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那個夏天啊……總是有一張緊張的笑臉躲在紗簾的后面呢。
　　那姑娘就偷偷地舉著一捧瓜子，對我笑：“喂，嘿！我把婆婆家的瓜子拿過來了，快來！”
　　那時候的陽光嗎……把路邊那幾朵向日葵和洋姜花什么的，橙黃色的，都照的蔫搭搭的。這樣的陽光下，她的臉就顯得特別白，有種半透明的感覺。
　　不過我還是會丟下筆，爬窗臺去和她回合，就算經(jīng)常被老媽罵啦。
　　說是瓜子，不過因為季節(jié)還早，所以都是癟的。
　　一想到這個事兒臉就會皺起來呢。明明挨著曬躲在花圃地下，結(jié)果十個瓜子里面才有兩個是鼓的……
　　干嘛每個都嗑開啊，捏一下再吃啊……你傻��？
　　誒……你不要說太多話。因為下次她再來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呀。
　　不是每天……都來啊。
　　嗯，那時候的孩子雖然比不上現(xiàn)在，但是還是很忙的。更何況她身體也不是那么好。
　　哼。如果我有孩子……才不會讓她這么忙的呢。
　　是啊，那會兒也是這么說的來著。
　　吃瓜子然后呢？
　　沒什么然后啊。暑假就是這么過的。
　　你……媽媽沒有打你��？
　　有啊，打手板嘛。不過好在嗑瓜子都是用寫字那只手，所以其實只有左手挨打。你少說兩句話啦，明明剛醒……我說就好了。別這么看著我嘛，我也是會講故事的。嗯……說到哪兒了��？哦，瓜子呢。后來那個我們偷偷扒下來向日葵籽卻正好躲到了婆婆家河邊的花圃里去吃……被戴著白頭巾去施肥的老婆婆抓到了，說：“好啊就是你們兩個小家伙踩壞了我新種的無花果是不是！”
　　結(jié)果老婆婆把她拎起來了，那么大一張手啊，跟芭蕉葉似的。眼神那叫一個兇惡，我現(xiàn)在還記得呢，像是衛(wèi)生紙成魔了，還皺巴巴的。更逗的是啊，那時候她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拿手里的瓜子去孝敬人家了，好像以為這樣就能了事一樣。
　　“好哇！兩個鬼丫頭片子，還學會偷我家向日癸籽啦！”婆婆就開罵了。
　　當然是我倆一起挨了一頓臭罵，還被遣送回家繼續(xù)挨罵。那一陣啊，我的左手就沒有好過。偷東西可不行啊……什么的。
　　那有那么嚴重�。�
　　我也覺得是啊。那之后我就被禁足了，不停地做題做題做題什么的……后來才聽說她住院輸液了。
　　是什么病啊。
　　流感而已，但是后來自己偷偷跑出來，就演變成肺炎了。她是早產(chǎn)兒，從小身體就很弱。動不動就要輸液。
　　誒？
　　嗯。我總覺得這是自己的錯吧，因為偷吃了婆婆的瓜子還踩壞了人家的花，結(jié)果受到懲罰了。如果我表現(xiàn)好一點，賠償婆婆失去的東西，我所失去的是不是就能回來呢？
　　什么呀……你這是。
　　哎，人到?jīng)]辦法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有病亂投醫(yī)嘛。所以啊，我聽說婆婆新買的小貓走丟了之后，就拼命去找了。嗯……最后在墳地的耗子窩那塊找到的。
　　你怎么找到的？
　　花時間咯。小村鎮(zhèn)也不大。
　　誒？沒有那么容易吧？
　　找一只小奶貓而已咯。嗯……然后，然后我把貓還給婆婆，她把她家養(yǎng)的金魚給我了。
　　啊？我還以為會是炒瓜子呢。
　　呃……就知道瓜子！婆婆說因為小貓就是因為偷吃金魚被罰了，才會出走的嘛。反正養(yǎng)著也要死，不如送人算了，什么的。
　　真小氣，這怪婆婆。
　　還是這話。你還真是一點沒變呢。
　　誒？
　　想起來沒有？是我哦？
　　……誒？

　　面前的女孩摸了摸自己的臉。

　　你說的是我嗎？

　　是你啊。

　　那個偷瓜子的女孩是我�。�

　　是你哦。

　　她看著我，明明已經(jīng)是二十的人了，竟然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緊張：“是我哦？”

　　“是�！蔽疑斐鲎约簬еf疤的左手，“你看，你還記得嗎？那天剛下完雨……”

　　十年前。初晴。
　　花圃前。小河邊。
　　“給。恭喜你出院�！币粋�左手手掌仍然紅腫的女孩遞過去一個鼓鼓的，沉甸甸的透明塑料袋。
　　“啊呀，還有禮物��！”夏末時分，早開的葵花凋零了，晚開的才吐出花瓣，都在濕潤的暖風里搖曳�！翱磥碓琰c出院是對的！我還以為你回去了……”
　　“我沒有哦……”女孩揉搓著才被母親打腫的手掌，在嘩嘩的水聲里笑得很靦腆，“這邊……這邊比城里涼快嘛。”
　　“嘻嘻。又被打了很疼吧。牽一牽就不疼了喲！”
　　于是兩個小女孩牽著手在河提上走，她們?nèi)某两趧e后相逢的喜悅和金魚靚麗的泳姿里。
　　舉起來的塑料袋里，橙色和紅色的金魚被突兀冒出來的兩雙大眼睛嚇得直往后游。
　　“你看你看！她們嚇壞了呢——哈哈——啊——！”
　　一聲驚呼。骨頭扭傷的嘎啦聲，和石塊滾落的聲咕嚕聲。
　　興高采烈的女孩一腳踩空，滾下河提去了。
　　金魚啪嘰一聲灑在石頭堆成的河堤上，紅色的那條跌跌滾滾地落入湍流中，橙色的那條無力地趴在石塊上拍打。她紅腫的左掌伸著，力氣小得卻連那個女孩的一根鞋帶都抓不住。
　　一切，都發(fā)生地好快啊。
　　她似乎過了好久才從哭泣里回過神來，踉踉蹌蹌地爬起來去找大人。
　　“爸！爸媽！她，她掉到河里去了！”
　　……
　　“溺水，外加重度腦震蕩，造成顱內(nèi)積液壓迫中樞神經(jīng)。恐怕是碰到了河里的石頭，這丫頭，可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醒過來了�！�

　　“結(jié)果就是……”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我還愧于去抓她的手，哪怕它們就在我面前咫尺之處，“對不起�！�
　　夏風吹起病房的紗簾，刺眼的陽光照耀著病人宛如水晶玻璃一般白皙衰弱的皮膚。她躺在病床上，一臉的不可置信。
　　“啊呀，你，你哭什么……”那只本該完全抬不起來的手卻捂到我的眼睛上，好輕好輕，還涼，就像金魚的鰭。那些細細的手指幾乎能被陽光穿透，輪廓呈現(xiàn)出半透明的橙紅色。
　　“不要哭啊。”手指對面，枕頭上面那張臉微微地笑起來。她像個覺得自己做錯事，卻又不知道做錯什么事的孩子：“你不要哭啊。因為想見你啊。不然我怎么會那么快好起來？”
　　“……？”
　　“真的！那個夏天，和這個夏天都是這樣哦�！�
　　“是，是這樣嗎？”我感到鼻子兩側(cè)癢癢的，分不清是淚還是她的手，總之……
　　“是這樣的！”
　　總之……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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