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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至此
再一次見到之行,她已為人妻,仍是穿著旗袍繡花鞋,斜靠在幼稚園門口,等待孩子放學,絲毫沒有人母的感覺,反倒像極了風塵女子。我站在街對面,一直注視著她,我知道那是之行,即便我們之間落下了十年的空白。但我卻不敢上前相認,我怕她再也記不得我,我更怕她始終記得我。
讀完今日的報紙,孩子們還未下課,我決定先行回家,忘記今天的偶遇。只是,只是之行,我要怎么才會在余生不再記起她?
“葉細細!
恍惚間像是回到最初和她喝一杯咖啡,她說“我見過你。葉細細!蔽彝O虏阶,看見她站在對邊沖我招手,銀鐲子叮叮作響。接著,她不慌不忙地踏著碎步走到街這邊,極其艷紅的繡花鞋閃得我睜不開眼。
我本以為我不會再與之行有所交集,畢竟我們是根本不同的兩類人,各自有選擇,勿說誰負誰。但我現(xiàn)在聞著熟悉的“鳳仙味”,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許之行!
自我認識之行以來,從未連名帶姓地稱呼過她,只是“之行之行”地喊著,而今想來那時的親密是未曾經(jīng)過她同意的,倒顯得自作多情了。
“我請你喝咖啡!
“好。”
不知道之行有沒有覺得這句對話熟稔,那是我們初遇時的對白,只不過角色互換罷了。我回到剛剛離開的座椅上,還殘留著余溫。之行笑盈盈地坐在對面,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火,還是她大學時期喜愛的紅雙喜,煙味始終未變。她遞給我一支,我搖手不接,她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對了,你吸薄荷登喜路!蔽艺f:“那是多年前的喜好了,我戒煙了。”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剛想說些什么,卻被送咖啡的服務員打斷了。
我低頭啜一小口,黑咖啡的苦澀彌漫口腔。熱氣涌進眼眶,水汽像要噴涌而出。我以為我早已習慣了朝九晚五的生活,一人坐在臺燈下,戴銀邊眼鏡備課,再不需想起之行,不需想起深夜的一杯人參茶,她坐在床沿邊,低頭看Angela Carter,燈光將她的身影照到書上,搖曳不定。在那樣的時刻,總是太容易想到一生一世的小把戲,但我的生活只剩下不知所云的哲學著作和寫不盡的學術論文,沒有鮮花和謊言。
我們長久地坐著,不說一句。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見她時,她涂著蔻丹,也是今天的這副打扮,鶴立獨行,與世格格不入,卻散發(fā)著骨子里的“壞”,而我竟然還會義無反顧地愛上壞女人。眾人大概欣賞她的光艷動人,姣好面容,起初我也為她的媚態(tài)所傾,但我更鐘情她光滑冰冷的小臂和纖長手指突出的骨節(jié),盡顯單薄少年姿態(tài)。
“你可有男友?”之行率先打破了沉默。
“還沒呢!蔽矣趾攘丝,品出一絲咖啡的醇香。
“哦,那怎么還不找呢?”她漫不經(jīng)心地端起杯子,小心地吹了兩口,抿嘴喝下!拔乙蚕氚,可一說出‘女博士’,對方就跑了唄!薄翱瓤瓤瓤取敝斜贿@話逗樂了,嗆得直咳嗽,我趕忙遞給她一塊手帕,她擦拭嘴角的咖啡漬,還是笑個不停,我亦笑,仿佛這樣就能回到早些,我們坐在比利時地氈上,吃著荷蘭菜,互相逗趣,笑上一整個下午……
“那你呢?”丈夫待你可好?孩子是否乖順?家庭生活融洽嗎?我知這話并不合時宜,之行也不會回答我,但我別無他選。
果不其然,之行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抽著煙,我看著她略微發(fā)黃的食指指甲,突然很想勸她戒煙,但之行不會聽我的,無論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
她是個要強的女子,生活的艱辛自然不會與我言說,而我只能在夜里,靠著窗,等待著她歸來,安放她的野心。我知她不愿安于平庸,自然不愿和一個只懂學術的人在一起,但我們也曾在彼此的生活里留下那樣深刻的烙印。罷了,往事就不要再提,免得又落下幾行淚,讓他人看了笑話去。
只是,之行,誰替她剪腳甲,涂寇丹?誰替她扣背后的鈕?夜里誰來看她,誰想她?誰知道她快樂,她憂傷?誰與她爭那小小的風光?誰是她心所愛,心所患
我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她,那時她休課許久,前來學校參加畢業(yè)典禮,穿著博士服,戴博士帽,乖巧得同普通女子無異,齊耳的短發(fā)也留到了披肩長度,我在遠處看著她逆光的面容,想到前些日子在雜志上看到她,竟有落荒而逃的沖動。
“之行。”開口之后卻仍舊保持著緘默,我不知該說什么,到如今,我還這般在意她的心情,不忍說她不愿聽的話,那便念念之行的名字吧,這我在十年里都不愿意提及的名字。
“葉細細,我們都不再年輕,”之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我知你待我好,但你做不到那些人為我做的,興許你不屑,但我切實地需要。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各有所需而已!
我才幡然醒悟,我一直以為我待之行仁至義盡,盡管不愿說是之行負了我,但心里難免有所抱怨,而事實上,我所做的不過是臺面上的“好”罷了,我未曾問過之行需要什么,我只是強行將自己的價值觀賦予她,并企盼得以茍同,如若我真心愛她勝過自己,我又怎么會不愿拋下身段,為她的名利奔波。我曾對她說“之行,如果有一天我們湮沒在人潮之中,庸碌一生,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努力要活得豐盛!蔽也恢袢盏乃欠裨缫压獠蕣Z人,我只知我早已混在人潮中,不辨蹤跡。
我等不到之行,等不到和之行享有那些眉清目秀的日子:住在鄉(xiāng)間,陽光明媚得猶如三萬英里外的英格蘭,前院里慵懶地趴著一只老貓,百無聊賴地曬著太陽,我坐在藤椅上做著一日的功課,翹首盼望著之行外出工作回家。然而,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不愿再說什么,起身便走,甚至未說一句“再見”,那就再也不要相見,免得又暗自神傷,徒嘆世態(tài)炎涼。之行匆忙抓住我的手,上前給了我一個禮貌的擁抱,湊在耳邊說:“我還沒有38呢,你還是32B嗎?”我笑出了聲,說:“32A啦,人家瘦嘛!
我們的談話始于一個美頓芳,卻也終于此。我們未嘗不有過歡愉時光,只是太年輕便以為敵得過世情,人心,最終潰敗。記得之行剛離開的那段時間里,我只穿藍紫黑,只吃素食和白水,只剩下功課填滿空余時間,心如止水?芍顾质鞘裁?沒有源頭,不會流動,最終成一潭死水,漂著綠藻冒著泡散發(fā)令人掩鼻的惡臭。這就是我了吧,病變至腐爛的內(nèi)臟總要被切除,無論之前如何視為珍寶。后來覺得自己好些了,試著給自己買旗袍繡花鞋,以之行的行頭漫步在蘇浙公學,想著她曾經(jīng)在這里小憩,遠眺維多利亞港,又或是斜躺在小山丘上念亦舒。其實,我從未深刻了解過之行,我不知她的家庭,是否壓抑不堪以至她過早獨立,諳知俗世生存規(guī)則;我不知她的少年,曾與誰執(zhí)手,那人可曾給過她甜美回憶;我不知她今后又將和誰過度,但總不會是我不該是我。
我想,涼薄如我,除卻之行,不知再可以愛上誰。總有人說,世間男女萬千,何必獨戀她。但我未必真的愛她,只是愛上自己的臆想,她已不再是我的之行,她不過是萬千美麗女子之一。
幼稚園放了學,之行又踏著碎步走到街對面,艷紅的繡花鞋刺得我?guī)缀跻さ,“farewell,farewell。”我在心底默念,淚如雨下,想到大學時的妄想:
——我原以為我可以與之行廝守終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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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復地看《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卻模仿不得半分,一遍遍地改,添加許多細節(jié),都還原不成葉細細和許之行。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