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熊貓的時候，冷不防樹上掉下來一只吊睛白額大蟲，滾滾嚇得四散奔逃不說，唐竹也跟著吃了一驚。
　　定睛一看，哪是什么老虎，原來是只背著彎刀的波斯貓。
　　歪果仁渾身是血，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動彈不得，唐竹是個技術(shù)宅，卻沒有身為一個宅應(yīng)有的浪漫情懷，他很現(xiàn)實(shí)地蹲下來，趁人之危把人里里外外扒了個遍，搜刮得金銀若干，珠寶幾串，心想真好啊這下又可以幾個月不出任務(wù)了。
　　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人抓住腳踝。
　　“喂……”聽說過蛇死后還能咬人，沒聽說過貓臨死還能抓人的。
　　還抓得這么緊，唐竹驚訝地低下頭，腰間匕首還沒抽出來，地上半死不活的歪果仁開了口：“拉人……手?jǐn)�，酒窩，鉛都鬼膩……”
　　唐竹皺著眉想了半天，才明白他在說“拿人手短，救我，錢都?xì)w你”。
　　如果他死了，世界上就沒有比自己官話更不標(biāo)準(zhǔn)的家伙了吧。唐竹仔細(xì)衡量利弊，最終不想墊底的虛榮心戰(zhàn)勝了不想管閑事的懶惰，于是一手提起大貓的衣領(lǐng)，決定今天的日行一善就是他了。
　　事實(shí)證明，狄戎不愧是狄戎，生命力就跟蟑螂一樣無人能及。唐竹把那個歪果仁往自己房間里一塞，給他胡亂灌了幾碗藥，有前年去萬花谷踢館時隨手順的內(nèi)傷藥，也有幾個月前沒喝完的感冒藥，似乎還有師姐不好意思讓人知道就藏在他房里的減肥藥，總之柜子里床底下能翻出來的藥包都熬吧熬吧給他喝了，竟也活了過來。
　　于是這一天陽光明媚，等唐竹從黑山谷喂熊貓回來，就看到那個出門前還半死不活挺尸在床的波斯貓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了。
　　歪果仁的腰帶本是條金鏈，早被唐竹扒下來了，現(xiàn)在只能用根綁中藥包的麻繩草草系著，看上去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唐竹果然很沒良心地笑了。
　　寄人籬下的大貓很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倒沒發(fā)作，只是站直身子，不自在地提提褲腰，張嘴一口字正腔圓的官話：“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在下漢名陸炎，敢問閣下姓名？”
　　——兔崽子連褲帶都搶，等爺回教里，再找人來收拾你。
　　這回輪到唐竹幽怨了。他幽怨地發(fā)現(xiàn)，就算救了這個歪果仁，他的官話還是他認(rèn)識的人中墊底的。
　　于是他別別扭扭地說道：“我叫唐竹。”
　　陸炎：“……”
　　竟然還有叫唐豬的，他真是他爸媽親生的？陸炎心想。

　　唐豬可沒覺得自己名字有什么不妥，他一把拽住陸炎的袖子，就把他往外拉：“好啦，你現(xiàn)在傷好了，我就不留你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無期�！�
　　——愛死哪死哪去，總之從我眼前消失。
　　陸炎無語地看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半晌，被氣得吐了口血。
　　唐竹只好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長嘆一聲：“好吧，那你睡地鋪我睡床。先說好，等你痊愈了一定馬上給我走啊。”
　　于是陸炎忍氣吞聲地在唐竹的小屋子里住了下來。
　　唐門殺手世家，收錢買命，天經(jīng)地義，而即使在唐家堡，唐竹也是個異類。他愛財惜命到了極致，一文錢一根的梅花針?biāo)且习逵憙蓚�時辰的價，搞得其他客人都買不成東西，最后喜滋滋地兩文錢買三根回來。
　　惜命就更加……簡直了。計劃不出三條以上退路的任務(wù)不接，入敵腹地不接，獵物家方圓十里有高手隱居不接，總之沒有百分之兩百把握的統(tǒng)統(tǒng)不接。
　　不過最近唐竹一反常態(tài)，愿意接一些稍有挑戰(zhàn)性的活兒了。在眾人白日見鬼的驚奇目光中，唐竹拿著貨單大搖大擺地走了，那神態(tài)要多威武有多威武，好像全天下都不夠老子一根指頭捻的，回去往陸炎手里一塞，一臉理所當(dāng)然：“幫我做了，抵你十天房租。”
　　陸炎：“……”
　　東家您也太黑了點(diǎn)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陸炎腹誹歸腹誹，誹完還得拎起彎刀月黑風(fēng)高地去。

　　唐竹最近心情不太好，陸炎問他，他也是顯而易見地敷衍：“因?yàn)槟阍谶@兒多了一人份口糧啊，我都窮得揭不開鍋了�！�
　　陸炎盯著他手里正把玩的那枚前兩天剛從自己這訛去的金耳環(huán)，心想我干脆掐死你，一了百了算了。
　　但唐竹也有不那么令人糟心的時候。陸炎回來帶了傷，唐竹會給他處理傷口，仔細(xì)上藥，起初還只舍得給他普通的止血散，后來倒愿意去買唐家集最好的金瘡藥，問他原因，也只是一臉肉疼，沒好氣地答道：“治好了早點(diǎn)幫我干活去�！�
　　有時陸炎回來是深夜，無論多晚，唐竹一定都沒睡，他面朝里直挺挺地躺著，陸炎聽到他非常憂郁的嘆氣聲，然后在自己翻窗發(fā)出動靜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陸炎忍不住問他：“你唉聲嘆氣個什么？”
　　唐竹背對他，語氣沉痛：“你吃得太多了……我錯怪你了，你吃的不是一人份，是兩人份啊……”
　　然后陸炎滿腔悲憤地摔門出去看了一整晚月亮。

　　六月下旬，天氣已經(jīng)熱得快到頭了，唐竹熱得狠了，就抱著冰涼的機(jī)甲睡覺，陸炎生于大漠，不怕酷熱，卻怕潮濕，唐竹就替他熬去濕的湯藥，苦得要死，也錙銖必較地不肯放幾片甘草或紅糖。
　　陸炎不跟他計較，黑著臉喝了，實(shí)在太苦就死命擰唐竹的手腕，擰得唐竹嗷嗷直叫。
　　在唐竹這躲了幾個月，陸炎沒見過唐竹出手，也不知道他武功如何，但從這個技術(shù)宅拆裝機(jī)關(guān)的熟稔程度看，他的武功恐怕遠(yuǎn)比他人品靠譜。
　　陸炎拉著唐竹的手發(fā)呆，他想不明白，人道唐門殺手最是無情，怎么自己遇到的這個，半點(diǎn)也不缺人情味。
　　——哦，不過，敲詐他的時候，確實(shí)無情得令人發(fā)指。
　　唐竹筆直站著，眼睫低垂，看陸炎的頭頂。陸炎發(fā)呆時像只大貓一樣，擺弄他的手指玩，把手指分開，并攏，彎曲，拉直，看了一會，唐竹慢吞吞地說道：“陸炎，你為什么還不走呢？”
　　陸炎眨眨眼，回過神來。他仰起臉看唐竹：“東家你待遇太好了，我舍不得走。”
　　“騙人�！碧浦駶M意地笑開了。
　　“不騙你�！标懷渍f。
　　“好，好，我相信�！碧浦竦穆曇魷厝嶂翗O，他低下頭，貼近陸炎的臉頰，一時不動，呼吸可聞。
　　陸炎的心跳驟然加快。
　　然后眼睜睜看著唐竹從容不迫地摸出一卷“貨單”，塞進(jìn)他手里，神情萬般誠摯：“幫我做了，做完給你加工錢�！�
　　陸炎：“……”

　　這天替陸炎上了最后一次藥，唐竹摸了摸陸炎結(jié)起厚厚一層痂的傷口，硬邦邦的，于是他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陸炎側(cè)坐在床沿，轉(zhuǎn)頭去看他。
　　像在撫摸一只乖順的貓，唐竹無意識地?fù)纤募贡常f：“陸炎，我突然有點(diǎn)舍不得你走了。”
　　陸炎露出一點(diǎn)笑容。
　　唐竹愁眉苦臉：“你走了就沒人給我賺錢了�！�
　　陸炎：“……”
　　唐竹又說：“下回入中原，途經(jīng)蜀地要是再受了傷，還記得來找我給你治啊�！�
　　“你想得美�！标懷捉K于痛快地長出一口惡氣。
　　唐竹說：“大不了不收你房租�！�
　　陸炎一頓，不說話了，唐竹又道：“床也可以借你一半�！�
　　“唐竹�！标懷鬃プ∷丛谧约杭缟系氖�，翻過來，十指相扣。
　　唐竹伸出空閑的那只手，摸了摸陸炎只剩一邊的耳環(huán)，收回手，掏出懷里另一只，托在掌心看了一會兒，又塞回去。
　　“下回見面的時候，記得找我要回去�！彼f，語氣十分自然。
　　陸炎焦躁了。他用力一擰，拽著唐竹的手臂把他掀倒在冰涼的竹席上，四肢并用撐到他身體上方。
　　唐竹依然是那副不爭氣的懈怠模樣，也沒掙扎，仰面躺著，眼睛一閃一閃，直看到了陸炎心里。
　　陸炎捧起他的臉，略微垂下頭，額頭就抵住了唐竹的額頭：“唐竹，你去過蜀地以外嗎？”
　　唐竹疑惑地點(diǎn)點(diǎn)頭。
　　“最遠(yuǎn)去過多遠(yuǎn)？”
　　唐竹想了想：“殺人的時候，去過長城以北，也去過十萬大山以南�！�
　　“你覺得大漠如何？”陸炎問。
　　“水難喝，又澀又苦，面馕也硬，但烤羊腿好吃�！碧浦裾f，“有機(jī)會的話，還想再吃一次�！�
　　陸炎的表情有了一絲期待：“其實(shí)印象還不錯？”
　　唐竹點(diǎn)點(diǎn)頭。
　　“——跟我回大漠如何？馬奶酒，烤全羊，葡萄，蜜瓜，想吃多少吃多少。還有你們中原賣很貴的琉璃、香料、皮裘，我有很多，都可以給你。”
　　唐竹聞言笑了，挺心動的模樣，然而開口卻說：“跟你去了大漠，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陸炎看著他的眼睛：“我養(yǎng)你�！�
　　于是唐竹笑得更燦爛了：“陸炎，雖然沒讓你見過，但我是個殺手。離開唐門，我還能是唐竹嗎？如果我不是唐竹了，那又是誰？又能是誰？”
　　一言既出，陸炎眼里閃爍的光頓時黯了，他沒嘲笑他的“唐豬”，只是默默低下頭，用力咬在唐竹肩膀。
　　極淡的腥甜味涌進(jìn)嘴里，他一手伸進(jìn)身下人薄薄的單衣里。
　　唐竹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仿佛不痛而是癢似的，笑夠了，又伸手摩挲他的頭發(fā)：“你輕點(diǎn)，我第一次�！�
　　陸炎不是個體貼的好情人，他暴戾地把唐竹翻來覆去，變著花樣折騰了一整晚，發(fā)泄夠了，才一臉憐惜地把人攬進(jìn)懷里，溫柔親吻。
　　唐竹累得連手指都不能動彈，他也不生氣，溫順地往陸炎臂彎里縮了縮，閉上眼睛。
　　“在我睡醒之前，你要離開唐家堡的地域，越遠(yuǎn)越好�！背脸寥雺羟�，唐竹伏在他胸口，聲音輕如夢囈，“否則，陸炎，我就要你把命留在這了�！�
　　陸炎沒有說話，他輕輕吻著唐竹汗?jié)竦念~頭。
　　陸炎走了，一路北上直入長安，沿途不作片刻停留。

　　七月流火，天氣漸漸涼快起來，陸炎一路馬不停蹄，在中元節(jié)后兩天踏進(jìn)了長安光明寺的大門。
　　又十天，楓華谷之戰(zhàn)爆發(fā)。
　　硝煙燃起，明教因情報獲取及時，于此地大敗唐門丐幫兩家，唐門元?dú)獯髠�，丐幫更是傷亡慘重，明教在中原武林聲勢一時無二。
　　待到戰(zhàn)火熄滅，秋雨就落了下來。
　　陸炎，或者稱他的本名，路西亞，在蜀中唐門策應(yīng)有功，教中地位一躍千丈，職位交接，忙活了好一陣子，終于得幾天閑暇。他似是有什么心事，一人一馬，去了劫后余生的楓華谷。
　　一場秋雨一場寒，大雨淋透了楓華谷的烽煙與焦土，滿目瘡痍，遍地荒蕪。鑲金嵌玉的鞋底沾了焦黑的泥土，路西亞牽著馬，沿著當(dāng)時刀鋒所指的道路一路前行。秋風(fēng)拂面，他覺得有點(diǎn)兒冷，忍不住一手?jǐn)n了攏肩頭的圍巾。
　　他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卻又懷抱一絲僥幸，期待著無功而返。
　　楓華谷一片沉寂，了無生機(jī)，食腐的烏鴉呱呱叫著停棲在焦枯枝頭，瞪大眼睛覬覦著道路上唯一的活物。
　　聽說連往東的商旅都不走這條道了。路西亞折了根枯枝，手指輕輕一捻，就化作了灰燼。
　　這塊土地要重復(fù)生機(jī)，少不得等上個三五年吧。
　　路邊不僅有焦死的樹木，還有燒焦的尸骸，無人收斂，一具一具東倒西歪，只余一副人形的輪廓，烏鴉在尸體旁跳來跳去，卻沒法對著塊黑炭下口，急得呱呱直叫。
　　路西亞記得，戰(zhàn)后有個打前鋒的明教弟子曾說，當(dāng)時行至這一帶，他們與唐門主力不期而遇，發(fā)生了一場惡戰(zhàn)。
　　唐門門主的心思，普通弟子不知道，教內(nèi)高層還不知道？唐傲天若真要跟明教分個你死我活，他路西亞能在唐家堡安安穩(wěn)穩(wěn)玩上幾個月？說是場惡戰(zhàn)，能惡到哪去呢？
　　還聽說，有個修天羅詭道的唐門弟子，形如魑魅，手下狠辣決絕，現(xiàn)身之處殺機(jī)四伏，防不勝防，曾一度拖住前鋒戰(zhàn)力片刻，落入敵手后厲笑三聲“我是棄子”，笑聲凄絕，旋即慨然赴死。
　　不錯……你是棄子。
　　遇到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了。路西亞臉色冷漠地擦掉指尖的灰，他抬起頭，看見道路盡頭，被大雨沖刷出的泥水坑里有個金燦燦的東西閃爍了一下。
　　他走上前，從泥水中撿起那小玩意。
　　是一枚耳環(huán)，以純金打造，精雕細(xì)琢，看花紋樣式，和他右耳孤零零的這枚本是一對。
　　路西亞盯著掌心的耳環(huán)，好半晌，隨手擦了一把上面的泥濘，把它戴回空了許久的左耳上。
　　“再見面時，物歸原主�！彼p輕笑了一聲，似在對誰重復(fù)昔日的約定，目光游離，不知看向了何處。
　　待笑容盡了，他緩緩直起身。
　　“唐竹，我如約�！�
　　話音未落，路西亞翻身上馬，一抖韁繩，策馬離去。
　　一滴水落在挽韁的手背上，又下雨了嗎？

　　又兩年，唐皇頒布“破立令”，教中暗流涌動。路西亞對謀劃暴動興致缺缺，早早地收拾行裝，啟程回了波斯總壇。
　　事實(shí)證明路西亞的運(yùn)氣很好，選擇也沒錯。他避開了光明寺之變的大劫。
　　再后來，明教東歸，但這些都不關(guān)路西亞的事了。
　　他一生都不曾再踏足中原半步，所以也就再沒任何機(jī)會，對誰抱拳道一聲“在下漢名陸炎”。
　　再再后來，他最疼愛的小徒弟背著彎刀來向老師辭行，看著年輕人眼底躍躍欲試的鋒芒，他仿佛就看到了多年前踏上蜀道第一步的自己。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唐門中人，到底是唐門中人，縱然嘴上說得愛財惜命，卻始終沒有什么能讓他真正屈服。
　　該戰(zhàn)之時，絕不逃跑。
　　該歿之時，亦不茍活。
　　你是門主的棄子，卻仍選擇為唐門而死。
　　炎者，引烈火焚城，所向無羈。而竹者，遇烈風(fēng)摧林，但折不屈。
　　路西亞微微闔上眼，這個尚未蒼老的老人，向他臨行的弟子細(xì)細(xì)叮囑。
　　“你入中原，切記有兩大門派，不可直攖其鋒。其一為東都天策府——光明寺之變一戰(zhàn)成名，東都之狼，為李唐皇室所驅(qū)策，死而后已，最是不該招惹，莫過于一腔赤忠、無懼生死之人。其二，則是蜀中唐門——唐門殺手，圖窮匕見，追命黃泉，若與他們糾纏太深，即使留你一命……也必是一生一世，不死不休。”
　　“徒兒謹(jǐn)記。”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
　　——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cè)身西望長咨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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