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其也亞市中心到溫斯科頓小鎮(zhèn)的道路，金·克萊爾騎馬經(jīng)過了無數(shù)遍，從來沒有一次像這一次這樣漫長。土路兩旁是收割完后的曠野，在深冬的夜晚里凋敝而沉默。貧窮佃農(nóng)們勉強棲身的低矮小屋錯落林立在幽深的曠野里，隱隱約約星星點點的燈火里都帶著劣質(zhì)豬油的味道。但金·克萊爾沒有心情關(guān)注這些，他用厚重的斗篷緊緊包裹著懷里的孩子。九歲的孩子低低的抽泣聲在狂風(fēng)里異常清晰地落到他耳際，他別無選擇，只能狠狠夾緊馬肚催緊馬韁，試圖讓底下的馬跑得更快一點。

　　懷里的金·歐文發(fā)著高熱，像一只受傷的幼獸般擠在父親的臂彎與胸膛間，在求生般的攀附里尋求一點小小的慰藉。他的整張臉都埋在父親寬大的斗篷里，在狹窄的空間里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駿馬奔進了密林，兩側(cè)的樹木森然地聳立著，陰暗的枝椏以一個個詭異的角度開合低垂，就像從黑暗里襲來的一只只無情而殘忍的大掌。金·克萊爾俯低了身體，將孩子護在自己與馬背之間，凜冽寒風(fēng)里尖銳的枝椏劃過了他的背部，像來自野獸的利爪，在咆哮的風(fēng)聲里割開了他的斗篷甚至皮膚。

　　騎馬狂奔的父親感受到了懷里孩子呼吸的艱難，在狂風(fēng)大作里溫柔地問他：“小歐文，為什么把整張臉都藏起來��？你該伸出來透透氣�！�

　　小歐文驚懼地顫抖著，低著聲音哭泣：“爸爸，你，沒瞧見那個魔王？那魔王戴著冠冕，拖著長袍……”

　　背后的魔王戴著冠冕，急追在奔馬之后，他的長袍拖在地上，翻起了一滾滾詭秘的黑霧。他來到父親和孩子的身后，探出冠冕下冷若冰霜的一張臉，猩紅的嘴唇對著斗篷里的孩子彎了彎。
　　金·克萊爾強自鎮(zhèn)定：“小歐文，你看錯了。那是一團煙霧�！�

　　小歐文沒有說話，他貼近父親的胸膛，在瑟瑟發(fā)抖里感覺到父親的臂彎有力地收得更緊。他被勒得有些疼痛，但疼痛里又隱含著難以言喻的踏實和安定，于是他安靜了下來。

　　戴著冠冕的魔王卻不肯罷休，他整個人來到孩子的身邊，從斗篷的縫隙里吹進來自地獄的冷風(fēng)，同時，不懷好意的字句從那張猩紅的嘴唇里一個又一個地蹦出：“親愛的歐文，你該和我同去。我會和你做許多有趣的游戲，帶你看海邊五顏六色的花，給你穿上金線縫制的衣裳……”

　　孩子從斗篷的縫隙里望出去，魔王的黑色長袍拖到地面，幾乎和地上的黑暗融為一體。他湊過來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猩紅的嘴角卻向上翹起，紅色的瞳孔直直地盯著自己，口中吐露的話語越來越陰險甜蜜。

　　小歐文搖頭大哭：“爸爸，爸爸，你沒有聽見嗎？魔王輕聲地對我許下諾言！”
　　父親噓了一聲，默默摟緊他：“不要哭，孩子，你得安靜，那是風(fēng)吹枯葉的聲音。”

　　“伶俐的孩子，”魔王嘆息了一聲，無視了守護著孩子的父親，伸出魔爪掀開了斗篷的一角，像看獵物一樣望著蜷縮著的孩子，“你可想和我同行？我的女兒們夜夜跳著園舞，跳著，唱著，搖著，使你睡熟。”

　　魔王的女兒們站在樹下的陰影里，個個美貌妖嬈，狂風(fēng)下她們的衣裙巋然不動，像一尊尊詭艷的浮雕。她們彈著發(fā)絲為弦尸骨為板的豎琴，毒蛇昂起腦袋吐出信子在她們身邊陶醉地盤旋。她們旋轉(zhuǎn)著纖細的腰肢，唱罷最后一個詠嘆調(diào)，直視著斗篷里顫抖的孩子，露出了溫柔但又諱莫如深的微笑。

　　小歐文的哭聲已經(jīng)開始嘶啞了，他扯住父親的衣襟，用力之大連骨節(jié)都已經(jīng)泛白：“爸爸，爸爸，魔王的女兒們正站在樹下！”
　　額頭冒出冷汗的父親無奈地低聲勸慰他：“小歐文，親愛的，那不過是幾棵灰色的老楊樹�！�

　　魔王百般勸誘，孩子卻只是像羊羔一樣縮在父親的懷里，絲毫不肯相顧。
　　魔王惱羞成怒，他伸出干枯的魔爪，逼視著父親懷里的孩子：“我愛你，你的美貌使我喜歡。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要動用武力！”

　　他鮮少來人間游蕩，此次偶然瞥見的孩童容顏，竟比萬年前在天國王座上覷見的容顏還惹人心動。這樣無力而黑暗的人間深夜，和一個哭鬧不休的孩子耽延這么久已經(jīng)耗盡了他原本就少得可憐的耐心。魔王扣上了孩子白嫩的腳腕，緩慢而殘忍地將他拉離父親的懷抱。發(fā)著高熱的孩子渾身松軟滾燙地像一個剛出爐的白面包，魔王拉住孩子，猩紅的嘴唇得意地笑了起來。

　　小歐文劇烈地掙扎起來，像整個人瞬間全線崩潰了一樣，他瘋狂地向父親求助：“爸爸，爸爸！他現(xiàn)在抓我來了！”

　　這段漫長的道路終于要走盡，一路擔驚受怕疲憊不堪的金·克萊爾望見了不遠處溫斯科頓小鎮(zhèn)的燈火，他奮力夾了夾馬肚，受驚的馬一路狂奔來到了家中。

　　妻子提著油燈在門口等候，同樣等候著的還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醫(yī)生。
　　金·克萊爾掀開斗篷，大汗淋漓又像逃過一劫地去親吻孩子的額頭。

　　“歐文親愛的，我們到家了，你沒事了�！�
　　他干枯的嘴唇落在孩子的額頭上，才發(fā)現(xiàn)小歐文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了雙眼，沒有了呼吸。

　　醫(yī)生永遠比痛失愛子的夫妻更鎮(zhèn)定，他檢查了一遍小歐文的身體，神色復(fù)雜地開口：

　　“小歐文是被扼死的�！�

　　馬背上佯裝鎮(zhèn)定的父親，無處發(fā)泄的恐懼和擔憂都落進了對孩子的擁抱里，終于越擁越緊，扼死了自己的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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