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氣漸漸的在轉(zhuǎn)涼。

　　朱城的夏季總是特別短，秋季來得格外早。像是一幅畫著四季的絲綢，有人將其中的夏天生生裁去一截，縫在了秋季的后面。

　　薄半夜騎著馬，神色匆匆的從街上經(jīng)過。

　　天色已晚，斜陽草巷，煙籠空翠。有炊煙從一座座草屋上方升起，在天空交織出一幅淡白色的線條。

　　自從他與言柳離開梓城來到朱城，已經(jīng)過了一年。

　　這一年中，她依舊開她的胭脂店，看看書寫寫字，偶爾離開他身邊去寺廟小住，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他也依舊是以前那樣的他，雖然做事不再像以前那般濃烈過激，卻還是對于自己想要的東西十分執(zhí)著。他以為，不將她娶回家，他便不算真的擁有她。他的心中十分著急想與她成親做真正的夫妻，但她卻總是一笑而過，巧妙的推脫開來。

　　明明心中深愛著他，卻仍舊不肯嫁給他。

　　她與他不同，他想占有她的一切，她卻希望兩人之間維持著一種不遠不近的距離。因為心中占有欲并不強，是以當年他還愛慕著劉璋時，她能神色自若的為他出謀劃策，見他開心，即使心中難受，她也能感到知足。比起時時刻刻膩在一起，她更享受兩人之間平靜安寧的氛圍。

　　見打動不了她，他開始頻繁的往家中跑。他曾經(jīng)因為劉璋而跟家人鬧翻，而現(xiàn)在他不得不借用家人的力量來娶到她。

　　他的言柳，他的女人。他想娶她，想得心中都陣陣發(fā)疼。

　　五天之前，她去了山上寺廟念經(jīng)小住。知道她每一次去寺廟沒有十天絕回不了家，他便騎上一匹快馬，快馬加鞭回了一趟家。

　　像以往一樣，在家門口跪上幾個時辰，爺爺才準許他進家門。

　　不論言柳是個怎樣的女子，總比一個男子要強上許多。盡管嘴上說這女子來歷不明，但爺爺明顯已經(jīng)漸漸松了口。這一次回去時，爺爺終于答應派人向言柳提親。

　　他終于可以給她明媒正娶了。

　　心里滿足得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連多余的一刻也沒有停留，他從家一路趕回來。

　　這時候，她該在家里的。像以往一樣穿著素色衣衫，素白手指執(zhí)著一卷書，另一只手還會不自覺的摩挲一旁的茶杯�？吹劫M解的東西，她會蹙起秀氣的眉，深思的模樣教他直想將她緊緊摟進懷中。

　　他的女人。

　　心中這樣想著，本該平靜無波的眼神里竟然浮現(xiàn)出一絲溫柔。心中滿滿是見到她的期待，薄半夜狠狠揮鞭，更快的往家的方向趕過去。

　　“薄公子留步！”

　　街道中央竟是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蒙著面的男子攔住他的去路，薄半夜一咬牙勒住馬，冷冷看著那人。天色一暗街邊的小販便收了攤，此時此刻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蒙面男子擋在馬前，與一看便知道并不愉悅的薄半夜對視著。

　　“走開。”

　　“薄公子請跟我走一趟吧。”

　　“你自己走開，或者我把你弄開�！�

　　“薄公子看這是什么？”

　　薄半夜本來不甚在意的目光一瞬間凝聚在來人手中的東西上，眼里閃過一絲驚慌的光。

　　“你從哪里弄來的？”

　　“跟我來一趟，薄公子便知道了�！�

　　薄半夜以為這樣的氣氛，這樣的陣勢，男子必然會帶他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去。他甚至從袖子里甩出一把短刀，不引人矚目的握在手里。誰知道男子竟是將他直接引到了朱城最有名的晚春院門前。

　　此時晚春院張燈結(jié)彩，傳來女子連聲嬌笑，喝醉了的客人四處撒酒瘋，薄半夜皺眉嫌惡的退了幾步，卻看見蒙面男子徑直走了進去，似是篤定了他會跟進去，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走進晚春樓，只往上又走了一層，便已經(jīng)是包間。蒙面男子將他引到一間包間前，推開門便離開了，薄半夜只得自己走進去。

　　門內(nèi)紗簾后坐著一個人，隔著紗簾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到對方身上并無殺意。他的心終于放下了一點點。

　　“你是誰？為什么手中會有言柳的耳環(huán)？”

　　薄半夜沉下聲音，一開口便直奔主題。紗簾后的人發(fā)出一聲嗤笑，隨后站起身來，拖著迤邐裙擺慢慢的繞過紗簾，走到簾前坐下。

　　薄半夜驚得睜大眼睛。

　　“……你是劉璋？”

　　來人又低低笑了一聲，眉目間盡是女子的溫婉惑人。

　　“是啊，是我�！彼旖窍蛏衔⑽⒙N著看著他，眸光卻冷得似冰雪，“當日你毀了我家生意，讓我為還債傾家蕩產(chǎn)的時候，應當沒有想過，還能再見到我罷？”

　　“……”薄半夜只覺得胸中亂成一團，向后退了一步，“……你是女的？”

　　“是，我是女的。讓你失望了，我不是個男子�！�

　　他痛了許久才長好的心傷又重新撕裂開來。曾經(jīng)扮女裝迎合討好她時的畫面，對著她硬生生改變自己聲音時的卑微，被她拒絕之后借酒消愁時胃中的灼痛。在這一刻，全部都想了起來。

　　“……你為何騙我？”他緊緊握住拳頭，呼吸不穩(wěn)。

　　“我從來沒有騙你�！彼郎惤�，一張畫得精致的臉里透露出仇恨，“我曾經(jīng)很多次告訴你，不必為了我扮女裝，你偏偏不信！”一咬牙將從前他硬塞給她的胭脂發(fā)簪還有畫像全都甩回給他，“我一個人活得好好的，你為何來招惹我？我家里的生意雖然艱難但是經(jīng)營得好好的，你為何要毀掉它！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一廂情愿的喜歡，我經(jīng)受了些什么？”

　　“……你經(jīng)受的那些，比我經(jīng)受的還要難以忍受么？”

　　劉璋眸光一閃。

　　“劉璋。”薄半夜抬起頭來，一雙眸子冷冷看著她，“你口口聲聲說我給你帶來麻煩，但是利用我救濟家中生意的時候，在大街上將我遠遠甩在身后的時候，你真的覺得我的心中該是好受的么？”

　　劉璋身體一震，猛地退后了幾步。

　　“我不管！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毀了我家生意我家安寧，你毀我清譽毀我名節(jié)！我要你向我道歉！”

　　說罷反應過來一般猛地從袖子里抓住一只紅寶石蝴蝶點翠耳環(huán)。

　　“你若不愿意道歉我也不會逼你，但你最好先看清楚，這是什么�！�

　　看清她手中東西，薄半夜只覺得自己呼吸都停止了。

　　那只耳環(huán)是言柳生辰的時候，他為她做的。

　　他知道她不喜歡街上花花綠綠的飾物，就連沐浴用的香膏也要自己搗花瓣自己研磨。于是他去買了紅寶石，買了珠翠，向摘蝶軒老板學了十多日，搞得雙手滿滿是傷口，才終于做出這樣一對耳環(huán)來。

　　那時她對他微微笑起來，抹了淡淡胭脂的臉頰燦若紅霞。

　　她說：“阿夜，我很喜歡。這耳環(huán)以后我都會一直戴著的，戴到我離開這世界為止。”

　　劉璋做了些什么，才能拿到耳環(huán)……

　　他死死握住拳頭，努力壓抑著心中用上的慌亂和驚恐。

　　“你要我怎樣道歉？”

　　“跪下……”

　　“啪”一聲，薄半夜沒有絲毫遲疑的跪下去。高大男子跪在華服女子的面前，死死低著頭，不肯看她，仿佛在努力控制著些什么。

　　“我跪了，你放了她罷。”

　　言語中滿滿是卑微。

　　“……你就這樣跪了？”

　　“要我再跪一次么？”他站起身來，再次毫不猶豫在她的面前跪下，又是“啪”的一聲，聽起來便知道有多痛，但他連眉頭也沒皺。

　　“對不起，我以前不該死皮賴臉纏著你，我不該毀了你家生意。都是我的錯，求你放了她，放了言柳。我什么都愿意做。”

　　“……你若是以前便肯這樣，該有多好�！眲㈣笆チ獍愕谝巫由希种卸h(huán)叮咚一聲落在地上，“若是以前便能向我道歉，我就不必心中懷著怨憤，煎熬了這樣久。
　　”
　　薄半夜只覺得心中已經(jīng)沒了喜怒。劉璋說什么都好，他只要他的言柳沒事就好。見到耳環(huán)掉下來，他一把撿起來握在手中，卻在下一刻神色一凜，緩緩松開手。

　　接著襲來的是欣喜和慶幸。

　　“你看出來了，這耳環(huán)是假的�！眲㈣暗粗�，勉強笑了笑，“言老板是個好人，我怎么可能真的對她怎么樣。我只是知道，除了她，沒有什么可以令你低頭罷了�！�

　　薄半夜沉默著站起來，并不想同她再說話，大步向門口走去。

　　“薄半夜！”

　　劉璋叫他的名字，他站住，卻并未回頭，只是語言中又恢復了以前那樣的冰冷：“我跪了你，已經(jīng)什么都不欠你了。”

　　“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現(xiàn)在回家，言老板也不在家中。雖然我沒有抓走她，但是你也休想再見到她�！�

　　薄半夜身體猛然一震，推開門便大步跑了出去。

　　劉璋看著他消失在門口的背影，嘴角卻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來。

　　薄半夜，我對待你一直嫌惡抗拒，你一直將我束縛在手中，最后一次，就讓我耍弄你一回吧。

　　縱然我會忘記，但謝謝你，曾經(jīng)那么喜歡我。

　　薄半夜幾乎忘了自己是騎了馬回朱城來的。

　　他想到言柳曾經(jīng)對他說過，她想去看塞北的雪花，高原的云朵，還有極寒之地的雪蓮。她想一個人，沒有任何雜念的享受美景。

　　雖然現(xiàn)在有了他，但若是她想走，他是絕對留不住他的。

　　就像兩人的關(guān)系，雖然是她先向他表明心意，但最終緊追不舍，苦苦逼著她成親的卻是他。

　　言柳，不要走。

　　薄半夜一路在心中這樣反復念著，用力推開門。心中狠狠一沉，她真的不在。

　　里里外外，將本來便不大的家找了個遍，他也沒有再見到她。她甚至帶走了她的衣物，衣柜里空空蕩蕩，連他的衣物也不在了。

　　他的執(zhí)著和占有欲終于讓她感到厭煩了么？

　　她終于想離開他了么？

　　薄半夜猛力吸氣，控制著自己的心痛得不那么劇烈。其實痛得劇烈也好，至少證明她曾經(jīng)跟他在一起，這樣他失去的時候才會感到那么難受。

　　是不是他每愛一個人，都會因為愛得太偏執(zhí)而被拋棄？

　　在開滿金銀花的門口坐下來，薄半夜覺得腦子里又痛又亂，胸口里有些東西漲得難受直欲爆裂。

　　就在這時，卻聽到鈴鐺的叮當聲。

　　緩緩抬起眼看過去，正看到一架馬車向這邊徐徐駛來，馬車上坐著一個女子，青色衣衫，清淡眉眼，她對他一笑，仿佛有百花在他的眼前盛開。

　　“阿夜，你回來了。我收拾好了行禮，陪我去看天山上的雪蓮可好？”

　　“……”

　　他慢慢站起來，沉默著緊緊看著她，等著馬車駛到眼前，忽然就一把將她從馬車上拽了下來。

　　她驚訝的張大眼睛，被他狠狠按進懷中。

　　“……阿夜？”

　　他依舊沉默著，只是抱著她的力道大得驚人，呼吸紊亂得不像話。

　　半天，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經(jīng)歷了許久的吶喊。

　　“不管哪里，我都陪你去�！�

　　她眨眨眼，隨后釋然回抱住他。

　　“等到看過天山雪蓮，我們便成親罷。”

　　感覺到他身體又是一震，呼吸急促，她抬起手，輕拍著他的背替他順氣。

　　“我想過了，等到我們成了親，便游山玩水去。這世上那么大，等到我們將美景都看遍了，再回到這里，一起慢慢老死，可好？”

　　他的女人，想跟他一起老死。

　　她描述的場景，美好得教他喉頭都微微干澀起來。

　　半天，他輕輕點頭。

　　“好。”

　　和你一起活著，和你一起死去，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薄半夜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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