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巷子口算命的老瞎子摸了摸我的手，搖著頭嘆了口氣“你五行缺火又缺木，命中注定多劫難，且會遭遇水災，家事不順。唉，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吶”。
　　我把嘴里沒吃完的冰袋吐了出來，遞給他半盒火柴，“瞎子兒，你哪整來這些文鄒鄒的鬼話啊。你說我五行缺火缺木，我看我五行比較缺錢才對，吶，這個給你，算我可憐你咯。”
　　老瞎子摸了好一會，手心都出了層薄汗，他氣急敗壞地喊著“你這個鬼女娃，咋不給我錢”！
　　笑話！老娘剛才還讓你白白摸了我的手，還沒問你要錢呢！
　　……
　　——那是1998年的秋分，洪水總算走了，廣播里沒日沒夜地放著王菲在春晚唱的《相約98》，老瞎子看不見我左眼劃過的淚。

　　【二】
　　1997年，九江，夏。
　　林夢第五次跟我抱怨暑假沒過一半她身上就被蚊子咬了47個包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幾個包嘛，至于么你，嫌癢？吐點口水抹抹不就是了”。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暴發(fā)戶用得起空調啊，要不是太熱，我會被蚊子咬那么多包嗎？”
　　“也是啊，都怪我那暴發(fā)戶的爹，要不趕明兒讓他也給你家裝一臺？不過瞧你這細皮嫩肉的，有空調也沒轍，什么時候你跟我一樣皮糙肉厚的，說不定蚊子也不咬你了�！蔽胰∠露鷻C，把隨身聽隨手扔進書包里。
　　“……李火木，你！”林夢夸張地皺著眉，兩個眼睛瞪得跟煤球似的。
　　……
　　我面不改色地跟她繼續(xù)侃，一邊在心里盤算著有多久沒有聽到李火木這個外號了，一年？還是兩年？呃，準確地說，應該是我爸搖身一變成暴發(fā)戶從深圳回來之后吧。
　　那天傍晚突然就下起大雨，我照舊下完晚自習騎自行車回家，那年我剛讀初三，成天和一幫小混混勾肩搭背，總幻想著哪天自己成了□□大姐大。不過當我滿身濕透回到家里時，卻發(fā)現古惑仔沒變成，倒是莫名其妙成了有錢人。
　　到家時已經晚上9點半了，院子里開著燈，幾年不見的七大姑八大姨圍成了個圈，我媽穿著顯眼的紅衣服站在一堆人中間，皮笑肉不笑地摸著耳垂上的金耳環(huán)，也不管旁邊的人是假羨慕還是真嫉妒。
　　“我說李燃櫻，你怎么淋成這樣，老李，快出來，瞧你這閨女，上次考試可打了100分咧”我媽沖著屋里喊著，一邊用手把我的劉海弄干，手指上那兩個款式一樣地金戒指在燈光之下格外刺眼。
　　正當我準備拆她臺說總分150有什么好得瑟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微胖的男子逆著光走了出來，他似乎穿著深藍的西裝，右手拿著一個磚頭似的東西。
　　明明想抱怨“死老頭這么多年不回來”，但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老爹，幾年不見，你啥時候變這么瀟灑啦”，我女流氓似的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蹭了他一身水。
　　“嘿，死丫頭，別靠我這么近，小心水都把這個打濕了”我爸舉起他的“磚頭”，笑瞇瞇地說，“看，這家伙，大哥大，整個深圳都沒幾個人有”。
　　“唉喲，表哥，你可算發(fā)了大財咧。這些年可苦了表嫂她們娘倆，你一走就是六七年，這逢年過節(jié)也不回來看看�！蔽乙膊恢牢野质裁炊嗔艘粋�表妹，但她說完這番話時，我默默瞟了眼我媽的臉色，跟個番茄似的……

　　【三】
　　我爸是在我讀小學三年級離開九江的。那年學校體檢，我被檢查出尿毒癥。當我媽帶著我從縣醫(yī)院走出來時，我發(fā)誓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記憶里她和隔壁鎮(zhèn)上王大媽打架打得把鞋都脫了的時侯，她仍然面不改色地邊打邊整理發(fā)型。而我爸在我“病”的第二天就背著一麻袋從山上采的藥草去了深圳。
　　好巧不巧，我爸走的第二天縣醫(yī)院就派人來說是誤診了，哪來什么尿毒癥，小孩子不講衛(wèi)生泌尿感染罷了。
　　呵，這狗血的人生。

　　我不知道錢到底具有怎樣的魔力，以至于我爸回來的第二天，我就收拾書包被我媽拎去縣重點中學了。
　　“你就是李燃櫻吧，我叫林南山，不過你可以叫我林夢，以后咱倆就是同桌了啊”眼前這個女孩子顯然和我不是同一款的，怎么說，從外表看，她和我就跟林黛玉和挖礦工人的差別一樣大，當然了，我是后者……
　　“所以，你到底叫林夢還是叫林南山咧？”我吊兒郎當地轉著筆，斜著眼睛看著她。
　　“戶口本上林南山，唉，說起來就氣人，我一女孩子，爹媽非給我起一這名，還非說在廬山腳下出生就得叫南山，我就喜歡叫林夢啊�！�
　　“噗……你爸媽可真有文化，還知道悠然見南山”我噴了口橘子汽水，一邊感嘆著自己跟個葫蘆娃似的，一邊發(fā)現這新同桌也還不錯。

　　在學校的時間總是過得異常快，我依舊每天上課睡覺下課和林夢調戲初一初二的小學弟，活脫脫像個女混混。沒多久，班主任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把我爸請來了，他一本正經地威脅我再敢不讀書就拿鞭子抽我，然后偷偷塞給我比那老師一個月工資都高的兩張紅票子。有個暴發(fā)戶的爹就是好啊，我想。
　　再次回到家是一個月之后了，好像什么都變了，好像什么都沒變。
　　我爸仍然不在家，拖了一車的藥材又跑去深圳了，我拿著手里滾燙的兩百塊錢，差點以為自己做了個夢。
　　那是1995年還是1996年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我爸走之前不知道從哪里給家里弄了電話空調和電視。而每次我回家，百米之外就可以聽到電視嘈雜模糊的聲音，我媽還是和以前一樣，叉著腰跟隔壁的大嬸吵架，只不過不同的是，她的手上多了兩個金戒指。
　　“我家就是暴發(fā)戶咋了？��？瞧你那窮酸樣？你有金戒指嗎？你見過嗎？哼”她穿著從市里買來的新裙子，臉紅彤彤的，若不是嘴里吐出那些難聽的字眼，我都要以為她還是個溫柔賢惠的人了。
　　而那邊的大嬸也不甘示弱——“我呸，許參琴，你還真以為是那些東西你自己的，我告訴你，你家采的藥草都是犯法的，你這個生不出兒子的東西”。
　　我媽愣了幾秒，像是定住了一樣，但隨即，她又火力全開……

　　【四】
　　我從沒見過櫻花，只知道它是粉色的，很漂亮。小時候嫌我爸媽給我起的名字筆畫太多，總是簡略地寫成“李火木”，后來長大了，又覺得這個名字不夠霸氣。燃櫻，燃櫻，把櫻花點燃了，會不會不留下灰燼？

　　1998年，春分。
　　不知怎么地，這個季節(jié)格外多雨，電視里唱著“來吧來吧相約1998，相約在甜美的春風里”——我卻一點也沒有感受到春意。
　　林夢提醒我“小心你那暴發(fā)戶的爹”時，我正在專心致志地喝可樂。對了，我忘了說，我爸回來了，順便給我弄了一箱國產的非�？蓸�。而我對他的稱呼也由“暴發(fā)戶”升級成“神通廣大的老男人”。
　　不過這個世界好像就是這樣，大喜之后總有大悲，但倘若真的如此，我多寧愿從沒喜過。
　　還沒走到院子里，我就聽到鍋碗瓢盆摔破了聲音，“李國商，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那是犯法啊犯法！你對得起我們娘倆嗎？��？”我守在門外，沒敢看我媽的表情，但隱約聽到她哭的聲音。
　　“對不起……”
　　我不動聲色地探著頭想看看究竟發(fā)生的什么，而我媽卻眼尖地把我扯進門里，“我告訴你，李燃櫻，以后我們全家都沒活頭了，你知道你爸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嗎？你爸去深圳害人了！他還給我買金戒指，金戒指，誰稀罕你的戒指”。她說著說著就哭了，我也哭了，我靜靜地看著她，她有抬頭紋了，眼角也有皺紋，她沒有穿那件從市里買來的貴裙子，她好像不再是那個幾天前還和鄰居吵架的那個兇女人了。
　　我爸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他又胖了些，一只手拿著煙，另一只手托著額頭，他以為我看不到他在哭，但是煙上落的水卻出賣了他。
　　“爸，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我?guī)缀跄芨惺艿轿业淖旖窃陬澏�，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氣、怎樣的表情來面對他。
　　“那年你病了，家里沒錢，隔壁鎮(zhèn)的老魏說幾里外后山上有好東西，可以偷一點拿去賣錢，我就跟他去，起先以為那是草藥，但是到了深圳他才告訴我是罌粟，起先我不敢賣，后來身上的錢都花光了，又不甘心就這么回去，就又找到了老魏……”
　　屋子里一陣沉默，像是要把這些年的沉默都用盡一樣。我突然想起他穿的那件藍西裝和那個大哥大，想起家里的電視冰箱空調，想起他給我的兩百塊錢和那一箱可樂，想起媽媽的金戒指和新裙子，想到它們原本只是一場幻覺。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我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時刻擔心我爸會被警察抓去。我怕他會死。
　　水也漲的越來越高，院子里的積水把媽種的太陽花都淹了——它們還沒有開花，河堤好像隨時會倒一樣。
　　而從那次“吵架”以后，我就沒有再和我爸媽說過話了，每天若無其事地上學，真真假假地敷衍林夢——不知為什么，她似乎不再是我心中的林夢了。

　　【五】
　　夏天總是這么突如其來。
　　我那暴發(fā)戶的爹終究沒有被警察抓走。

　　樹上的蟬好像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它淋著雨，嘶啞著喉嚨，孤獨地待在只屬于它一個人的地盤。
　　像是在提醒，又像在禱告。

　　也記不清河水什么時候就涌入了院子，只記得下著雨，遠處的房屋滑稽地只露了一半出來，洪水已經漫到把我家一樓淹了，連帶著電視和空調，它們好像沉入了海底、變成廢墟。我站在我家二樓的陽臺上，像個局外人注視著眼前的一片汪洋。
　　“櫻子，趕緊穿上救生衣，帶點干糧，爬到屋頂去”我媽的語氣很急，她手里捧著不知從哪弄來的輪胎和救生衣。
　　“死就死唄，怕什么，這洪水正好當懲罰�！�
　　“啪”的一聲，我的臉上多了五個紅印子，“李燃櫻，都什么時候了，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瞧，即便在經歷了那么多事后，我媽罵人的功力還是沒變。
　　“燃櫻，洪水都淹到小腿了，爸求你，你就快點穿上好不好”，我看著眼前這個微胖的男人，他上個月還去剃了個平頭，我知道，他是為了讓白頭發(fā)顯的少些。當時我還在心里嘲笑他——干脆剃個光頭好了，更像個犯人。
　　我低頭看了眼我爸的腿，大概是在臟水里泡得太久了，都腫了一圈。
　　“好”我哽咽著答應。

　　一家三口站在屋頂上，洪水漫到腳踝的那一刻，我的心都涼了。隔壁的大嬸不知道是昨天下午還是晚上被沖走的。
　　我爸苦笑著說這可能是報應吧。人在做，天在看。我媽卻時不時念叨著會有人來就我們的，而除此之外是長久的沉默。
　　“燃櫻，爸爸媽媽會游泳，不怕的，你快松手啊”我爸的聲音像在哄小孩子一樣。
　　……

　　“本臺記者報道，8月7號，位于九江西郊的河堤崩塌，截止今日，已有上萬人受災，市委市政府正在積極做好抗洪搶險工作……”
　　我關上收音機的那一刻，林夢闖進了病房，她眼睛紅紅的，像哭過。
　　“林南山，我第一次這么叫你，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你爸爸，是不是警察？是不是你爸爸故意讓你跟我同桌，好打探我們家的消息？你只需要回答，是還是不是�！�
　　“……”
　　“說啊，是不是？”我突然就吼了出來。
　　“是”，她終于忍不住哭了，眼淚滴在我蓋的被子上，像消毒水。
　　“滾出去�！�
　　“對不起，對不起燃櫻�！�
　　“我告訴你，爸爸，我爸才不是什么毒販，他只是我爸啊。即使他有錯，有罪，但是他還是我爸爸啊，他給了我命，他還給了我唯一的救生衣。你知道嗎？那救生衣是他賣了他的大哥大換回來的。我眼睜睜看著他和我媽被洪水沖走，那水該多臟啊，多冷啊，我想抱住他們，可我抱不住。你不知道，這幾個月我都沒和我爸好好說過話，他要是被捉去坐牢了多好，判個十年二十年也好，我還能再看看他。還有我媽，我還想再聽聽她罵我。”外面下著大雨，像老天爺在哭泣。
　　……

　　你知道嗎？天上有兩顆星，一顆是商星，是爸爸；一顆是參星，是媽媽；它們永遠不會見面，他們也永遠不會和我再見面。
　　【一】
　　巷子口算命的老瞎子摸了摸我的手，搖著頭嘆了口氣“你五行缺火又缺木，命中注定多劫難，且會遭遇水災，家事不順。唉，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吶”。
　　我把嘴里沒吃完的冰袋吐了出來，遞給他半盒火柴，“瞎子兒，你哪整來這些文鄒鄒的鬼話啊。你說我五行缺火缺木，我看我五行比較缺錢才對，吶，這個給你，算我可憐你咯。”
　　老瞎子摸了好一會，手心都出了層薄汗，他氣急敗壞地喊著“你這個鬼女娃，咋不給我錢”！
　　笑話！老娘剛才還讓你白白摸了我的手，還沒問你要錢呢！
　　……
　　——那是1998年的秋分，洪水總算走了，廣播里沒日沒夜地放著王菲在春晚唱的《相約98》，老瞎子看不見我左眼劃過的淚。

　　【二】
　　1997年，九江，夏。
　　林夢第五次跟我抱怨暑假沒過一半她身上就被蚊子咬了47個包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開口了——“幾個包嘛，至于么你，嫌癢？吐點口水抹抹不就是了”。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暴發(fā)戶用得起空調啊，要不是太熱，我會被蚊子咬那么多包嗎？”
　　“也是啊，都怪我那暴發(fā)戶的爹，要不趕明兒讓他也給你家裝一臺？不過瞧你這細皮嫩肉的，有空調也沒轍，什么時候你跟我一樣皮糙肉厚的，說不定蚊子也不咬你了�！蔽胰∠露鷻C，把隨身聽隨手扔進書包里。
　　“……李火木，你！”林夢夸張地皺著眉，兩個眼睛瞪得跟煤球似的。
　　……
　　我面不改色地跟她繼續(xù)侃，一邊在心里盤算著有多久沒有聽到李火木這個外號了，一年？還是兩年？呃，準確地說，應該是我爸搖身一變成暴發(fā)戶從深圳回來之后吧。
　　那天傍晚突然就下起大雨，我照舊下完晚自習騎自行車回家，那年我剛讀初三，成天和一幫小混混勾肩搭背，總幻想著哪天自己成了□□大姐大。不過當我滿身濕透回到家里時，卻發(fā)現古惑仔沒變成，倒是莫名其妙成了有錢人。
　　到家時已經晚上9點半了，院子里開著燈，幾年不見的七大姑八大姨圍成了個圈，我媽穿著顯眼的紅衣服站在一堆人中間，皮笑肉不笑地摸著耳垂上的金耳環(huán)，也不管旁邊的人是假羨慕還是真嫉妒。
　　“我說李燃櫻，你怎么淋成這樣，老李，快出來，瞧你這閨女，上次考試可打了100分咧”我媽沖著屋里喊著，一邊用手把我的劉海弄干，手指上那兩個款式一樣地金戒指在燈光之下格外刺眼。
　　正當我準備拆她臺說總分150有什么好得瑟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微胖的男子逆著光走了出來，他似乎穿著深藍的西裝，右手拿著一個磚頭似的東西。
　　明明想抱怨“死老頭這么多年不回來”，但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老爹，幾年不見，你啥時候變這么瀟灑啦”，我女流氓似的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蹭了他一身水。
　　“嘿，死丫頭，別靠我這么近，小心水都把這個打濕了”我爸舉起他的“磚頭”，笑瞇瞇地說，“看，這家伙，大哥大，整個深圳都沒幾個人有”。
　　“唉喲，表哥，你可算發(fā)了大財咧。這些年可苦了表嫂她們娘倆，你一走就是六七年，這逢年過節(jié)也不回來看看�！蔽乙膊恢牢野质裁炊嗔艘粋�表妹，但她說完這番話時，我默默瞟了眼我媽的臉色，跟個番茄似的……

　　【三】
　　我爸是在我讀小學三年級離開九江的。那年學校體檢，我被檢查出尿毒癥。當我媽帶著我從縣醫(yī)院走出來時，我發(fā)誓那是我第一次看她哭，記憶里她和隔壁鎮(zhèn)上王大媽打架打得把鞋都脫了的時侯，她仍然面不改色地邊打邊整理發(fā)型。而我爸在我“病”的第二天就背著一麻袋從山上采的藥草去了深圳。
　　好巧不巧，我爸走的第二天縣醫(yī)院就派人來說是誤診了，哪來什么尿毒癥，小孩子不講衛(wèi)生泌尿感染罷了。
　　呵，這狗血的人生。

　　我不知道錢到底具有怎樣的魔力，以至于我爸回來的第二天，我就收拾書包被我媽拎去縣重點中學了。
　　“你就是李燃櫻吧，我叫林南山，不過你可以叫我林夢，以后咱倆就是同桌了啊”眼前這個女孩子顯然和我不是同一款的，怎么說，從外表看，她和我就跟林黛玉和挖礦工人的差別一樣大，當然了，我是后者……
　　“所以，你到底叫林夢還是叫林南山咧？”我吊兒郎當地轉著筆，斜著眼睛看著她。
　　“戶口本上林南山，唉，說起來就氣人，我一女孩子，爹媽非給我起一這名，還非說在廬山腳下出生就得叫南山，我就喜歡叫林夢啊�！�
　　“噗……你爸媽可真有文化，還知道悠然見南山”我噴了口橘子汽水，一邊感嘆著自己跟個葫蘆娃似的，一邊發(fā)現這新同桌也還不錯。

　　在學校的時間總是過得異�？�，我依舊每天上課睡覺下課和林夢調戲初一初二的小學弟，活脫脫像個女混混。沒多久，班主任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把我爸請來了，他一本正經地威脅我再敢不讀書就拿鞭子抽我，然后偷偷塞給我比那老師一個月工資都高的兩張紅票子。有個暴發(fā)戶的爹就是好啊，我想。
　　再次回到家是一個月之后了，好像什么都變了，好像什么都沒變。
　　我爸仍然不在家，拖了一車的藥材又跑去深圳了，我拿著手里滾燙的兩百塊錢，差點以為自己做了個夢。
　　那是1995年還是1996年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我爸走之前不知道從哪里給家里弄了電話空調和電視。而每次我回家，百米之外就可以聽到電視嘈雜模糊的聲音，我媽還是和以前一樣，叉著腰跟隔壁的大嬸吵架，只不過不同的是，她的手上多了兩個金戒指。
　　“我家就是暴發(fā)戶咋了？啊？瞧你那窮酸樣？你有金戒指嗎？你見過嗎？哼”她穿著從市里買來的新裙子，臉紅彤彤的，若不是嘴里吐出那些難聽的字眼，我都要以為她還是個溫柔賢惠的人了。
　　而那邊的大嬸也不甘示弱——“我呸，許參琴，你還真以為是那些東西你自己的，我告訴你，你家采的藥草都是犯法的，你這個生不出兒子的東西”。
　　我媽愣了幾秒，像是定住了一樣，但隨即，她又火力全開……

　　【四】
　　我從沒見過櫻花，只知道它是粉色的，很漂亮。小時候嫌我爸媽給我起的名字筆畫太多，總是簡略地寫成“李火木”，后來長大了，又覺得這個名字不夠霸氣。燃櫻，燃櫻，把櫻花點燃了，會不會不留下灰燼？

　　1998年，春分。
　　不知怎么地，這個季節(jié)格外多雨，電視里唱著“來吧來吧相約1998，相約在甜美的春風里”——我卻一點也沒有感受到春意。
　　林夢提醒我“小心你那暴發(fā)戶的爹”時，我正在專心致志地喝可樂。對了，我忘了說，我爸回來了，順便給我弄了一箱國產的非常可樂。而我對他的稱呼也由“暴發(fā)戶”升級成“神通廣大的老男人”。
　　不過這個世界好像就是這樣，大喜之后總有大悲，但倘若真的如此，我多寧愿從沒喜過。
　　還沒走到院子里，我就聽到鍋碗瓢盆摔破了聲音，“李國商，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那是犯法啊犯法！你對得起我們娘倆嗎？啊？”我守在門外，沒敢看我媽的表情，但隱約聽到她哭的聲音。
　　“對不起……”
　　我不動聲色地探著頭想看看究竟發(fā)生的什么，而我媽卻眼尖地把我扯進門里，“我告訴你，李燃櫻，以后我們全家都沒活頭了，你知道你爸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嗎？你爸去深圳害人了！他還給我買金戒指，金戒指，誰稀罕你的戒指”。她說著說著就哭了，我也哭了，我靜靜地看著她，她有抬頭紋了，眼角也有皺紋，她沒有穿那件從市里買來的貴裙子，她好像不再是那個幾天前還和鄰居吵架的那個兇女人了。
　　我爸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他又胖了些，一只手拿著煙，另一只手托著額頭，他以為我看不到他在哭，但是煙上落的水卻出賣了他。
　　“爸，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我?guī)缀跄芨惺艿轿业淖旖窃陬澏�，也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氣、怎樣的表情來面對他。
　　“那年你病了，家里沒錢，隔壁鎮(zhèn)的老魏說幾里外后山上有好東西，可以偷一點拿去賣錢，我就跟他去，起先以為那是草藥，但是到了深圳他才告訴我是罌粟，起先我不敢賣，后來身上的錢都花光了，又不甘心就這么回去，就又找到了老魏……”
　　屋子里一陣沉默，像是要把這些年的沉默都用盡一樣。我突然想起他穿的那件藍西裝和那個大哥大，想起家里的電視冰箱空調，想起他給我的兩百塊錢和那一箱可樂，想起媽媽的金戒指和新裙子，想到它們原本只是一場幻覺。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我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時刻擔心我爸會被警察抓去。我怕他會死。
　　水也漲的越來越高，院子里的積水把媽種的太陽花都淹了——它們還沒有開花，河堤好像隨時會倒一樣。
　　而從那次“吵架”以后，我就沒有再和我爸媽說過話了，每天若無其事地上學，真真假假地敷衍林夢——不知為什么，她似乎不再是我心中的林夢了。

　　【五】
　　夏天總是這么突如其來。
　　我那暴發(fā)戶的爹終究沒有被警察抓走。

　　樹上的蟬好像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它淋著雨，嘶啞著喉嚨，孤獨地待在只屬于它一個人的地盤。
　　像是在提醒，又像在禱告。

　　也記不清河水什么時候就涌入了院子，只記得下著雨，遠處的房屋滑稽地只露了一半出來，洪水已經漫到把我家一樓淹了，連帶著電視和空調，它們好像沉入了海底、變成廢墟。我站在我家二樓的陽臺上，像個局外人注視著眼前的一片汪洋。
　　“櫻子，趕緊穿上救生衣，帶點干糧，爬到屋頂去”我媽的語氣很急，她手里捧著不知從哪弄來的輪胎和救生衣。
　　“死就死唄，怕什么，這洪水正好當懲罰�！�
　　“啪”的一聲，我的臉上多了五個紅印子，“李燃櫻，都什么時候了，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瞧，即便在經歷了那么多事后，我媽罵人的功力還是沒變。
　　“燃櫻，洪水都淹到小腿了，爸求你，你就快點穿上好不好”，我看著眼前這個微胖的男人，他上個月還去剃了個平頭，我知道，他是為了讓白頭發(fā)顯的少些。當時我還在心里嘲笑他——干脆剃個光頭好了，更像個犯人。
　　我低頭看了眼我爸的腿，大概是在臟水里泡得太久了，都腫了一圈。
　　“好”我哽咽著答應。

　　一家三口站在屋頂上，洪水漫到腳踝的那一刻，我的心都涼了。隔壁的大嬸不知道是昨天下午還是晚上被沖走的。
　　我爸苦笑著說這可能是報應吧。人在做，天在看。我媽卻時不時念叨著會有人來就我們的，而除此之外是長久的沉默。
　　“燃櫻，爸爸媽媽會游泳，不怕的，你快松手啊”我爸的聲音像在哄小孩子一樣。
　　……

　　“本臺記者報道，8月7號，位于九江西郊的河堤崩塌，截止今日，已有上萬人受災，市委市政府正在積極做好抗洪搶險工作……”
　　我關上收音機的那一刻，林夢闖進了病房，她眼睛紅紅的，像哭過。
　　“林南山，我第一次這么叫你，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你爸爸，是不是警察？是不是你爸爸故意讓你跟我同桌，好打探我們家的消息？你只需要回答，是還是不是。”
　　“……”
　　“說啊，是不是？”我突然就吼了出來。
　　“是”，她終于忍不住哭了，眼淚滴在我蓋的被子上，像消毒水。
　　“滾出去�！�
　　“對不起，對不起燃櫻�！�
　　“我告訴你，爸爸，我爸才不是什么毒販，他只是我爸啊。即使他有錯，有罪，但是他還是我爸爸啊，他給了我命，他還給了我唯一的救生衣。你知道嗎？那救生衣是他賣了他的大哥大換回來的。我眼睜睜看著他和我媽被洪水沖走，那水該多臟啊，多冷啊，我想抱住他們，可我抱不住。你不知道，這幾個月我都沒和我爸好好說過話，他要是被捉去坐牢了多好，判個十年二十年也好，我還能再看看他。還有我媽，我還想再聽聽她罵我。”外面下著大雨，像老天爺在哭泣。
　　……

　　你知道嗎？天上有兩顆星，一顆是商星，是爸爸；一顆是參星，是媽媽；它們永遠不會見面，他們也永遠不會和我再見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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