大,于是這劍到底也沒有刺下去。
我忽然想起來,妞妞已經十六歲了。所以最后我還是把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背回了家,我知道,我妥協(xié)的時候臉上一定掛著父親一般無奈慈祥又寵溺的笑。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為赤瑛第一次那樣羞澀的笑。如果那單純的心思是真的,我不會試圖阻擋也不會板著臉苛責。我不是她真正的父親,可我只想讓她滿足。如果有危險,我去擋就是了。
我欠著她的,我還欠著她的。
那天回到山頂上茅屋里,我探過那人的情況后心里還是吃了一驚:此人內力深厚,武功奇高。我深深地憂慮,我家妞妞若是吃虧,我是殺了他呢還是殺了他呢還是殺了他呢?
我正想地起勁,仿佛他倆戀愛的樣子就在我眼前似的。安置那人的屋子里卻傳來咣鐺一聲,我進去一看,原是妞妞辛苦熬好的藥被打翻在地上。妞妞大聲說:“你愛吃不吃,我才不要管你死活!”就捂著眼睛沖出了房門。我什么也沒來得及做,趕緊趁她還沒有跑遠就一把撈住了她。
她在我懷里哭的抽抽噎噎,一邊把眼淚鼻涕往我身上抹一邊說:“他說我熬的藥里有毒……我怎么會害他,我從來都不會害人……”
我看著心里疼的一抽一抽的,原來當?shù)目匆娕畠罕蝗似圬撔睦锒际沁@樣的感覺。
于是我說:“妞妞別哭,伯伯替你去揍他。”
我抱著她拔腿就要走,妞妞卻突然抬起梨花帶雨的小臉,帶著些焦急地說:“別傷他……”
我一下啼笑皆非,這樣復雜的感覺我也曾在一個女子身上體會到過。于是我捏著她的小手,說:“你再去煮一遍湯藥,這回伯伯給你作證!
她笑著跑開了,猶帶淚珠的臉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青春的顏色。
還是個孩子啊,我看著她在不遠處忙來忙去,傷心的這樣快,開心的這樣快。
今天這個晚上一如既往的寧靜,天角只掛著一輪澄黃的彎月。這么多年,我從來沒見過滿月,也談不上圓滿了。
妞妞歡歡喜喜地回了她自己的小屋里去,我蹲在院子里一棵長了許多年的白楊樹下仰頭發(fā)呆。
隱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從擺滿兵器的大屋里傳來,那是黑衣人為那個某幫少主送傷藥送信發(fā)出的不可避免的聲響。
幾個月來一直是這樣。那派來的黑衣人一直張狂得很,估計覺得我一介老頭也打不過他們。我不跟他們計較。
那少主比妞妞大了約莫五六歲的樣子。我認得繡在他衣角的圖騰模樣,他本人更是少年老成,小小年紀就早已名震江湖。
他叫楊目。楊鐵的兒子。他滿月的時候我還在酒席外遠遠地望過他一眼。
從前,大概是二十五年前,我和楊鐵相逢恨晚,相交成了兩肋插刀的朋友。
我欣賞他義氣豪情,他稱贊我武藝卓絕。我們相攜行走江湖,大口吃酒,大塊吃肉。閑時調戲年輕貌美的姑娘,忙時做兩個快意恩仇的大俠。我們切磋功夫,游歷識人,大川、沙漠、草原、雪山,沒有哪個地方我們沒有去過。那時我們兩個年輕的人做著所有年輕人該做的事。倘若那時你問我們敢不敢摸老虎尾巴,我們準先去摸了再告訴你答案。
我們就像一個人的左膀右臂,脾性行為總有相似,也總有矛盾。
在一棵青翠的白楊樹下,有一地漣漪般的陽光。不知誰家的女兒坐在樹下靜靜的繡花,那細碎的陽光像是專為她鋪設的地毯,不忍她纖細的小腳沾上一點點灰土。我和楊鐵一時間心醉神迷,竟不知身在何處;羞^神來時一個比一個心急,楊鐵反應得更快一些,他一個箭步就要上前。我無法,只得在情急之下喊了一聲:“樹下的那位姑娘!”女孩愕然抬起頭,看清眼前的兩個愣頭小子又撲哧輕輕笑出聲來。我現(xiàn)在回憶起她,總覺得看見她的那天像下了一場花瓣雨,鋪天蓋地的紅色緩緩地、張揚地向我撲來,滿眼都是她。那天她穿著火紅的衣裙,有陽光在上面歡快的跳躍,那樣熱烈,那樣美麗。我怎么能抵擋得住。
我抵擋不住地愛上了她。楊鐵也是。
女孩叫紅泱。她像一團火,我卻是水。她后來嫁給了別人,不是楊鐵,也不是我。
我和楊鐵卻再不能像從前那樣了無隔閡,我們離得越來越遠,二十年,再沒有見過一面。
一只流浪的小野狗啪嗒啪嗒地偎到我身邊,我低頭看了它一眼,從懷里掏出晚飯吃剩下的半個饅頭,喂給了它。
它香噴噴地吃了起來。我看著它,說:“吃吧。都給你,都吃了吧!
我終究是不再有青春了。
妞妞高興地來找我,說楊目已經可以下床了。我出去看,果然看見他站在離屋子不遠的一個懸崖邊吹風。獵獵的風吹起他白色的衣袂,在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眼里的確是一副仙人的模樣。我只在心里嗤笑,這小子估計覺得時機已經成熟,該走了。只可惜被我封了穴道,能不能走,還得看我家妞妞。
我搖了搖頭,轉身去廚房找吃的。我一邊啃饅頭一邊想,小小年紀就這么老道,不僅疑心重還是個悶葫蘆,楊鐵你可真是養(yǎng)了個好兒子。
透過廚房的窗戶我看見妞妞拿了件衣服想讓楊目穿上,楊目輕輕地拂開她的手,好像還說了句什么。妞妞好言好語的解釋:“懸崖邊會很冷,你才養(yǎng)好身體,不要再著涼了!闭f完俏皮的一歪頭,又略微向上托了托手里的衣服,關切的神情一覽無遺。
這回風向我這里吹,我聽見楊目說:“謝謝姑娘的好意,只是在下身體尚算硬朗,且只這一會的功夫,不礙事!弊蛱毂绘ゆて系南骂M明晃晃的掛在那里,他倒看上去沒有脾氣。
妞妞心虛,抬手想去摸摸那傷痕,卻被楊目不著痕跡地避開,“這里風大,在下先告辭。姑娘也請回吧!
妞妞愣愣的站在那里,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好半天才說:“我還沒問你疼不疼!
她眼眶有些紅,抱著衣服扭過身去迎風而站,和剛才楊目的姿勢極為相似。過了一會,她抹了抹眼睛,又低頭從懷里掏出一小管東西,向懸崖外狠狠扔了出去。
真讓人心酸?上О,你這個傻妞妞,他只需要你這個落腳的地方,很快就走了。撫不到心坎的關心從來只會讓人厭煩而已,方伯也是遇到了你娘才懂的。
我追了很久才追到紅泱。她是普通的安穩(wěn)的姑娘,她渴求平淡知足的生活。我卻一定要名動天下。幼時我發(fā)過誓,一定要成為一代讓人敬仰的大俠。為了爹娘的期許也好,為了不辜負師父的教導也好,為了個人的功名心也好,我想要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哪怕斷腿斷臂流汗流血,我就是膝行,也要走完?伤耆荒芏,她說那太動蕩,太高,太遙不可及。“留在家里不好嗎?我來紡絲教子,你來挑水澆田。你一回家就能看見我和孩子,桌子上總有熱氣騰騰的飯菜。世上的幸福都是這樣普普通通,我們就做最平常的夫妻不行嗎?”這是她最后挽留我的話。不行,紅泱,真的不行。我不能忍受鐵劍終有一日也會生銹的可能,這是對我前半生的背叛以及否定。如果幸福和理想不能兩全,那就先讓我撞到頭破血流再談其他。她流著淚走了,我只是沉默地擦劍。
后來真正讓世人都知道我是因為我做了許多年的刺客生意。別人提到我也只會說,方澗啊,就武功特別好的那個,他可以幫你殺任何人。在他們的嘴里我都沒有俠氣,因為我從來不做自己。
渾渾噩噩地過了許多年,我不清楚我有沒有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過一個囫圇覺。忽然快四十歲的某一個晚上,我從大醉中醒來,對著染過無數(shù)血跡的鐵劍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方澗,這么多年你在做什么呢?
只是殺人。當年雄心壯志脫口而出的理想早已被磨成一滴一滴只會在夜半時分才滲出眼角的淚水。白天出門半夜回家,半夜出門很多天不回家也不會想念?帐幨幍募依锸裁磿r候都是落滿死氣沉沉的灰。有時在路上看見抱著孩子的爹爹,那小娃掰下一塊手中沾滿她自己口水的餅,胖乎乎的小手捏著它遞到爹爹嘴邊。當?shù)娜撕苄腋5某韵氯ビ中χH了一口咯咯笑著的小孩子。我不知不覺看得呆了,耳邊都是那一沉一泠的笑聲。那時我若娶了紅泱,恐怕也已有這樣大的娃娃。我環(huán)顧四周,諾大的街頭只有我一人背著劍孤孤零零,我驚恐的發(fā)現(xiàn)我已經向命運撞得頭破血流。可我失去了談判的機會,我已沒有了那可以牽掛的人。這樣的生活讓人沒有安全感,紅泱早已看清,可她沒有說服我。
那夜我出門去看月亮,只有慘白的一彎。不像眉頭也不圓滿,我卻從此愛上了看它。
那小子夜里果然來向我請辭,客氣的漂亮場面話說了一堆,我聽著硌耳得很。
我說:“你當我這里是什么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向我作揖:“晚輩不知前輩喜好,還請您指點。”
我說:“我這小侄女倒挺喜歡你,你帶她走吧!
楊目直起身來,神色認真而凜然:“晚輩心中已有兩情相悅的女子,怕是要得罪了。”
我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那便沒什么好說,卸一條胳膊再走吧!
楊目笑了笑,從他身后涌出許多黑衣人。
我說:“怎么,要我?guī)湍阈??br> 楊目只抱了抱拳:“晚輩本真心實意來道謝,奈何前輩似有刁難之意。晚輩只能先行離去,來日再報答您!
說著便要走,我沖上去一拳揮到他面門。
楊目干凈利落地避開。我又纏住他手腳,使得他被迫和我過了幾招。
我在心底暗暗驚嘆,楊鐵的小子果然不是孬種。我封下的穴道沒幾人能打開,這小子今日行動流暢利索,必是不知多少日前就已暗暗解開。
試了他幾招,正悄悄為楊鐵欣慰著,不由也放松了警惕,卻不防被暗襲上來的黑衣人戳中后背。楊目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回頭斥了一聲魯莽。他將我扶到椅子上坐下,給我簡單包扎后,又塞給我一些傷藥,對我做了個大揖,什么也沒說就走了。
我倚在凳子上呼呼地喘著氣,背后這一刀可真不輕。他們來無影去無蹤的,也不說把妞妞給我叫來。
這可真疼,我抹了一把后背,殷紅的血染滿了我的手掌。
我最后一次見到紅泱時,手里也有這樣紅的血。
那是我最后一樁刺殺生意。殺的不是別人,正是紅泱的丈夫,一個早已成名的大俠。
我去他們家的時候,紅泱和赤瑛都不在。那個男人正高高興興地在廚房笨拙地切菜,他們一直在那個偏僻的山莊生活,男人早已卸下了江湖恩怨,去了所有防備。我一刀劈中了他的要害,他什么也沒來得及說就閉上了眼睛。一代大俠就這么輕易地死了。
我在他們的水缸里洗干凈了我的劍,推門的一瞬間看見了紅泱。
她對著我有些不自然地問候,看見我肩上背著的劍,突然有些驚懼。
她向屋子里跑的樣子一瘸一拐,真是難看的要命。
出來的時候一步一頓,像是隨時都要倒下。她把孩子往門外一推,又關上了門。對我頗平靜地說:“我們來比劍術,誰死誰輸!
我應了一聲,卻沒有抽劍。我從不曾想到那人是紅泱的丈夫。造化真正弄人。
一柄細細的銀劍直沖我而來,直逼到我鼻尖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一把握住劍鋒,紅色的鮮血立即染了劍,染了我。紅泱到底是女子,不會劍術,更拼不過一個男人的力氣。她恨恨地望著我,兩手都使勁地握住劍柄,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似的向前割去。
我看著她像被血洗過的眼,只好笑了笑。我將劍尖帶到胸口,我說:“紅泱,往這刺。”
她的雙手已染上了鮮血,大概是看到廚房里的慘狀,極度不可置信下親自用手驗證了那致命的傷口。
我松開了手,我想我眼里一定有愧疚和后悔。紅泱,動手吧。
紅泱卻一劍刺穿了自己的胸口。“我殺了你有什么用!
鮮血噴濺出來,灑在了地上,黏在了我臉上,烙在了我心上。
“紅泱。紅泱。紅泱。”
我不停地在她耳邊喚著,她臉上還有淚痕,凝固的表情那樣凄絕,帶著再也不愿醒來的決心。
紅泱!
我的手上血紅色一片,那樣哀痛,那樣悲傷,仿佛被人把心里的血全部抽了出來鋪在這里。這樣一團熱烈的火,到底熄滅在了我手里。我抵擋不住。這是我最心愛的女人,我把她逼死了。從此我再不會圓滿了。
我撿起在門口怯怯哭泣的小女孩,回頭看了一眼新起的兩座墳塋,大醉著離去。
我再也見不到圓圓的月亮。
突然傳來的拍門聲把我從昏迷中驚醒。赤瑛焦急的聲音在門后響起:“方伯,你睡了嗎?楊公子突然不見了!
我喚她:“妞妞,進來!
她答應著進來,看到我的那一瞬間都嚇傻了。下一秒珍珠一樣的眼淚就從眼眶里涌了出來。她撲上來連聲問著我:“伯伯,伯伯你怎么了?怎么會有這么多血?”
我還是相當鎮(zhèn)定,我對她說:“不要管伯伯。你下山去,去找焰楊幫的楊鐵幫主。就說你是方澗的侄女,紅泱的女兒。他會留下你。”
妞妞哭得涕泗橫流,“伯伯你說什么胡話,我們下山去醫(yī)館,我去給你拿大氅。”
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就要向外跑,我厲聲喝住她:“給我站!伯伯的話你都不聽了是不是!”
接著又溫言細語地勸她:“放心吧,伯伯這里有藥,”說著我揚了揚手里楊目留給我的瓶子,“你只管去找那位楊伯伯。唉,方伯現(xiàn)在唯一后悔的就是沒有教你武功,給你爹你娘丟臉!
我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喚她:“妞妞,去把伯伯的劍取來!
她疑惑地取了又回來。我說:“把劍握好了,讓伯伯看看樣子好不好看。”
她聽話地照做。
我顫顫巍巍地湊上去,剛抬起手臂就被那劍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
妞妞哭得更厲害,手里的劍哐啷一聲掉在地上。她握著我的手臂慌張的叫著:“藥呢?伯伯,藥呢?”我遞給她,那瓶子卻早被我換掉,是空的。
她像個小小的淚人,在那里急得不知怎么辦才好!笆强盏,怎么辦是空的……”她哭著撲在我懷里,“好多血,伯伯你流了好多血……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啊伯伯……我不要你死……”哭得我也幾乎哽咽起來。才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子,偏偏就要經歷這么多。這個年紀不比五歲,已經對生死有了清晰的概念?墒敲鎸σ粋強大的大人都辦不到的事,她的所有情緒就只剩下了驚慌。
我痛得兩眼直發(fā)黑,還是抬起手臂輕輕拍著她的背,“沒事的……沒事的……伯伯不會死……伯伯會一直陪著你!
讓人溫暖心安的話語都是這樣天長地久的誓言,可是誰也不可能陪誰一輩子。
我推開她,說道:“快走吧。過幾天伯伯就下山去接你!
她根本不信,只拼命拉著我往外走:“我們去看大夫!
“妞妞,下山你要自己去。伯伯老了,走不動了。”
她轉過頭來瞪著我:“那過幾天你怎么去接我?”
我訕訕的笑:“我再想想辦法!
她紅紅的眼睛里又流出淚水來,“伯伯,跟我去看大夫吧。我求你!
我正色道:“你快下山!庇挚嗫鄤窳怂镁茫」媚锊挪磺椴辉傅刈吡恕
我舒了一口氣。
紅泱,方才那一劍就算是妞妞為你們報仇吧。這復仇一點也不輕巧,妞妞認賊作父這許多年,每每看著她單純的臉,我都不能將往事說出口。我癡癡的笑起來。我做了那樣多錯事,我卑鄙無恥,我死不足惜?墒羌t泱,不要再怨我。倘你在天有靈,就來保佑妞妞,佑她一輩子圓滿無缺,不要像我一樣。我一輩子到頭了,圓滿了。我不欠你的了,還清了。我終于可以死了。
山里的春花開得很晚,這一夜終于洋洋灑灑地飄在天際,像一場火紅又熱烈的雨。
赤瑛終于帶著楊鐵上山來時,方澗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新的淚痕又掛在了赤瑛憔悴的臉上,她伏在伯伯身上嚎啕大哭。
楊鐵鐵青著臉,對著楊目說:“跪下,磕頭!”
楊目照做,緊張的目光卻盯著那個幾乎要哭得背過氣去的少女。
楊鐵看著方澗閉上的眼睛,沉聲說:“妞妞,也是我侄女!
夜鳥忽然振翅而去,呼啦啦響在靜謐的夜里。
只見窗外白楊樹梢的月亮黃澄澄的,又大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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