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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喀拉!
一道閃電自西而東橫劈過江陰城上方,漆黑的夜空瞬時被映照得如白日般亮堂。
宋玉官猛地驚醒,冷汗已浸濕了繡枕。窗外大雨瓢潑而下,沒有淋漓的暢快之感,反讓人覺得悶熱壓抑,心神不寧。玉官大口喘著氣,望著羅帳,夢中所見情形又清晰浮現(xiàn)在眼前。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滿城尸體橫陳……
玉官打了個寒噤,再也無法睡著,索性起身下床,抖著手點上了燈。
六月未到便已悶熱得反常,玉官心中莫名地不安。又一道閃電劈過蒼穹,將妝鏡里玉官的臉映得慘白,毫無血色。
心像要從胸口跳出來,她從未有過這樣強(qiáng)烈的感覺。似乎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了。
清澈的液體自上而下旋旋斟入白瓷酒杯,氤出一股濃濃的酒香。女子的吳儂軟語和著絲竹管弦從輕紗后在一室內(nèi)散開來,帶著令人迷醉的軟香。桌旁,一個男子就著身旁兩個女子的手飲著酒,笑得眉眼彎彎:“幾日不見,香凝和朱鳳倒是出落得越發(fā)俊俏了……哎長沒長眼睛,都倒我身上了!”
玉官回過神來,才發(fā)覺酒已溢出了瓷杯,順著桌沿淌到了男子的衣衫上。她慌亂地站起身,衣袖不慎掃到桌上的瓷盤,一桌的瓜果點心及酒水盡數(shù)翻到地上,碎瓷片攤了一地。
“怎么這么毛手毛腳?”男子瞪起眼睛,面露不快之色。玉官慌忙道歉:“是奴不好,大爺?shù)囊律雅r給大爺!
“賠錢便罷了,諒你也是賠不起的,”男子自上而下打量了玉官一番,笑道,“你是新來的?長得這樣標(biāo)志,以前竟不曾見過。如此,你陪我一晚,我便免了你這衣裳錢,如何?”
香凝和朱鳳對視了一眼。玉官大驚,跪在地上:“公子,奴并不賣身!
“不賣身?”男子冷笑,“這里的姑娘,還能有多清高?”他啐了一口,“賤人,敗了老子的興致!
玉官跪在地上,咬緊下唇,并不言語。
“劉公子,”慣于察言觀色的老鴇扭著腰肢笑著走過來,“這丫頭啊,是我們這兒新來的,初來的時候便已說好,是賣藝不賣身的。這衣裳的一半錢我從這丫頭的月例里扣,其余的一半……我讓牡丹姑娘來陪你可好?這么多日未見,她想你可想得緊呢!
“牡丹姑娘?”劉公子喜笑顏開,“這幾日都不能見面,今日怎的有空了?”
“牡丹姑娘前幾日身子不舒服,今日好了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這丫頭一聽您來了,硬是撐著下了床想見您呢!她這會兒就在樓上,您快去尋她吧,“她用扇子掩了嘴一笑,眼波流轉(zhuǎn),又對玉官使了個眼色“沒眼見的東西,還不快謝過劉公子。毛手糙腳的,今日若是遇到別的公子大爺,怕是早把你的腿打折了!
“謝過劉公子!庇窆俚偷蛻(yīng)了聲。劉公子哼了一聲,也不理睬她,轉(zhuǎn)身拂袖上樓。老鴇瞟了她身下一眼,淡淡道:“回房去收拾收拾,讓不知道的見了,還以為我繡春樓是個糟踐姑娘的地方。”
玉官低頭應(yīng)了,行走時才發(fā)覺雙膝疼痛難忍。低頭一看,原來是先前跪得過猛,竟跪在了幾片銳利的碎瓷片上,鮮血早已經(jīng)浸透了褻褲和下裙,才明白方才老鴇所說是什么意思。喚來丫頭包扎過傷口,玉官只覺疲憊不堪。自從昨夜的噩夢過后,這日便一直心緒不寧,雙手發(fā)顫,連撫琴也撫不好,方才更是摔碎了那么多瓷盤酒杯。玉官倚在榻上怔了一會,起身打開了妝奩盒子,拿出幾副客人打賞的頭面,匆匆下樓。
玉官快速小步走到一家肉鋪邊,喚了一聲。
“二哥。”
肉鋪的老板看年齡只有二十多歲,見她走來頭也不抬,砍肉的力度卻比先前大了些。
見他如此,玉官手一頓,仍是取出了揣在懷里的金銀頭面,手有些抖,“二哥,這些日子怕是要出事,你拿上這些,帶上爹爹一起,趁早出了城吧!
宋珩并不理睬,一揮手剁下一根豬肋骨。
“二哥,我知道你嫌我,可這是大事,你別跟我置氣了。揚(yáng)州嘉定剛被屠,誰也不知道江陰會不會是下一個。這些東西趁早變賣了,大概也是值不少銀子的。你早早帶爹爹出了城,用這些錢,還能娶上媳婦……”
砰!斬骨刀砸進(jìn)肉堆里,骨肉飛濺,斬骨刀竟劈透了豬肉深深地陷進(jìn)了砧板里頭。宋珩抬起頭,眼神冰冷得叫玉官陌生。
“我娶媳婦的錢用不著靠青樓里的女人掙。”
對玉官拋下這句話,他已轉(zhuǎn)過身去招呼別人。幾個買豬肉的婦女從后面擠過來,碩大的身軀把玉官擠到一邊。玉官全身冰冷,愣愣地站著,半晌才回過神來,低頭轉(zhuǎn)身離開。
她早該想到的,自從她為了掙父親的藥草錢將自己賣入繡春樓的那一日起,父親和二哥就再也不認(rèn)她是宋家的女兒,她是親眼看著自己在族譜上的名字被銷去的。宋家祖上是官家,如今雖已落勢,卻也是以孝義教子的門庭。這樣的人家,怎么容忍得下一個青樓女子,又怎么會接受青樓女子的東西。他們都嫌自己臟吧。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心神恍惚,連自己走到了城門邊也沒察覺。幾個衙役從她身邊大步走過,將她狠狠一撞。玉官猝不及防,腳下一個趔趄被撞倒在地上。
衙役狠狠瞪了她一眼,將一張告示貼到城門邊,大聲喝道:“方大人有令!金錢鼠尾,乃新朝之雅政;峨冠博帶,實亡國之陋規(guī)。今江陰全城限十日,全部剃發(fā),改易滿服,遵依者為我國之民,遲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不得有違!”
街上的百姓聚集過來,議論紛紛。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咱們江陰已經(jīng)投降了,做什么還要剃發(fā)?”
衙役大喝:“此乃是攝政王之諭,全國上下一律如此!”
這一吼,大家都激憤起來。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他一個韃子憑什么要老子剃頭發(fā)!”
“我們是大明朝的子民,若是要改剃那金錢鼠尾,倒還不如死了干凈!”
“對!我們不剃發(fā)!”
“找狗官方亨去!
眾人吵吵嚷嚷,人越聚越多,群情激奮。此時幾個衙役見勢頭不對,也招架不住,都抱著頭溜走了。玉官坐在地上,望著眾人吵嚷著往縣衙涌去,愣在原地動也不得。
她終于明白了,這幾日的夢境是出于何處。她怎會不知,就在一個月前,揚(yáng)州那十日血雨腥風(fēng),一城百姓竟被屠戮干凈!然而明白過來以后,她的手反而不抖了。扶著墻,她慢慢站起來,一字一字讀著墻上的剃發(fā)令,心中已無半點恐懼。
她是小女子,她害怕死亡。但她知道自己的姓氏。炎黃。
玉官回到繡春樓,樓中的人也早已知曉了此事。男人們都不見了蹤影,幾個姑娘扯著老鴇的衣袖在哭,老鴇苦著臉只是嘆氣。
小丫頭銀香看見玉官回來,忙拉過她:“姑娘……”
“我知道了,”玉官平靜地看著她,“客人們呢?”
銀香撇了撇嘴:“都去縣衙找方縣令了!
“銀香,”玉官靜靜地看著她,“你怕死嗎?”
“死?”銀香一驚,“有那么嚴(yán)重嗎?”
“揚(yáng)州、嘉定,哪個不是這樣?揚(yáng)州殺了十日,嘉定屠了三次,他們大概也并不介意再屠個江陰!
“姑娘……”
“你還小,收拾收拾,早早出城去吧。若再不走,怕是沒時間了!庇窆僬f完,便上了樓,沒再看她神情。
這一日繡春樓閉了門,眾人都待在大堂里,愁眉不展。傍晚時候有個小廝從外面跑進(jìn)來,拍著繡春樓的大門,帶來了新消息。
“鄉(xiāng)老們今日都去縣衙上了書聯(lián)名請求留發(fā),方亨那狗官氣得大罵,”小廝對縣令顯然不大客氣,“鄉(xiāng)老們哪里是省油的燈?一個個都罵道:你是明朝的進(jìn)士,頭戴紗帽,身穿圓領(lǐng),卻來做清朝的縣令,羞也不羞,丑也不丑?氣得那狗官無可奈何,只得答應(yīng)上書請求赦免了剃發(fā)令!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眾人看見不禁都笑了。老鴇卻憂心忡忡:“方亨那廝向來是使慣了背后陰人的法子,也不知他說這話是真是假!
這話一說,眾人也都不笑了。小廝皺了皺眉,道:“我聽說縣學(xué)的學(xué)生們明日還要去明倫堂,我明日再去一遭,回來再告訴你們!
玉官一直默然不語;胤繒r,她站在門口,淡淡道:“別藏了,出來便是!
銀香背著包袱怯怯地從屏風(fēng)后走出,跪了下來不住地磕頭:“姑娘,我錯了,可我不想死……”
玉官走到妝臺邊,從妝奩里取出所有的頭面:“這些,加上你拿的,夠你用半輩子了!
銀香驚訝地抬頭,臉上還有眼淚:“姑娘你……不報官?”
“求生本就是人之常情。再說現(xiàn)在亂成這樣,還報什么官?”玉官凄然一笑,“待在城里怕是萬死無生的了,你趁早出城,大概還能存活下來。這些東西,我這個父兄不認(rèn)的將死之人也沒什么用,給了你救一條性命,怕是還能積些陰德。你若是能活下來,每年清明給我燒些紙錢,我也是無憾的了!
銀香擦了擦眼淚,望著玉官,拜了拜。
“銀香若是能逃出去,一輩子都記得,這命是姑娘你給的。沒有姑娘,便沒有銀香!
玉官道:“你快走吧,再晚些就要封了城門,便出不去了!
銀香背上包袱,最后朝玉官磕了磕頭,匆匆出了房門。玉官坐在榻上,望著窗外昏暗的暮色。烏云聚集,遠(yuǎn)處的云層傳來滾滾雷聲。
要變天了。
第二日夜半時分那小廝才又出現(xiàn),氣喘吁吁一臉慘白。眾人披了件衣掌了燈來聽他講事。小廝依舊是灌了一通茶水下去,咳了半晌方才開口。這一開口便是一句:“眾位姑娘們,還是快收拾了東西逃命吧!”
眾人皆是一驚:“出了什么事?”
小廝道:“今日早晨,縣學(xué)的一百來號學(xué)生和幾個鄉(xiāng)老與方亨去了文廟。鄉(xiāng)老們問起剃發(fā)這事,方亨那廝竟道剃發(fā)是大清朝的律法,不能不剃!后來常州府的布告下來,讓書吏謄寫。那書吏謄寫時看到‘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二句,當(dāng)即便摔了筆,道這頭不留也罷!明倫堂里早已經(jīng)鬧開了,眾人下午便殺了蘇提學(xué),不曾想晚上縣吏來告密,說方亨早已寫信給豫王,讓他來屠城!”
聽到留發(fā)不留頭時老鴇已嚇得暈了過去,說到屠城時女人們都嚇得抱在一起哭泣。玉官面無表情,微側(cè)了頭:“如今他們在哪里?”
“這個點都已散了。諸位姑娘,如此看來,江陰這一屠怕是免不了的了!我奉勸諸位,早早收拾了行李,出城另謀生路去吧!這世道,唉!”小廝撓了撓頭,出了門跑了。
平時嬌媚如花鶯聲燕語的姑娘們嚇得手足無措,涕淚橫流,哪還有什么梨花帶雨的嬌態(tài)可言。玉官默然看著眾人掐著老鴇人中,嚶嚶啼哭的慌亂之態(tài),沉聲喝道:“別哭了!”
這一聲喝仿佛平地一個驚雷,眾人都被嚇得忘記了啼哭,呆呆地望著玉官。
“想活下去的,現(xiàn)在收拾了行李細(xì)軟,明兒一早趕著時辰從西門出去,還是有一點希望。還記得自己叫什么的,立馬上樓去,該睡覺的睡覺。別給我哭哭啼啼的,咱們不是孬種。就是要死,也得抬著頭,也得穿著自己這身衣服死!”
扔下這句話,玉官立刻回身提著裙子上了樓。她背對著門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耳朵卻一直豎著。
過了一會兒,開始傳來木質(zhì)樓梯吱吱嘎嘎的聲音。而樓下的大門,卻是從深夜到清晨,都沒有響過。
小廝說得不錯,幾日后,二十四萬清兵已將江陰城團(tuán)團(tuán)圍住。早在幾日前,告老住在江陰城外的前典史閻應(yīng)元已被眾人迎回城內(nèi),在城墻上各個垛口都布下了人手,城內(nèi)的青年男子應(yīng)征前去守城,自然也包括玉官的二哥。
大哥早在前明的寧遠(yuǎn)之戰(zhàn)中就已戰(zhàn)死,如今二哥又去守城,玉官不免有些擔(dān)心無人照顧的老父。出去尋找了幾次,原先的屋子早已賣了,她尋訪不到老父下落,只得作罷。
老鴇受了驚嚇,年紀(jì)又長,便一病不起,不再管事,這管事的差使不知為何便交到了玉官手上,大概也是那晚她那一喝的關(guān)系。這幾日清軍攻打北門,繡春樓正在城北,在樓中也能聽到士兵的沖殺嘶喊哀叫之聲。姑娘們都嚇得睡不著覺,啼哭也不敢當(dāng)著玉官的面。玉官雖面上冰冷,卻到底也是個女子,夜里聽到城垛上傳來的士兵哭號聲也不由抱住身子瑟瑟發(fā)抖。她自己也數(shù)不清多少次夢見二哥被清兵殺死,頭被割下掛在旗桿上,白日膽戰(zhàn)心驚眺望之時,又覺得城墻上每一個守城的身影都像自己的二哥。
清軍攻城不利,折損極大,便又起了勸降之心,成日于城外大唱所謂的勸民歌。玉官聽到只是笑笑,早已決定留發(fā)不留頭,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江陰百姓怎會因這一首勸民歌搖擺決心。果然,片刻后,玉官就聽到了城墻上傳來的慷慨激昂的義歌。
聽著義歌,玉官笑了。她聽得出,最響的,調(diào)走得最厲害的那個聲音,正是她的二哥。
十四日上午,清軍的攻城似乎停了。下午城外卻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連地都有些震動。玉官當(dāng)時正要出門,被震得耳朵里嗡嗡作響,頭腦里一片昏昏沉沉。待到反應(yīng)過來時才是一驚:這樣大動靜的爆炸聲,難道清軍炸城門了不成?
然而卻并不見清軍攻入城內(nèi),玉官尋人去問,旁人也不知是何事。到了傍晚,才見幾個青壯年從城墻上下來,盤問才知,原來竟是有幾個自愿獻(xiàn)身的老者帶了藏了火藥的銀元箱子,往城外去佯降,炸死了清軍三千人!
聽了消息玉官又是喜又是悲。旁邊有人問道:“可知是哪些老者?”
青年有些猶豫:“這我也并不大清楚,只知有原住城西的張萬,好像,還有宋老頭……”
玉官只覺得所有的血都涌到了腦子里:“你說什么?哪個宋老頭?”
“便是,便是城西喜愛遛鳥,兒子開豬肉鋪的那個啊……”
一路上腦子一片空白,腳步虛浮,玉官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家,當(dāng)她再次有記憶的時候,已到了繡春樓門前。小丫頭素心看見她臉色不對,攙著她問:“姑娘怎么了?”玉官搖了搖頭想說話,卻吐出一口血。
素心唬得幾乎魂飛魄喪,攙她進(jìn)了屋,玉官卻清醒了許多,擺了擺手道:“不過一時氣血上涌,沒事的!
素心不敢相信:“真的沒事?”
玉官笑笑:“沒事。”
“那……今日的爆炸聲是怎么回事,姑娘可問清楚了?”
“爆炸?”玉官有些恍惚,“有幾個老者佯降,炸死了三千清軍。是好事!
素心說:“那幾個老者慷慨赴死,好生令人敬佩。”
“的確,令人敬佩。”眼淚快要出來了,玉官連忙倒了一碗水一飲而盡,趁素心不注意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隨著戰(zhàn)事持久,城內(nèi)糧食越來越少。玉官已將所有的糧食按人分配供給,卻也只能支撐不到半個月。
老鴇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大家變賣了首飾,卻也攢不夠越來越貴的藥草錢。城內(nèi)饑民越來越多,?梢钥吹綐窍屡P著許多乞討的婦女、老人和孩子。眾人求生之心雖強(qiáng),卻也知道這城守不了多久,大家最后也都難逃一死。因這條道是自己選的,眾人也都沒有怨言,不但沒有出現(xiàn)易子而食的慘狀,反而相偎相依,互相照應(yīng),竟比戰(zhàn)前還要融洽上幾分。
中秋是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戰(zhàn)事仍在繼續(xù)。到了晚上,攻城聲漸稀,最后停了戰(zhàn)。百姓們提了酒壺帶了一點吃食去城上尋自己的親人。玉官也尋了個食盒,拿自己配給的糧食做了些小食,帶了些酒上城墻去尋自己的二哥。
皓月當(dāng)空,月明星稀。玉官登上城墻時將士們都倚在墻邊喝酒,有甚者起了興致高歌舞劍,其余眾人喝彩叫好。玉官提著食盒,走到一個獨自喝酒賞月的身影邊。
“二哥!
那個背影僵硬了,并不理會玉官,仰頭又灌了一口酒。玉官自顧自坐下,打開食盒,掰了一塊干糧,就著酒壺喝了一口。宋珩頓了頓,轉(zhuǎn)了個方向,背對著玉官。
“二哥,”玉官說,“爹走了,我知道。”
她瞟了宋珩一眼,他沒有動。她繼續(xù)說:“我知道,我給宋家抹了黑。可當(dāng)初大哥死在寧遠(yuǎn),連個墳都沒有,只領(lǐng)到了幾錢撫恤的銀子。爹還要養(yǎng)老送終,你要娶妻,我、我也要嫁人……這些七七八八的支出,只憑你一個賣豬肉的行當(dāng),怎么應(yīng)付得過來?
“我知道這行低賤,可我只想你和爹能過好日子。我原是想,等咱們有了錢,爹就有更多的錢治病,你也能娶個媳婦,還能把大哥的衣冠冢修一修,這樣……”
“宋!玉!官!”宋珩突然轉(zhuǎn)過身,咬牙切齒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是生你什么氣?嫌你下賤?!我是恨!恨你不自愛!你是我妹妹,賺錢的事情有我,給爹養(yǎng)老靠的是我這個兒子,錢不需要你來掙,家不用你來養(yǎng)!你一直想著爹,想著我,想著大哥,你想過自己嗎!你想過以后自己怎么嫁人嗎!”
“嫁人?”玉官茫然地看著他,凄涼一笑,“也好,死在這里,也就不用擔(dān)心這些事了!
宋珩被噎得說不出話。玉官擦了擦眼淚,給他遞了一塊干糧。
“嘗嘗,我做的。”
宋珩沒要,把頭撇到一邊。玉官固執(zhí)地抬著手,他乜斜了玉官一眼,沒好氣地抓過干糧塞到嘴里悶聲嚼著。嚼了很久,他低頭擦了擦眼睛。
玉官假裝沒有看到。這時候,城墻另一頭響起了響徹九天的長歌。
登高兮遠(yuǎn)望,月明路長兮思故鄉(xiāng)
君何嘆兮思綿長,蔓有根兮國有邦
玉官聽著曲調(diào)熟悉,問宋珩:“那是什么?”
宋珩說:“是閻典史的計策,效仿四面楚歌!
玉官笑出來:“閻典史倒是法子多!边^了一會兒又響起震天的吼聲:
匹夫結(jié)憤,六月飛霜!
城外的人聲漸漸響起來,聽得出有滿漢蒙三種話。過了一會兒,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叫你降,你不降,滿城百姓盡遭殃。
大明故主早已亡,崇禎吊死煤山上。
峨冠博帶舊時裝,剃個頭發(fā)又何妨。
若不開城來受降,滿城百姓見閻王!
那人說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官話,聽得出是個漢人。宋珩握緊了拳,眼神陰沉:“敗類!
玉官也是心一沉,一口氣堵得心里難受。就見不遠(yuǎn)的地方一個壯碩的大漢罵罵咧咧地從地上跳起來,抓了長槍往地上重重一戳,指著城下罵道:
江陰人,骨頭剛,何時懼過閻羅王。
守城已逾七十日,再來百日亦能扛。
見閻王,能怎樣,寧掉腦袋不換裝!
下面的小子你聽著,江陰漢子是你爹,江陰姑娘是你娘!
聽到最后一句時玉官噗地把酒都噴了出來,城墻上的眾人都哄堂大笑。大漢很得意,叉著腰立在城頭:“媽了個巴子當(dāng)老子就不會罵人了么!老子當(dāng)年跟老婆吵架的時候這兔崽子老二都沒長全呢吧!”
眾人笑得前俯后仰,玉官滿臉通紅。側(cè)頭時看見宋珩也是滿眼笑意,不禁愣了。上次看到二哥對她笑,似乎已經(jīng)是很久遠(yuǎn)的事了。
城上城下還在對罵不休。宋珩問她:“洞簫可帶了?”
玉官摸了摸腰側(cè):“帶了!
宋珩站起來,朝四周一抱拳:“在下愿劍舞一曲為各位助興。獻(xiàn)丑了。”
玉官緩緩吹起洞簫,吐氣成音。宋珩拔出長劍,劍身反射出銀色的月光,帶出一片寒氣。旋律越來越急,宋珩也舞得越來越快,最后身影被籠罩在一片銀光之中。一曲畢,宋珩停下劍,將士們鼓掌叫好。
玉官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雙頰冰涼。宋珩收了劍,走向她,道:“你也快回去吧,今日雖是中秋,也不會停戰(zhàn)太久,在上面怕是有危險!
他說得不錯,已有清兵繼續(xù)開始攻城了。玉官點了點頭,收拾了食盒:“那我下去了!
“走吧。”宋珩點了點頭。玉官下了城樓,回頭望時,那個身影已經(jīng)消失。
她很清楚,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見到二哥了。
中秋后,戰(zhàn)事愈發(fā)緊張。清兵調(diào)來了兩百門紅衣大炮,江陰城的磚墻木門到底敵不過清軍的火彈大炮,城最終破在二十一日這一天。
閻典史早帶了人馬去城門殺敵,城內(nèi)百姓四處奔逃,哭喊聲不絕于耳。玉官明白,清軍入城只是時間問題,滿城百姓最終的命運,早在八十一日前,他們決意守城不降的時候便已經(jīng)注定了。
老鴇早已經(jīng)病死了,其余人在清軍炮轟城墻是又死了一些,還有些餓死病死的,如今樓中所剩人竟已不過十幾許。玉官將眾人聚集在大堂,深深地一福:“我掌這些日子,待眾位姐姐有些不周的地方。如今時辰已到了,我在這里給諸位賠禮了!
眾人平日對玉官雖有些不滿,聽到這話,也不由悲從中來,泣不成聲。玉官說:“如今,城已破,清軍即將攻入江陰。我雖不能與諸位同年同月同日生,卻能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未嘗不是緣分!
她又深深地一福:“玉官拜別諸位姐姐!
回到房內(nèi),她打開窗,看了看外頭。
清兵的喊殺聲已越來越近。城內(nèi)處處火光沖天。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地方,以這樣忠烈的一種方式,結(jié)束了這里二百七十六年,或者說是三千年的一個信仰。
這不是結(jié)束,而是涅槃。
烏云聚集在頭頂,隱隱有雷聲作響。
灼熱的火苗已經(jīng)快要撲過來了。玉官想了想,將筆在墨中蘸了蘸,在墻上寫下四句詩:
露□□白骨滿疆場,萬里孤城未肯降。
寄語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插入書簽
由于宣傳的民族團(tuán)結(jié)主旋律,剃發(fā)易服一直是比較敏感的話題,甚至歷史教科書里也很少涉及。老秋一直覺得,歷史和政治應(yīng)該劃分開來,為民族大義而死的每一位英雄我們都應(yīng)該牢牢銘記,對于剃發(fā)易服這段歷史也應(yīng)該直視,這并不意味著一定會破壞滿漢民族團(tuán)結(jié)穩(wěn)定。因幾百年前的屠殺而仇視一個民族的人不是憤青是傻缺,歷史存在的意義應(yīng)該是讓后來者吸取教訓(xùn),防止類似的悲劇再次。有一次跟外教聊起新西蘭的英雄紀(jì)念日,她說紀(jì)念的意義并不是執(zhí)念和仇恨,而是吸取教訓(xùn),紀(jì)念死去的英雄。文中的女主在歷史上的原型是一個在就義前寫下詩句的無名江陰女子,可能正是因為無名和她身處時代的傳奇性,給她賦予了神秘的色彩,才讓我一直很想寫一篇她的文。520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