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上空，一根石柱沖天而起，托著一座宏偉雕像凌空俯視整座城市。那是黑羽王子——這座城市曾經的少主人的塑像，他渾身上下鑲滿了薄如蟬翼的黑金羽片，明亮的赭色寶石點綴了他的眼睛。一把精致華美到極致的佩劍別在他的腰間，劍柄上還嵌著一顆璀璨奪目的紅寶石。

　　世人對王子的雕像充滿了溢美之詞。

　　“沒有比他更漂亮、更完美的了，”急于在朋友面前表現自己藝術審美品味的市參議員昭穆尊嚴肅地說了一句，又擔心被視為不務實際的人，便補充道，“只是不怎么實用。”

　　“黑衣，你為什么不能像黑羽王子一樣呢？”一位華貴的母親對自己那任性地嚷著要月亮的小兒子無奈地嘆氣，“黑羽王子做夢時都沒有吵著要月亮�！�

　　“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這樣無憂無慮……”沉郁的白衣人凝視著這座非凡的雕像，默默想著，手中悲傷嗚咽的二胡曲也一時啞了音調。

　　“嗯……他看上去像位天使，有種讓人想毀滅的欲望�！惫聝涸豪�，一個漂亮的紅發(fā)小男孩歪著頭瞇眼審視。他身上披著好心人紫嫣夫人贈送的雪白斗篷，胸前掛著孤兒院院長鄒縱天強制要求的雪白圍嘴兒。

　　“你是怎么知道的？”領著一群孤兒的數學教師問道，“你又沒見過天使的模樣�！�

　　那孩子酷酷地撩著劉海，沖他莫名所以地一笑，隨手抓過另一個孤兒：“我沒見過，他見過�！�

　　“走開，不要推我！”被抓的孤兒努力想要掙脫，費力不討好的動作卻昭示了他失明的事實。數學教師皺著眉把他解救出來，于是他認真地道謝并回答：“謝謝饒老師！我的確見過天使，不過是在夢里見到的，他告訴我他叫黑羽王子�！�

　　教師的眉頭皺得更深，神情繃得很緊。他實在反對孩子們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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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夜里，一只小燕子從城市上空飛過。他的族人們早在六個星期前就飛往南邊的金字塔國度去了，可他卻留在了后面，因為他是一只白燕——在燕子的族群里，天生雪白的燕子是如此稀少，以至于族人們總拿異樣的目光瞅著他。

　　光是這樣其實也沒什么，然而他是如此的特立獨行：一刻不停地思考，一刻不停地領悟。

　　漸漸的，其他燕子再也沒辦法跟上他的思路。他們對春去秋來的麻木，對于他來說，只是時光易逝的感喟和珍惜；他們對生老病死的恐懼，對于他來說，卻是看淡一切的豁達和從容。族人們開始尊敬他，愛戴他，他卻漸漸感到拘束——那是一種發(fā)自于靈魂深處的、對真正自由的渴望。于是他離開了南遷的大部隊，開始獨自一人的旅行。

　　瞧，他現在的生活是多么的自在。時而云里蕩蕩，時而水面飄飄，時而躲進濃霧里同老鷹捉迷藏，時而竄入山林中欣賞夜鶯的歌唱。永遠也逛不完的旅途、永遠也看不完的風景、永遠也交不完的新朋友，真是過去想也不曾想過的新天地。他就這樣盡情地流浪了整個夏天和秋天，才在日漸寒冷的北風的催促中依依不舍地離去，繼續(xù)他未完的南遷。

　　他飛了整整一天，夜晚時才來到這座城市。去哪兒過夜呢？他不無幽默地想，但愿這座城市已經為他預備好了招待所。這時，他看見了聳入云端的高大圓柱上佇立的雕像。

　　“就在那兒吧，”他滿意地自語，“是個好地方，開敞、通達，充滿了新鮮空氣。”于是，他就在黑羽王子兩腳之間落了窩。

　　“嘖，難得有機會享受一把黑金做的豪華臥室，但愿別折壽才好�！背闹芸纯春�，他頗有些自得其樂的味道，隨之準備入睡了。但就在他把小腦袋塞進雪白的羽翅下面的時候，一滴水珠落在他的身上。

　　他愕然了：“奇怪，這樣晴朗無云的夜空，繁星璀璨，卻偏偏下著雨。這兒的天氣真是無常�！�

　　緊接著又落下來一滴。

　　“這座雕像似乎不遮雨，是不是該換個住處？”他有點郁悶，“看來老天也希望我活的久一點。”盡管飛了一天很是疲倦，他還是決定搬離此處。

　　可是，還沒等小燕子張開羽翼，第三滴水又掉了下來。

　　他抬頭望去，看見了——啊！他看見了什么呢？

　　黑羽王子的雙眼含著淚水，淚珠順著他金黃的臉頰流淌下來。在柔和的月光中，王子的臉顯得分外清俊，小燕子歪著雪白的小腦袋欣賞了一會，不得不承認自己起了憐憫之心。

　　他飛到王子的肩膀上，這樣就不用太吃力地仰著頭：“你好，我叫劍子，因為我的朋友們都說我的尾巴看起來像一把剪子。”他好奇地問，“你是誰？”

　　“你好……劍子，我是恨長風，這座國家的王子�！�

　　“你為什么哭呢？”小燕子又問，“你的淚水把我的羽毛都打濕了�！�

　　“以前，當我還活著，有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時，”雕像開口說道，“我并不知道眼淚是什么東西。因為過去的我住在無憂無慮的宮殿里，那里沒有悲傷，也沒有煩惱。白天的時候，伙伴們陪我在花園里嬉戲；晚上，就由我領著大家在大廳里盡情舞蹈。花園周圍是一道高高的圍墻，而我從來不曾關心過墻外的世界，因為身邊的一切都如此美好。大臣們都管我叫快樂的黑羽王子，的確，如果愉悅就是快樂，那么我確實很快樂。我就這樣快樂地活著，快樂地死去。在我死后，他們把我高高地立在這兒，因此我目睹了這座城市所有的丑陋和痛苦。盡管我的心是鉛做的，可我還是會情不自禁地哭泣。”

　　“�。克皇侨珊诮痂T成？”小燕子悄悄地疑惑，不過他很有禮貌，忍住沒問出聲。

　　“在很遠的地方，”黑羽王子繼續(xù)講，聲音低回悅耳，“劍子，那兒有一條小街，住著一戶人家，那戶人家的男主人因為得罪了權貴被迫逃難，已經很久沒有音訊。透過打開的窗戶，我看到女主人坐在桌旁，她曾經是這個國家最負盛名的舞蹈家，美麗而嬌貴。然而此刻，她的臉龐瘦削憔悴，一雙粗糙發(fā)紅的手上到處是針眼，因為她正趕著給緞子裙繡上西番蓮花，這是王后最喜愛的宮女準備在下一次宮廷舞會上穿的。她年幼的兒子受著病痛的煎熬，高燒不退，在床上難受得翻滾�？墒牵彝剿谋诘乃麄冞B藥費也支付不起，唯一的指望就是女主人完成繡工之后的那一點酬勞。劍子，劍子，小燕子，你能幫幫忙，把我劍柄上的紅寶石取下來送給那位母親嗎？我的雙腳被固定在這基座上，不能動彈，所以只能拜托你了。”

　　“可是，我正急著去南方……”小燕子的聲音不自覺地柔軟，“那兒沒有北風，沒有嚴寒，卻有著豐富的食物，有美麗的風景，還有許多新朋友等著我去結識。”

　　“劍子，劍子，小燕子，”王子懇求，“你肯不肯陪我一夜，做我的信使？那個可憐的小男孩是如此痛苦，他的母親心里難受，淚水模糊了視線，已經看不清手上的針腳了�！�

　　雪白的小燕子向王子說的方向深深望去，夜色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見，然而他能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昂冒伞m然我遇見過好幾個小孩子，他們都喜歡扔石頭打我，但是這不能作為我無動于衷的理由�！彼诤L里瑟縮了一下，“我決定陪你，并做你的信使。”

　　“謝謝你，小燕子。”王子說。

　　于是，小燕子啄出王子劍上鑲著的璀璨紅寶石，銜著它越過城里一座連一座的屋頂，朝遠方飛去。

　　他飛過大教堂的塔頂，看見了上面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天使像。他飛過王宮，聽見了輕快的舞曲聲。一位紅發(fā)姑娘走上天臺，紅著臉對滿天繁星許愿：“希望我的衣服能按時做好，趕得上今年最盛大的舞會，這樣白馬就會看到了�！彼兆淼刈哉Z著，“我特意要求裁縫繡上西番蓮花，紀念我們的第一次相遇。她最好別太懶，總是想著拖拉�！�

　　接著，小燕子飛過河流，看見了高掛在船桅上的導航明燈。飛過商業(yè)區(qū)，看見商人們還在討價還價地做生意，把錢幣放在銅制的天平上稱了又稱。

　　最后，小燕子終于到達那所舊房子，朝里面望去。發(fā)燒的孩子在床上輾轉反側，母親卻坐著睡著了——她實在太過疲倦。小燕子飛進屋里，將紅寶石輕輕放在桌上的頂針旁，隨后他又輕柔地繞床飛了幾圈，用潔白的羽翅扇著孩子的前額�！昂脹隹臁焙⒆幽剜匕l(fā)出囈語，“媽媽不要哭，名兒好受多了。”痛苦的表情漸漸從面容上褪去，孩子陷入了沉沉的夢鄉(xiāng)。

　　做完這一切，小燕子回到黑羽王子的身邊，告訴他自己的經歷�！八麄儠闷饋淼模毙⊙嘧咏又袊@，“可惜他們不知道幫他們的是你�！�

　　“沒關系，劍子，”王子說，“我是在為過去的自己懺悔，而不是尋求他們的感恩�！�

　　于是小燕子跳上王子的頭頂，開玩笑道：“作為幫你一次的回報，我要求換個更華麗的臥室。”他找了又找，最后趴在王子肩頭的黑金羽片上，沒多久便睡著了。

　　黎明時分，愛干凈的小燕子飛下河去洗了個澡。

　　“呼呼，真是不可思議的現象，”一位鵝黃色衣服的鳥類愛好者從橋上走過時訝異道，“冬天竟會有燕子！還是罕見的白燕�！庇谑撬⒓唇o當地的報社寫了一篇關于此事的稿子，用賺來的稿費換回了一包麥芽糖。

　　“今晚我就要啟程�！币粺o所知的小燕子停在一根落光了葉子的枝條上，慢條斯理地梳理著濕淋淋的羽毛。一想到遠方那些生命中從未見過的景觀，他就充滿了憧憬。抱著來過就不能放過的心理，他走訪了城里所有的公共紀念物，還在教堂的尖頂上昂首立了好一陣子，騙得不少信徒以為他是新雕刻的吉祥物。每到一處，麻雀們都吱吱喳喳地迎上來熱烈歡迎他：“多么難得的貴客��！”所以這一天，他玩得很開心。

　　月亮升起的時候，小燕子飛回黑羽王子的身邊。“我要去南方了，你可有事托付我？”

　　“劍子，劍子，小燕子，”王子說，“你愿意再陪我一夜嗎？”

　　“我的族人們大概都已經到達目的地了，”小燕子為難地回答，“雖然我脫離了隊伍，但依然有朋友在等我。”

　　“劍子，劍子，小燕子，”王子說，“遠處，在城市的那一頭，我看見閣樓中的一個男子。他在一張鋪滿紙張的書桌上埋頭用功，旁邊的玻璃杯里插著一束干枯的蓮花。他有一頭灰紫色的亂發(fā)，還有一雙睡意朦朧的眼睛。他正努力為劇院經理趕一部劇作，但是他已經給凍得寫不下去了。壁爐里沒有柴火，饑餓又弄得他頭昏眼花。”

　　“好吧，恨長風，我再陪你一夜，”小燕子強忍著打寒戰(zhàn)的沖動說，他總是那么心軟，“是不是要我再送他一塊紅寶石？”

　　“唉！我現在沒有紅寶石了�！蓖踝訃@氣道，“我只剩下我的雙眼……它們是用千年前一個古老的東方國度出產的赭色寶石做的。取出一顆給他送去吧，他會將它賣給珠寶商，買回食物和木柴，繼而完成他的劇本寫作�！�

　　“不，恨長風，”小燕子深深的動容了，“我不能這樣做�！�

　　“劍子，劍子，小燕子，”王子說，“沒有什么不能的，這是我的救贖。難道你不愿意救贖我嗎？”

　　小燕子顫抖地飛上去。他從未如此刻般，覺得帶給他自由的一雙翅膀是那樣沉重，沉重得好似一把枷鎖。他小心地伸出喙，輕柔地從王子的眼眶里啄出一顆寶石，哪怕明知道雕像之身不會感到疼痛，他的心情依然如同圣徒般神圣，仿佛豁盡全身的溫柔只為印下一個純粹的親吻。

　　不敢再看王子一眼，小燕子撲撲翅膀朝青年住的閣樓飛去，他要盡快把銜著的寶石送出，否則每多一刻的觸碰都是一種滾燙的煎熬。

　　由于屋頂上有一個洞，小燕子很容易就鉆進屋去。年輕人正把頭埋進雙手里，沒有聽見小燕子的翅膀扇動聲，所以小燕子從容地瞟了一眼劇本的名字：《一蓮托生品》。等年輕人抬起頭時，正看見那顆美麗的赭色寶石放在干枯的蓮花上面。

　　“是誰？誰在憐憫我？”他喃喃道，盯著那朵蓮花笑容慘淡，“難道是他？我一心要超越他，卻只換來可憐的嘲諷？”他的神情漸漸轉為孤傲的堅定，“不管你是誰，總有一天你會看到我證明自己�！�

　　第二天，小燕子飛到海港，停在一艘大船的桅桿上，望著水手們用繩索把大箱子拖出船艙。隨著他們“嘿喲！嘿喲！”的號子聲，一個個大箱子被拖上岸來。

　　“我要去南方了！”燕子輕輕道，當然，沒有人理會他。

　　等到月亮升起，他又飛回黑羽王子的身邊。

　　“我是來向你道別的�？煜卵┝�。”他雪白的小翅膀捂得有點緊，謹守著小小身軀最后的一點溫暖。

　　“劍子，劍子�！蓖踝虞p輕地喚了兩聲，接下來卻意外地沉默了。

　　“你該不會不舍吧，恨長風？那我就要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小燕子笑著說，似乎這樣豁達幽默的語氣就能驅散離別的傷感，“放心，我一定不會忘了你。明年春天，我要給你帶回兩顆最美麗的寶石，一顆比紅玫瑰還紅，一顆比琥珀還澄亮�！�

　　“……在下面的廣場上，”黑羽王子的聲音很輕很輕，小燕子差一點沒聽清楚，“站著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沒有穿鞋，衣服打著補丁，頭上什么也沒戴。她的火柴不小心掉在水溝里，賣不出去了。如果她不帶錢回家，她的父親不僅會打她，還會打她的母親，所以她正在絕望地哭泣……劍子，請把我的另一只眼睛取下來送給她，這是我最后一個請求�！�

　　“……我愿意再陪你一夜，”小燕子沉默了很久，才道，“但我不能取下你的眼睛。我會想其他的辦法�！�

　　“劍子，劍子，小燕子，”黑羽王子說，聲音很溫柔，很堅定，“這是我最后的請求�！�

　　小燕子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取下王子的另一顆眼珠的，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銜著寶石朝雕像下面的廣場飛去。

　　他的動作十分干脆，直接落在小女孩的面前，把寶石鄭重放在她的手心上，然后振翅離去。

　　“好美，好美……”小女孩怔怔地看著，忘記了擦拭眼淚，“媽媽，爸爸，容衣不是沒用的了……”她一邊哭一邊笑著朝家里跑去，柔嫩無邪的聲音向空中喊著，“小燕子，謝謝你！”

　　小燕子并不知道小女孩的感激，他已經回到了黑羽王子的肩膀上�！昂揲L風，現在你看不見了，”他說，“但是沒關系，我做你的眼睛�！�

　　“不，劍子，”王子的眼睛只剩下兩個空洞，然而依然令人感覺到他正在溫柔地凝視著肩膀上的小燕子，“雖然我無法感覺到溫度，可是我能感受到你所受的寒冷。你得走了，啟程到南方去……假如明年春天你還記得我的話，就抽空來看看我吧�！�

　　“我會一直陪著你，”小燕子說著就趴在幾日來睡慣了的地方，語調竟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恨長風，我尊重你，從不拒絕你的愿望，所以也請你不要拒絕我�！�

　　黑羽王子沉默了。直到他聽見小燕子睡熟時的清淺呼吸，依然沒有理清之前那一刻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第二天，小燕子整日坐在王子的肩頭，給他講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所見所聞，和各種千奇百怪的經歷。他講那些紅色的朱鷺，它們在河岸站成長排，用長長的尖嘴捕食金魚；他講司芬克斯，它的歲數跟世界一樣長久，住在沙漠中，通曉世間的一切；他講游歷的商賈，他們隨著駝隊緩緩而行，手中摸著琥珀做的念珠；他講月亮山的國王，皮膚黑得像烏木，整天敬奉著一塊巨大的水晶；他講那條盤踞在棕櫚樹上的綠色莽蛇，要20個牧師用蜂蜜蛋糕來喂它；他講那些小矮人，他們乘坐扁平寬大的樹葉在湖泊中往來橫渡，總是與蝴蝶發(fā)生戰(zhàn)爭。

　　“劍子，我的小燕子，”王子說，“你為我講了這么多稀奇的故事，可是更不可思議的事情莫過于人們所忍受的苦難。劍子，我的眼睛，請為我到城市的上空去飛一圈吧，告訴我你的所見所知，告訴我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于是，小燕子飛過了城市上空，看見富人們在漂亮的洋樓里尋歡作樂，乞丐們卻坐在大門口忍饑挨餓。他飛進陰暗的小巷，看見饑餓的孩子們露出蒼白的小臉沒精打采地望著昏暗的街道。在一個橋洞里，兩個孩子相互依偎，想使彼此更溫暖一些�！昂美浒�，好餓呀！”他們的目光凄切而茫然。“走開，不準躺在這兒�！毖彩孛鏌o表情地喝道，于是兩個孩子又跚蹣著朝雨中走去。

　　隨后小燕子飛了回來，猶豫著，終于還是把所見的一切告訴了王子。

　　“我渾身都貼滿了上好的黑金羽片，”王子嘆息，“請把它們摘下來，給我的城民們送去吧�！�

　　小燕子默默地將薄如蟬翼的黑金羽片一片一片啄下來，直到黑羽王子變得黯淡無光。他又把這些羽片一片片地帶給窮人們。

　　于是，孩子們的臉上泛起紅暈，在大街上盡情地嬉戲，歡呼著：“我們有面包吃了！”

　　再之后，下起了雪。白雪過后，又迎來了嚴寒。整個街道一片晶瑩的潔白，像是銀子鋪成，那么的明亮耀眼；長長的冰柱倒懸在屋檐下，如同水晶做的匕首。人人都穿上了皮衣，孩子們也戴上紅帽子去戶外溜冰。

　　然而小燕子卻覺得越來越冷了，每天除了陪王子聊天和轉述見聞，他不得不消耗大量的體力不斷撲扇著翅膀為自己取暖。對于他來說，體力在這個嚴酷寒冷、食物嚴重匱乏的冬天是如此珍貴，他卻只能趁面包師不注意的時候，從店門口弄點面包屑充饑，這遠遠彌補不了他的損耗。但這一切他都默默承受著，只要他不說，不能視物也不需進食的王子根本無從得知。至于離開？他從未想過。黑羽王子已經失去了一切，最后擁有的，唯有他而已。

　　終于有一天，小燕子心有所悟。他知道那一刻來臨了。

　　他的動作依然從容，盡管他剩下的力氣只夠再飛到王子的肩上一回�！霸僖娏耍揲L風，”他平靜地微笑，仰頭望著王子，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我就要走了。”

　　“你終于要啟程去南方了嗎？劍子，”王子有些傷感，更多的卻是為他高興。或許還有其他的情緒潛伏在壓抑的聲調里，只是雕像沒有表情，所以藏得很隱蔽，“你在這兒停留得太久了。你的心是如此的向往著自由，即便沒有嚴寒的威脅，你的旅程也不應該被羈絆�！�

　　“我不是要去南方，”小燕子輕輕地呢喃，“我要去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在那兒，或許有我們追求的永恒�！�

　　黑羽王子似乎感到了什么，徒勞地想要轉動眼珠，但他早已失去了它們�！盀槭裁床蝗ツ戏侥兀磕愕淖迦诉�在等你。你承諾過明年春天會來找我，你打算失約嗎？”

　　小燕子深深地望著王子，盡管知道王子看不見他。他常常思考，卻很少將思考的結果表述出來，因為他總是更樂于為大家?guī)磔p松和快樂。然而在這一刻，他卻是如此的渴望傾訴：“你知道，死亡并不值得我們畏懼，它是一切事物終將歸結的形態(tài)。只有生才是我們應該敬畏的。我們之于浩瀚宇宙，就如同蜉蝣之于海洋，該是多么幸運才成為了那部分微小的、擁有生命的億萬分之一呢？恨長風，難道我們不該慶幸嗎？”

　　王子喃道：“是的，我們應該慶幸。但是更應該慶幸的是，那一天那一刻，命運帶到我的面前的，是你�！�

　　小燕子笑了，用盡力氣甩甩頭，艱難地驅走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疲憊：“再見了，恨長風……你愿意讓我親吻你的手嗎？”

　　“不，應該由我來吻你。劍子，讓我吻你�！�

　　“這才是你的最后一個請求嗎？”小燕子開著最后一個玩笑，“你知道，我總是不能拒絕你的。”他搖搖欲墜地飛起來，吃力地用他小小的喙啄了啄王子的嘴唇。之后，他那雪白的翅膀無力地垂下，小小的身軀跌落在王子腳下。他悄悄地死去了，整個世界都不曾注意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除了黑羽王子。

　　也是在此刻，雕像內部發(fā)出一陣奇特的爆裂聲，好像有什么東西破碎了。其實是王子的那顆鉛做的心裂成了兩半。這的確是一個寒冷得可怕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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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市長由參議員們陪同著散步來到雕像下面的廣場。他們走過圓柱的時候，市長抬頭看了一眼雕像，噔噔蹬倒退驚呼：“阿妹喂，黑羽王子怎么變得如此難看！”

　　“難看，真是難看！”幾個參議員異口同聲地道，他們平時總跟市長一個腔調。說完大家紛紛走上前去仔細看個明白。

　　“他劍柄上的紅寶石已經掉了，赭色寶石的眼珠也不見了，他也不再是黑金鋪就的了，”市長尖酸地點評，“實際上，他比一個乞丐強不了多少�！�

　　“市長說得對，的確比要飯的強不了多少�！笔袇⒆h員們附和著說。

　　“他腳下居然還躺著一只死鳥！”市長繼續(xù)挑刺，“我們應該發(fā)布一個聲明，禁止鳥類死在這個地方�！庇谑鞘袝泦T把這個建議記錄了下來。

　　“晦氣，晦氣！要是讓我知道是誰干的，我一定叫他好看！”市長搖著頭，踱著老爺步走了。

　　后來就來了人，把黑羽王子的雕像推倒，放在爐里熔化。

　　市長很快召集了一次市級的會議來決定如何處理這些金屬：“當然，我們必須再鑄一個雕像。”他得意洋洋地說，“那就是我的雕像�！敝皇菗f反對的人淹沒了整個市政府，不知道最后通過了沒有。

　　“真是件怪事！”鑄造車間的工頭說，“這顆破裂的鉛心在爐子里熔化不了，或許我們只能把它扔掉。”反正一顆鉛心對于龐大的金屬總量來說無關痛癢，他們便把它扔到了垃圾堆里。那只死去的白燕子也躺在那兒。

　　千百年后，時光的洪流將整座城市化作一片廢墟，曾經的繁華、昌盛以及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被塵封在久遠的歲月里，除了一片斷壁殘垣，再也沒有任何痕跡記錄這里的過往。

　　某一天，一位參悟紅塵的佛者偶爾路過這里，被蒼涼的景象觸動了關于時空之門的感悟。于是他停下腳步，靜靜地傾聽來自遙遠過去的一縷殘留的意念。那縷意念已經十分模糊，卻仍然堅持著訴說了一個小小的故事。這個故事無關世事興衰，無關蒼生沉浮，只發(fā)生在一座無名雕像與一只微不足道的小燕子之間。

　　故事的結尾，那縷即將消散的意念中蘊含著的深沉執(zhí)著令佛者也不禁動容。他感覺到那似乎是一個愿望，永遠也沒可能有實現的一天。

　　佛者沒有猶豫，來到故事的主角們長眠的地方，運起絕世劍招將厚厚的泥土翻開。

　　溫暖明麗的陽光下，一塊化石在曠隔了千百年歲月的黑暗后，終于重見天光。依稀能夠看出化石里封存著一具燕子的骸骨，與骸骨緊緊相貼的是兩瓣碎裂的鉛心。

　　佛者慢慢上前，將化石之上的塵土拂去，小心地抱了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此時此刻，佛者忽然想起了他的某個好友。那個好友豁達樂觀，率真幽默，最喜歡云游四方結交朋友，順便也收集天南地北的故事�；蛟S，回去將這個故事講給他聽，他會很高興呢？

　　面容帶著連自己也不曾察覺的柔和，佛者珍重地收起化石，回頭遙望。這一刻，性靈自空，紅塵煉心忽至圓滿。

　　是時候踏上歸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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