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馬縣三星學園、埼玉縣武藏野高校。

　　黃金周里，兩所學�？缈h舉行練習比賽，三星的學生們自費乘坐巴士來到埼玉，而由東道主武藏野為他們提供住宿與飲食�？缈h比賽能使隊員們近距離接觸平常難以于公式戰(zhàn)相遇的對手，無論是三星，還是武藏野，都為這次難得的機會蓄足氣力。

　　春末夏初，正是天空藍得最澄澈高遠的時刻。
　　一天之中安排了兩場練習賽，眼下第一場進行得如火如荼。

　　初戰(zhàn)登場的均非兩方的正式球員，帶著些許磨煉試探的意思。五局表，打線發(fā)揮不盡人意，分數(shù)咬得極緊，三星投手的鼻尖都滴下汗來。難免看得興致缺缺，又被教練指定準備中繼，武藏野的一年級捕手阿部隆也抱起護具，四下張望著，拖沓步子向牛棚走去。

　　阿部中學時代曾在Senior擔任捕手，算是實打?qū)嵉挠彩桨羟蚪?jīng)驗者。
　　考慮升學的關(guān)鍵時刻，盡管與Senior時期的投捕搭檔關(guān)系僵硬，卻仍意外收到對方別扭的邀請，認為兩人組合或許能夠在高中發(fā)揮更大功效。

　　于是，武藏野成了阿部理所當然的選擇。

　　而若不是眼下即將中繼的搭檔投手榛名元希又不見蹤影，阿部或許會對自己當初的決定更滿意一些。

　　***

　　武藏野棒球部的地形有點奇特，牛棚安排得距比賽場地頗有一段距離。
　　沿著部活室走至小路盡頭，再左轉(zhuǎn)，深綠色的球網(wǎng)逐漸印入視野。
　　率先攥住阿部注意力的，是球與金屬網(wǎng)相碰的鏗鏘聲。

　　仿佛慢鏡頭一般，一枚白色小球劃著弧線迎面而來，撞上球網(wǎng)后不住旋轉(zhuǎn)，隨即輕輕掉落，朝來時的方向滾動回去，最終恰好停在一雙釘鞋邊。緊接著，一只蒼白得幾乎在陽光下閃爍的手伸下，將球收入手心。

　　目光跟著那只球逐漸上移，沾滿塵土的球褲，系得很緊的腰帶，黑藍相間的制服胸口拿羅馬音拼出“MIHOSHI”的字樣。

　　為什么三星的選手會出現(xiàn)在這邊的牛棚？

　　如此疑惑著，下一秒，阿部的眼睛邂逅了一張陌生面孔。

　　麥色短發(fā)亂糟糟地壓在淺藍棒球帽下，對于棒球選手來說偏長的劉海后掩映著一對大眼睛，像是受驚的小動物般，正胡亂四下轉(zhuǎn)動著。嘴唇不住顫抖，汗水順著鬢角滑落至下頜。他向后猛地退了兩步，把球緊緊壓入手套。

　　個子瘦小、肩膀還一個勁聳著。
　　張開嘴，仿佛拼了命才發(fā)出聲音來。
　　“對對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這…”

　　我有這么嚇人嗎。

　　向來對自己臭著臉時的可怕神情不自知，阿部撇了撇嘴，心想眼前的人看起來是個麻煩家伙，推開牛棚的門走進去，將手套放在一邊，自顧自地開始穿起護具。腿上的系帶要注意綁牢，再戴好帽子，固定身體護具時得反手伸到背后。

　　捕手的護具本就繁瑣，盡管早已習慣，阿部還是折騰了好一陣子。
　　而待他穿戴完整，揉著肩膀重新站好時。

　　“…你怎么還在這兒？”

　　對手校的那個小孩子仍然呆呆地立在那邊，連姿勢都不帶改動。

　　仔細端詳，阿部隆也感覺自己或許是見過這個少年的。

　　晨訓前兩校遵循禮節(jié)，列隊相互致敬，一年級選手排在隊伍最末端，他彎腰起身后好像確實瞥到對方隊列的最后一名選手是個瘦得頗不起眼的小孩。此后不論熱身還是輪流進行內(nèi)野訓練，兩方都是分開的，可交換場地時也不曾看見他有呆在場上。

　　大概是新人？板凳選手？

　　看著那雙胡亂轉(zhuǎn)動、卻一次都沒有正視自己的眼睛，阿部也不知自己哪兒來的火氣，責備沖口而出。

　　“三星的、分給你們用的牛棚不是這個吧�！�

　　“啊…啊…對、不起…路過、看到是空的…忍不住…我、對、不起…”

　　“你打什么位置？”

　　“啊…那個…手…”

　　“什么？聲音太小了，聽不見！”

　　“投、投手…！”

　　原來是投手？
　　雖然知道不禮貌，但阿部還是忍不住上下打量起對方來。膚色蒼白、手腕與腰都異常纖細、還未完全發(fā)育伸展開的骨架，一看就并非速球派的力量型選手，跟自家那位進入高中后愈加厚實的笨蛋投手大相徑庭。

　　提起榛名，阿部忽然想起這時他們應(yīng)當進行投捕搭檔熱身。
　　然而任性慣了的榛名也并非他能掌握的，心念一轉(zhuǎn)，他的嘴角逸出淡笑。

　　面前這個柔軟敏感的家伙必定并非對方的王牌投手，看上去甚至未必能夠在投球時穩(wěn)住重心。不過像這種類型的投手，究竟能夠擲出怎樣的球，身為捕手的他難免產(chǎn)生興趣。反正未來亦沒可能在公式戰(zhàn)重逢，胡鬧一次應(yīng)當也能得到教練容忍。

　　于是，他舉起手套，竭力表現(xiàn)出印象中和藹可親的模樣：
　　“吶、要來投球試試嗎�！�
　　整個人硬是放軟了姿態(tài)。

　　阿部背對太陽，能清晰看見對方的琥珀色眼睛在光線下一閃，滿臉浮現(xiàn)渴望�？上乱幻�，少年頓時收拾起表情，手套抬高遮住臉，模模糊糊的聲音從皮革后透出來。
　　“不、行…你一定會、失望的…”

　　“哈？我也沒抱太大期望吧。”

　　“…我、我的球…很、慢…”

　　“光靠看的就知道你不是速球派…反正我搭檔的那個家伙現(xiàn)在不見了，我也得熱身，你這次合宿應(yīng)該也沒有上場機會吧，不投就真沒機會了啊�！�

　　阿部故意作出不屑一顧的表情，撇開臉，微微下垂的眼睛釘著對方。

　　進入高中后，他的個子又拔高不少，可以隱約透過手套縫隙，看到小孩掩在劉海下面輕輕顫抖的睫毛，和那雙已經(jīng)開始濕潤的眼珠。

　　究竟是碰到什么事情了，這個家伙怎么這樣麻煩。

　　他想著，雙手在胸前交叉：
　　“投、還是不投？最后一次問你�！�

　　這回，他目睹對方緩慢將自己的臉從手套中拔出，眼中混雜閃爍著請求與畏懼，聲音微不可聞：
　　“那、么…拜托…請…”

　　***

　　在本壘板處蹲下時，阿部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荒謬。

　　現(xiàn)在更應(yīng)當做的難道不是去四處尋找隨意失蹤的榛名元希，為即將到來的中繼做準備么？可眼前這個穿三星制服畏畏縮縮的小投手竟然攥住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他拿拳頭用力撞擊手套中心，直起背來。對面，少年碎步挪至投手板，帽檐壓得很低，陰影里的那對琥珀色眼睛游移不停，將目光虛虛投過來。

　　暗號尚未決定，阿部干脆揚聲指示起來：
　　“先投一個正中直球吧�！�

　　連手套帶球收至胸口，投手靜靜點頭。
　　一瞬間，收起滿臉緊張，眼珠中似乎燃起火苗。

　　側(cè)身、抬腿、移動重心。
　　——沒有振臂動作。

　　柔軟的手腕、比意料中更大的跨幅，指尖施力，球依勢旋轉(zhuǎn)，脫手而出。

　　——慢速、而且偏低。
　　見球出手的同時，阿部想。

　　于是略微放低手套，卻在球穿過本壘板的最后一刻停滯呼吸。
　　急急把手套上移，小球擊打皮革發(fā)出脆響。

　　——球、浮起來了？！

　　長久的沉默。
　　投手板處的少年得不到回應(yīng)，再度拿手套遮住自己的臉，垂下頭。半晌，開始顫抖。
　　直到阿部一聲命令，生生打破僵局。

　　“再一球�！�
　　阿部說。

　　“喂，再投一球。”

　　***

　　太陽漸漸移至頭頂，云朵時而遮蔽陽光留下一片陰涼，時而又無情移開。
　　穿著短袖，露出的皮膚被炙烤得生疼。
　　武藏野硬式棒球部的牛棚內(nèi)，球撞擊手套的碰撞聲規(guī)則連續(xù)。
　　一球、又一球。汗水逐漸爬上投手少年的臉頰。

　　最后一記正中直球落入紋絲不動的手套，阿部隆也跳起來，扔掉頭上厚重的護具，向?qū)Ψ郊彼贈_去，還未站定，便大著嗓門嚷出聲來，眼睛里滿是焦灼與驚喜混雜的光芒。

　　“球種呢？”

　　被阿部嚇得連忙后退，少年像只止不住戰(zhàn)栗的小鳥，牙齒撞到嘴唇，回話的尾音帶著哭腔，含糊不清。

　　“球、球種…”

　　“變化球！你會投什么樣的變化球！”

　　似乎是被阿部的逼問帶快節(jié)奏，少年的顫抖加劇，可仍磕磕絆絆地、試圖回答對方頗沒禮貌的問題。球留在手套中，他伸出右手指尖畫著各種弧線。

　　“這、這樣的…”
　　——向外角偏轉(zhuǎn)，還略有下落的，滑球。

　　“這樣的…”
　　——向外角均勻下墜的，曲球。

　　“還有這樣的…”
　　——朝內(nèi)角偏轉(zhuǎn)無下墜的，內(nèi)飄球。

　　阿部幾乎瞠目結(jié)舌地牢牢瞪緊身前的少年，而對方纖細的手臂還在自己眼前毫無意義地晃動，菱形嘴半張開，全然一副緊張無措又一無所知的傻氣表情。

　　會帶給人上浮錯覺的神奇慢速直球，配以三種變化球。倘若有可能的話，今后還能夠增加其他球種，為配球帶來無限可能�？蛇@尚且并非眼前這個少年最有力的武器，方才的所有練投中，除去初次磨合，捕手的手套都不曾需要移動。每一球、每一球都能精確地投進他要求的位置。如此驚人的控球力，他在這些年的捕手生涯中從未碰到，更別提與自己搭檔的那位榛名前輩，只要能夠投入好球區(qū)就是謝天謝地了。

　　但為何眼前這個少年，像是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的投手，在三星學園是個連中繼都沒有資格上場的板凳選手？

　　在練習比賽中上場的那一個，盡管擁有球速和力量，技藝卻還粗糙得很。
　　未必比面前的這一名強上許多。

　　阿部再次仔細端詳這個小孩。
　　對方細瘦的脖子使勁低著，右手緊捏手套，幾乎勒出血痕。

　　“對、不起…我的，我的球、太慢了…”

　　“不是…你…為什么不上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阿部不由自主地發(fā)出疑問。

　　“因為，我…”對方進一步勾起背，自我批評的語氣虔誠得令人生出無名之火，“我的球、太慢…捕手、沒有愿意…跟我…搭檔…”

　　“可你是個好投手啊�！�

　　“…哎？”

　　“你是一名好投手！”

　　對面的少年張口結(jié)舌地抬起臉來。

　　每每看見那張安于現(xiàn)狀的柔順的小臉孔，阿部隆也都感覺胃里像被塞進一只氣球，莫名憋悶。
　　刺眼陽光下，琥珀色的眼睛與黑色的眼珠相遇。

　　——不僅僅因為超強的控球力，還因為站在投手板上投望本壘時，那對清澈眼珠里燃燒的，分明是對投球的熱烈盼望。

　　——仿佛在說，請讓我再投一次。
　　——請讓我在投手板上，多站一會兒。

　　***

　　“隆也——久等了吧？抱歉抱歉，我剛?cè)ケ＝∈夷昧它c兒冰塊什么的…呃，這是誰？”

　　兩人正面面相覷，通向部活室的小徑上突然轉(zhuǎn)出一個青年。身穿武藏野的灰色制服，身量高挑，眼角上翹的貓眼閃閃發(fā)亮。他表情快活地沖牛棚招了招手，卻于下一秒愣在原地。牛棚里，他的捕手阿部隆也正與一名三星選手貼得很近，兩人均拿著手套，可只是呆呆地注視對方。

　　仿佛是被這一聲呼喚驚醒，投手少年猛地一抖，兩手握在胸前，臉蒼白下去。
　　他急急后退著，向面前的阿部深深鞠躬，又轉(zhuǎn)身對牛棚外的榛名行禮。

　　“對、不…起打擾、你們…我、走…”

　　話音未落，便壓低帽檐縮起脖子向外跑去。

　　“你等等——！”
　　及時反應(yīng)過來，阿部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怒吼起來。

　　少年剛好邁出半步，頓時僵在空中，整個人保持著滑稽可笑的姿態(tài)扭回頭。

　　“聽著，你是個好投手！”

　　“但是你得找一個好的捕手，才能發(fā)揮你的能力！”

　　“不要放棄站在投手丘的機會！”

　　“今后有機會的話，就以投手的身份再來跟我們賽一場吧！”

　　隨著阿部隆也的聲音，對面那張沐浴于日光的小臉先是驚愕，又漸漸露出觸動神情。
　　八字眉下的眼睛透出堅定，牙齒微微咬住下唇。

　　然后，嘴角向兩邊延伸，眼睛彎彎地瞇起。

　　最終，變成一記燦爛的微笑。

　　***

　　“喂，對了，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武藏野一年級的捕手阿部隆也�！�

　　“阿、部君…今、天…謝、謝你…！”
　　“我是…我是、三星學園的…投手…”
　　“投手、三橋…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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