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深了，清冷的月光灑在青石板上，河面一片寂靜。
　　若小渡呆呆地坐在河邊，晚風吹著河面，河水蕩起不大不小的波浪，一些浪花淌到岸邊，打濕了他的褲腳，他都渾然不覺。
　　遠處，幾點零星的漁火忽明忽滅，像被人掐滅后又點燃的煙頭。
　　再遠一點，火車橋上的路燈也都漸漸暗淡下去，昏黃的光暈涂抹在小城的邊緣，給他帶來最后的光亮。
　　河對岸的白樺樹林，在夜風中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像小孩子的笑聲，又像翻課本的聲音。它們倒映在河面上的影子，長長的，黑黑的，像一群長脖子的黑鷺。
　　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蟲鳴聲，悉悉索索，讓這寂靜的夜顯得更加空曠。
　　河風吹在若小渡身上，他突然感到有些冷。夏天快要過去了吧。河風帶著一點苦澀的沙味和魚腥味，這個孩子聞著這味道，突然小聲地哭了起來。先是低低的啜泣聲，仿佛怕驚動了眼前這條河流似的，后來竟變成了嚎啕大哭，單純而清亮的哭聲回蕩在寬闊的河面上，驚起了一群棲息在蘆葦叢里的大雁。
　　明天，在大河還未蘇醒之前，他就要隨著爸爸坐上火車，離開這座和他朝夕相處的小城了。離開那一張張熟悉的笑臉，那一段最美好的時光。
　　再見了，臨安。再見了，大河。再見了，渡口。
　　2．
　　在若小渡的記憶里，童年似乎就是在游戲中度過的。
　　那時候他還住在青田，一個離臨安城不遠的小山村里。村里有一條小河，是菱河的一條分支。小河水很淺，能看清一群群游來游去的魚蝦。小渡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抓魚了，鄉(xiāng)下的孩子機靈得很，他們從雜物堆里找來裝蘋果的網(wǎng)袋，在袋口箍上一圈鐵絲，把最后多出的鐵絲擰成條，然后插進竹竿里，就制成了一個撈魚網(wǎng)。小渡時常跟著大孩子們來到小河邊，他們手握竹竿，將魚網(wǎng)伸進水里，水里的魚兒受了驚嚇，便慌忙逃竄，最后竟自己鉆進網(wǎng)里。他瞧著他們將網(wǎng)里白花花的魚倒進桶里，別提有多興奮了，但也有一點點失落，他也想嘗嘗抓魚的滋味。后來，一個叫阿飛的大孩子給了小渡這個機會。小渡緊緊地攥著竹竿，心里卻一點底都沒有。他把竹竿伸進水里，魚網(wǎng)卻在水中纏成一個線團，他小心翼翼地使魚網(wǎng)向魚群靠近，魚兒們卻似乎根本就不把他的網(wǎng)當回事，依舊繞著網(wǎng)悠閑地游來游去。他試了很多次，最終還是撈到了一條魚，雖然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卻讓他兀自神氣了好多天。
　　鄉(xiāng)下的孩子們最愛玩的游戲，就是捉迷藏。這里有山有水，除了田野上有一畦畦水稻，河邊也長滿了高高的蘆葦和雜草。隨便往哪兒一鉆，就準能讓你找上好半天。小渡他們經(jīng)常在河邊捉迷藏，他們躲入茂密的蘆葦叢中，就毫無聲息，如同消失了一般。有時候，他們也會到山坡上去玩，有些膽大的男孩子就爬到松樹上去，像猴子般攀在樹枝上，偶爾還摘下一顆松子，朝來捉人的小孩身上砸去，但這時你還得隱蔽得很好，不然就要讓人給逮著了。
　　這群孩子玩起來就忘記了時間，他們從早玩到晚，樂此不疲。一直到了上學的年齡，才稍微收斂了一些，不再玩得那么瘋。
　　小渡很小的時候，家里開了一家雜貨店，在馬路邊上。晴天的時候，汽車從門前經(jīng)過，會揚起一陣很大的煙塵。小渡時常坐在櫥窗上，看著那只屁股冒煙的大蟲走遠了，又盼著下一只的到來。媽媽卻總是把他抱下來，說外頭灰多，吸了會生病。下雨天的時候，他就陪媽媽坐在門口，看著窗外的雨順著屋檐滴落到泥土地上，形成一個個小水洼，一輛汽車駛來，輪胎往水洼里一軋，許多黃色的水花便飛濺起來。后來，他看得眼睛倦了，就偎在媽媽的懷里睡去，醒來時，天已經(jīng)暗了。透過雨，他看見各家的屋頂上都冒出了炊煙。整個村子靜靜的，如同被浸在雨中一般。連平日里活潑頑皮的小渡，都變得異常乖巧。
　　有一回，小渡夢見了一條河，那是一條很大很寬的河，河面上水波瀲滟，很多船在上面駛來駛去。他夢見自己坐在一個渡口邊，河水很湍急，卷起很多細小的漩渦。河邊的蘆荻長得很茂盛，一只紅色的蜻蜓在空中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便輕盈地落在了一片蘆葉尖上。一只小船緩緩向他駛來，撐船的是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頭，他遠遠地對小渡說了些什么，小渡沒聽清，正想叫他再說一遍，卻被媽媽叫醒了。
　　該吃晚飯了。媽媽摸摸他的頭，笑著說。
　　媽媽，你把我的夢打斷了。小渡有點失落。我剛剛夢見了一條河，我坐在河邊，一個老頭朝我說話呢，我都還沒聽清他說什么，你就把我吵醒了。
　　媽媽笑著說，傻孩子，凈做些奇怪的夢。
　　過了幾天，小渡在吃完晚飯后，突然問道，媽媽，你說，我還能夢見那條河嗎？
　　媽媽一愣，她已經(jīng)把這件事給忘了。于是，她想了想，說，會的，你不但能夢見它，還能真正地走到它身邊去。

　　3.
　　小渡第一次見到小夕，是在一個夏天的黃昏。當時他正坐在渡口邊的磐石上，把腳伸進清涼的河水里，任思緒隨著風在天上飄來飄去。
　　表弟在不遠處的一片沙灘上砌城堡，他瘦得像一只猴子，比小渡小時候還要頑皮。
　　哥，你看，來了一只船。表弟叫道。小渡抬起頭，便看見了站在船頭的小夕。
　　你好，請問這里是什么地方？小姑娘似乎有些怕羞，聲音低低地問道。
　　這里是臨安。小渡回答完，便低下頭去，看著腳尖。他不敢看小姑娘那雙水靈靈的眼睛。
　　這時，表弟已經(jīng)從沙灘上跑了過來，他對陌生的事物總是很感興趣。
　　一個男人從船艙里走了出來，他的皮膚很黑，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像是被灌了兩泡水似的，有些浮腫。他看著小姑娘，用粗獷但是有些沙啞的聲音說，這里就是臨安了？好，小夕，我們就在這住下吧。
　　說完，他又轉過頭來，看了看小渡，問道，小孩，你知道這附近有適合建木房子的地方嗎？
　　小渡想了想，正不知該如何回答，表弟卻搶著答道，河對面的白樺林，在那里建房子再好不過了！一邊說還一邊指著對岸的白樺林。
　　男人順著他的手望去，只見對岸，一片郁郁蔥蔥的白樺林，葉子在風中嘩嘩作響，如海浪般此起彼伏。白樺林的邊緣，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草地，漫天夕陽下，那片草泛著金色的光芒，不斷向四周擴散，一直延伸到河邊。
　　不錯，是個好地方，小夕，我們今后就住在那里了，好不好？男人彎下腰，用手撫摸著小姑娘的頭，用近乎討好的語氣問道。
　　小姑娘把男人粗大的手從頭上移開，點了點頭。
　　夕陽已經(jīng)斜斜地墜到了河面上，河面被染成了金色，粼粼波光如同一面面破碎的小鏡子，十分迷人。遠處的柳樹上傳來悠長的蟬鳴聲。
　　華子，該回家了。小渡拍了拍表弟的頭，他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渡口，他總是這么貪玩。
　　走上河堤時，小渡回過頭來望了望河面。那條小船還泊在渡口邊，從船里升起一股煙，男人蹲在船頭，在做晚飯。小姑娘站在船的另一側，遠遠地望著小渡，她的眼睛很大，似乎噙滿了淚水。她就這么站在船頭，很孤單很無助的樣子。夕陽在她身后，緩緩地沉入河底，她的影子映在河面，像一張粘在課本上的貼畫。

　　這幾天，小渡和表弟都沒有去河邊，因為姑父回來了。
　　姑父開長途車，每隔一段時間就回來一次。他是個很嚴厲的人，頑皮的表弟在他面前就像一只可憐的老鼠。小渡也很怕他。
　　姑媽家有三個孩子，兩個表妹，一個表弟。他們一家住在河邊，和另一家人合租的一套房子里。姑姑在手套廠上班，工資很低，家里小孩又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小渡已經(jīng)上四年級了，他是去年夏天才轉來城里上小學的。媽媽在他讀二年級時外出打工，就再也沒有回來。爸爸跟一個女人去北方賣保險了，就是這個女人把爸爸媽媽拆散的。爸爸每年都回來看他一兩次，每次都給塞給姑媽不少錢，媽媽卻杳無音訊。有時候小渡會很想媽媽，每次想媽媽了，就在河邊呆呆地坐很長時間，看大河上來來往往的船只，看夕陽慢慢沉入河底。他多么希望，有一天媽媽突然從一條靠岸的船上走下來，站在渡口上，河風把她的長發(fā)吹起來，她欣喜而急切地搜索著小渡的身影，而自己就在這個時候站起身來，飛快地向她跑去，然后撲進她懷里放聲大哭�？墒�，這一天卻始終沒有到來，他每天看到的，只是一些模糊的船只和一輪無聲的落日。
　　這條河叫菱河，是臨安城最大的一條河。離姑媽家最近的那個渡口，叫黃昏渡。每個黃昏，都有很多鳥從河對岸的白樺林里飛出來，沿著河面，飛往一些看不見的地方。小渡喜歡這些鳥，他覺得自己似乎就是其中的一只，從黎明飛到黃昏，再從清晨飛到黑夜。
　　合租房子的鄰居家有一個小孩，叫大庶，也讀四年級，長得人高馬大。小渡經(jīng)常和他一塊玩，但總感覺在他面前有點壓抑。
　　在學校，小渡顯得有點沉默寡言，他不大愛和那些城里孩子在一塊玩，他覺得自己和他們似乎不在同一個世界。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和表弟表妹們捉迷藏，還有和表弟一起去河邊玩。

　　姑父終于走了。
　　這天放學后，小渡和表弟急匆匆地來到河邊。他們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了，心里早就憋得慌。
　　一條船泊在渡口邊。一個男人在使勁地收漁網(wǎng)，累得大汗淋漓，一個小姑娘把魚從漁網(wǎng)上摘下來，放進身旁的桶里。
　　是那天的那條船。小渡一眼就認出了這兩個人。
　　小姑娘似乎也發(fā)覺了他們的到來，她抬起頭來，捋了捋額前的劉海，朝小渡和表弟羞赧地笑笑。
　　男人也笑了，望著他們，用粗獷的聲音說，兩個小家伙，來來來，看你大叔我捕魚。
　　大叔，你們的木房子建好了嗎？表弟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問道。
　　建成了，就在對岸的那片白樺林里，你們有興趣的話，等我收完魚，就帶你們過去，讓你們瞧瞧。男人大聲地說道。
　　嗷嗷。表弟高興地跳了起來。
　　男人收完了漁網(wǎng)，果真用船把他們帶到了對岸。他們穿過一片白樺林，一座小木屋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小屋里東西很少，除了一張用舊木頭拼成的床以外，就只有幾件衣服，還有一只擱在角落里的小爐灶。門后有一堆酒瓶，空氣中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酒氣。
　　你們以后就住在這里了嗎？表弟問道。
　　是啊，以后你們多來玩玩吧，我們家小夕一個人怪無聊的。男人伸出手來，摸了摸表弟的頭。
　　嗷嗷。表弟又一次興奮起來。
　　男人把這幾個孩子丟在一旁，開始準備起晚飯來。小姑娘走出門去，小渡和表弟跟在她身后。
　　他們來到屋外的一叢灌木邊，青色的灌木上生著幾朵淡紅的小花。林子上空傳來密密麻麻的鳥叫聲。它們在白樺樹的枝葉上跳來跳去，聲音混雜在一起，像無數(shù)支嘈雜的交響曲。這里真是鳥的天堂。
　　你叫小夕嗎？小渡問小姑娘。
　　嗯，夕陽的夕。她答道。
　　我叫若小渡，這是我表弟華子。小渡笑著說，他覺得眼前的小女孩很親切。
　　他們在樹林中玩了一會兒，天色漸漸暗淡下來。
　　我們該回家了，你能叫你爸爸渡我們過河去嗎？小渡問。
　　好的。小夕說完，跑進屋去了。
　　過了一會兒，男人走了出來，腰間還系著一條圍群。怎么，不留下來吃晚飯么？有紅燒魚吃的。他說。
　　不用了，謝謝，我們回家晚了會挨罵的。小渡說。
　　好，那走吧。男人說完，走在了回河邊的小徑上。
　　小渡和表弟趕忙跟了上去，小夕也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
　　小渡，你們住在哪呢？小夕突然問道。
　　河堤下邊，那棟藍色的房子。表弟搶先答道。以后你可以來找我們玩，我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呢。
　　嗯，以后你們......你們還會來找我玩么？小夕的聲音低低的，她身后空曠的樹林，把她襯托得又小又孤單。
　　嗯。小渡說。
　　于是，他們都笑了。
　　小渡和表弟站在渡口邊，朝小夕和她爸爸揮了揮手。他們的船在河面上拖起一條長長的水線，遠處，幾只鳥的影子印在那輪巨大的夕陽上，又一個黃昏沉入水底了。
　　4.
　　媽媽是在小渡七歲時走的。
　　那年正月，全家人都喜氣洋洋的，媽媽卻抱著小渡在閣樓上哭。小渡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哭，只是摸著媽媽的頭發(fā)，說媽媽，媽媽，你快別哭了。
　　媽媽要外出打工，小渡是知道的。奶奶已經(jīng)告訴過他了，說媽媽要去南邊的一個城市打工，過年時就會回來。所以小渡幫媽媽擦了擦紅腫的眼睛，說，媽媽，我知道你要去外面打工了，你放心去吧，我已經(jīng)七歲了，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家里還有爺爺奶奶，我不怕。
　　沒想到，媽媽聽到這番話，哭得更傷心了。一邊哭一邊說，小渡，我的好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啊。小渡看著她，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于是也跟著哭了起來。一束陽光射進昏暗的小閣樓里，照在媽媽的額頭上，小渡忽然發(fā)覺媽媽有些老了。他有一種預感，媽媽這次離家，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二天早晨，小渡醒來時，睡在一旁的媽媽已不見了。他沒有馬上起床。遠處馬路上的汽車聲還在他耳邊回蕩，他默默地躺著，回想著媽媽臨走時留在他額上的那個吻，眼淚不知不覺就流出來了。

　　那年有一部叫《孽債》的電視劇，講的是一個叫多多的小男孩的故事。
　　電視劇的片尾曲很好聽，小渡和伙伴們就時常在一起哼唱，在外邊唱完了，回到家里還唱。
　　美麗的西雙版納
　　留不住我的爸爸
　　上海那么大
　　有沒有我的家
　　爸爸一個家
　　媽媽一個家
　　剩下我自己
　　好像是多余的
　　爸爸呀媽媽呀
　　能不能告訴我
　　這到底是為什么
　　奶奶聽了，就在一旁抹眼淚。你個死娃，別唱了，不許唱。奶奶呵斥道。小渡卻不管，反而唱得更大聲了。
　　美麗的西雙版納
　　留不住我的爸爸
　　......
　　奶奶隨手從門后抽出一把掃帚，就要上來打他。小渡就住嘴了，飛快地跑到了一邊去。
　　他跑到老屋后面，一個人坐在破敗的土墻下，望著天上的云。天空瓦藍瓦藍的，那一朵朵云亮得刺眼。于是眼淚止不住就自己流出來了。像一條小溪般，緩緩地流過臉頰，流成洶涌的大河。

　　那年春末夏初的時候發(fā)大水了。整片田野上都是白茫茫的水，幾只長腿的白鷺高傲地站在水田間，優(yōu)雅地覓食。
　　小渡和大飛、二丁走在馬路上。馬路是干的，他們漫無目的地走著，希望能遇見一些好玩的東西。
　　小渡懷里揣著一把沖鋒槍，那是過年時大叔給他的禮物。他像一個士兵般，雄赳赳地走在兩個伙伴的前面。他覺得自己正領著一支龐大的隊伍，聲勢浩蕩地向敵人進軍。
　　突然他的腳踢到了一樣東西，是一顆很漂亮的石子，表面上有一絲絲綠色的花紋。小渡感興趣地蹲了下來，仔細地打量著它。身后的大飛和二丁，不覺間已走到了他前面。
　　等他欣賞完這顆小石子，并將它裝進兜里時，卻發(fā)現(xiàn)沖鋒槍不見了。往四周一瞧，槍正浮在馬路邊的水溝里呢。溝里的水很大，滿滿的快要溢上岸。
　　小渡一手抓著岸邊的小樹枝，一手伸到水面上去撈槍。手太短，差一點就撈到了。于是，把身子再往前傾一點。眼看手就要觸著槍了，沒想到樹枝突然斷成兩截。小渡腳底一滑，“撲通”一聲便掉進了水溝。
　　整個世界突然一片漆黑，冰冷遍布全身。小渡在水中胡亂地掙扎著，迅疾的水要將他卷向馬路下的一個涵洞。巨大的恐懼和悲哀席卷而來，占據(jù)著這個小男孩幼小的心靈。媽媽，媽媽。小渡在水里叫道，他的聲音很微弱，他似乎看見了媽媽的頭發(fā)，媽媽的臉，他真想伸出手去緊緊地抱住媽媽。眼見他的身子被卷進了涵洞，只露出一顆小小的頭。走在前頭的大飛和二丁及時地跑來，合力將小渡拉上了岸。
　　此時的小渡目光呆滯，渾身濕淋淋的。一陣風吹來，他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雖然已經(jīng)算是夏天了，但連日的大雨使得氣溫一直很低。大飛和二丁手忙腳亂地幫他擰干了衣服，便把他攙扶回家了。
　　家里沒人。小渡把擰干的衣褲晾在外邊，就光著身子鉆進了被窩。
　　醒來時，爺爺奶奶老淚縱橫地守在床前。奶奶問小渡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卻一聲不吭，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們。這時，屋后的湖南婆子來了，她向奶奶說了當時的情況。
　　誒喲，可真是嚇死我了，我當時正在放牛，遠遠地看見你家小渡跌進水里，眼看著就要被卷進涵洞溺死了，好在大飛和二丁趕來......不然......湖南婆子還沒說完，奶奶就“哇”地哭了起來。
　　我苦命的娃喲，你可真是要嚇死我們這兩把老骨頭啊。奶奶一邊哭，一邊走到床前，把小渡抱在懷里。

　　小渡病了好長一段時間。由于受了驚嚇，奶奶每天晚上都跑到水溝邊去給他叫魂。
　　這些天，小渡的夢里常常出現(xiàn)同一個場景。是那個渡口。黃昏時分，小渡坐在渡口邊，一些船只在遠處的河面上穿來穿去，像一群迷途的鴨子。河邊的蘆葦老了，無數(shù)白絨絨的蘆絮飄在空中，飄進小渡的嘴巴和眼睛里。一條小船向岸邊駛來，船上站著一個小姑娘，扎著高高的馬尾。她朝著小渡揮手，大聲地說著什么。小渡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看見夕陽在她身上鍍上了一層金色，那種淺淺的、柔和的金色。
　　現(xiàn)在，小渡正坐在門檻上，看著遠處的山。遠方，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幾只鳥無聲地飛過，夕陽西下。
　　夏天，真的來了吧。那一年，小渡七歲。
　　5.
　　冬天的河邊很冷。
　　白樺林里靜悄悄的，陽光毫無生氣地照在河面，在屋子里都能聽見外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河中心有一座小島，現(xiàn)在，靠近白樺林這邊的河水干涸了，露出白花花的沙灘。小渡和小夕、表弟就跑到島上來玩。
　　他們腳剛踏上小島，灌木叢里就嘩地飛出一大群驚恐的鳥。它們并沒有飛遠，而是停在了附近的枯枝上。
　　小夕的臉顯得有些蒼白，她穿得很單薄，在河風中瑟瑟發(fā)抖。小渡發(fā)現(xiàn)她臉上有兩道長長的抓痕。
　　你爸又打你了？小渡關切地問。
　　嗯。小夕的眼里泛著淚花。每次喝醉了，他都要打我。
　　你爸真壞。表弟尖著嗓子叫道。
　　不是這樣的，是媽媽走了之后他才經(jīng)常打我的。以前媽媽在家的時候，他從來沒打過我。后來，媽媽跟一個商人跑了，他就沒日沒夜地喝酒，經(jīng)常喝得爛醉如泥，一邊哭還一邊唱歌。我不喜歡聽爸爸唱歌，他的歌讓我覺得很難過。每次酒醒了，看著我身上的傷痕，他都會痛苦地拽自己的頭發(fā)，然后哭著說對不起我，說以后再也不會打我了，可是每次喝醉了，還是照樣打我。我覺得他真可憐，我很害怕。小夕低垂著眼瞼，說。
　　小夕姐，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呢？表弟問。
　　我們是從河的上游來的，我和爸爸已經(jīng)在河上漂泊快兩年了。每到一個地方，我們住下來不到一個月，就會被人欺負。于是，爸爸就說，我們?nèi)ヅR安吧，江南的臨安，那里的人很善良，我們要住到那兒去。所以，我們就一路南下，來到了這里。小夕說。小渡看著她，她的眼睛很大，睫毛長長的，在瘦弱的臉頰上投下淺淺的陰影。小渡心里突然像被針扎了一般，泛起一絲絲細小的疼。他想找些話來安慰眼前這個小姑娘，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也想媽媽了。冬天來了，不知道媽媽在外邊過得好不好。
　　老鷹！表弟突然叫道。
　　小渡抬起頭來，看見不遠處的一株枯樹上，棲著一只老鷹。它的毛是褐色的，彎彎的尖喙很鋒利，它正用一雙兇狠的眼睛瞪著他們。
　　哥，我們?nèi)グ阉o逮了吧。我早就想養(yǎng)一只鷹了，瞧瞧電視里的楊過，多神氣！表弟在一旁摩拳擦掌。
　　好。小渡也覺得這是一件很刺激的事。于是，他轉過頭來，對小夕說，你也去嗎？
　　小夕望了望老鷹，驚恐地搖了搖頭，但想了想，又點了點頭。
　　于是，他們慢慢地朝老鷹逼近。

　　那只鷹此刻正躺在干枯的草地上，它受傷了，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午后的陽光透過白樺樹的枝椏，冷冰冰地灑在它身上，它的羽毛很凌亂，沾滿了碎屑和灰塵。
　　一個高瘦的男孩嘴角浮著笑意，慢慢朝它逼近。在他身后，還站著另外幾個男孩，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神情。鷹是被他們用石頭砸下來的。當小渡他們追隨著鷹來到林子時，這群男孩正在草地上燒火，烤著打來的麻雀。他們看見了那只鷹，就一哄而上，硬生生把它從樹上砸了下來。
　　把它的毛拔了，烤了吃。一個男孩叫道。
　　對，烤了吃，這么大的肥鷹，肯定很美味。另一個男孩附和道。
　　烤老鷹，烤老鷹。所有的男孩都大聲叫道。
　　老鷹還在地上翻滾著，發(fā)出悲戚的叫聲。
　　就在男孩的手要碰到老鷹時，一直躲在小渡身后的小夕突然沖出來，大叫了一句，不許碰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個瘦弱的小姑娘身上。她似乎也感覺到了，于是臉唰地紅了。
　　不許你......你們吃它，它已經(jīng)很可憐了，你們不能這樣對它。小夕用顫抖的聲音說道。她真后悔，自己和小渡他們不該把老鷹趕到林子里來的。
　　呵，哪來的毛丫頭，敢和你寬哥我叫板，活得不耐煩了吧？那個高瘦的男孩不高興了，乜著眼睛對小夕說。識相的就快點走開，不然，休怪我不客氣。
　　小夕瞪著眼睛，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喲，小姑娘挺倔的嘛。男孩陰笑著說。楊偉，過來。
　　于是走過來一個瘦不拉幾的矮子。
　　打她一巴掌。男孩命令道。
　　是，寬哥。那個叫楊偉的矮子儼然把自己當成了他的職業(yè)手下。
　　眼看著巴掌就要落到小夕臉上了，小渡突然沖到了他面前，狠狠地朝他臉上揍了一拳。矮子哎喲一聲，捂著臉倒在了地上。
　　一直站在后面的幾個男孩見同伴被打了，一窩蜂地跑上來，把小渡按在了地上。
　　打，給我狠狠地打！那個叫寬哥的大叫道。
　　表弟看著小渡被打倒在地，想沖上前去救助他，但看到對面幾個高大的男生兇惡的表情，連忙退了回去。
　　華子，華子，你快幫你表哥啊，他快被打死了！小夕束手無措地望著眼前的這群惡狼般的男孩，哭著喊道。
　　表弟卻像沒聽到似的，只是死命地往小木屋跑，一邊跑一邊大喊，叔叔，叔叔，快救救我哥，救救我哥！
　　男人很快趕了過來，那群男孩見了他，瞬間便一哄而散。
　　小渡躺在草地上，痛得連哼都哼不出聲。他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被踢斷了。旁邊的那只鷹瞪大了眼睛望著它，似乎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小渡，小渡。小夕撲上前去，用袖子為他擦凈了額頭上的泥和血。你沒事吧？你不能有事啊！她傷心地哭著，全然不顧站在一旁的父親。
　　男人走上前去，把小渡抱起來，在屋里給他敷上了藥。
　　唉，你們這群孩子，凈給我惹事。他嘆了口氣。
　　小渡躺在陰暗的小房子里，一股酒氣將他沖得幾欲嘔吐。身旁的小夕還在嚶嚶地啜泣著，表弟也在暗自抹著眼淚。
　　我一定要讓自己變得強大，再也不讓別人欺負我們，我一定要打敗你們。這個男孩在心里默默地說。
　　6.
　　夏天又來了。這是五年級的末尾。
　　小渡個子長高了一些 ，頭發(fā)也留長了，還帶點時髦的碎型。
　　他時常跟坐在教室后面的那群高個子男生一塊玩，成績退步了不少。但是他不在意，因為他有了一群好哥們。這群哥們夠義氣，而且很大方。
　　這天下午放學后，他們準備去干一件“大事”。
　　他們來到河堤上，五點鐘的太陽還高高地懸在西邊的天空中，金色的光輝灑在這群赤裸著上身的男孩身上，使他們瘦弱的身軀顯得更健壯了些。他們大聲地唱著歌，像一群士兵般發(fā)出豪邁的笑聲。
　　他們沿著河堤走了好長一段路，終于來到了火車橋上�；疖嚇蛏喜]有火車。誰也不知道為什么它要叫火車橋，但是大家都樂意這么叫。他們穿過了火車橋，小渡可以遠遠地看清白樺林中的那座小木屋了，但他并沒有停下來，而是跟著同伴們沿著公路徑自朝前走。
　　他們在二小門口停了下來。二小才剛放學，一股人流涌了出來。他們就在門口四處張望著。
　　他來了，就是那個人。小渡指著人群中的寬哥，對身邊的吳齊說道。吳齊是他們這幫人中的老大，上次他聽了小渡的遭遇后，便說自己聽說過那個所謂的寬哥，是二小五年級的武林盟主，作為一小五年級兼四年級的總舵主，他決定為小渡報仇，順便擴大一下自己在二小的聲威。
　　他們跟在寬哥后面，不一會兒，寬哥鉆進了一條小巷。
　　小渡，你先上去給他一拳，等他要還手時，我們再突然出現(xiàn)，準把他嚇得屁滾尿流。吳齊說完，拍了拍小渡的肩。
　　小渡點了點頭，然后飛快地沖上去，對準寬哥的后腦勺狠狠地打了一拳。
　　哎喲。寬哥大叫一聲，猛地回過頭來。你他媽的干嘛打我？他大聲斥責道。
　　——你他媽的干嘛打我？
　　——是啊，我為什么要打你？
　　小渡的眼神渙散開來，癡癡地想。眼前的這個人并不是寬哥。
　　他想申辯什么，眼前的“寬哥”已經(jīng)在他胸口結結實實地砸了一拳。
　　巨大的痛苦彌漫開來，像是太陽突然從半空中急速墜落，令人窒息的熾熱在血管里流動。
　　兄弟們，給我上！吳齊大手一揮，身后的弟兄們便一擁而上，對“寬哥”進行了圍攻。
　　神說，要有光，于是這個世界便有了光。
　　小渡想說，其實這個人并不是寬哥，但嘴巴似乎給膠布封住了一般，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呵呵，我不是神啊，所以連話都說不出。小渡默默地想，他的眼淚突然滴落在地上。啪嗒，啪嗒，像是夏天暴風雨來臨前那些黃豆大的雨點。
　　這時，小巷的拐角處突然走出幾個叼著煙的大男生，他們赤裸的上身紋著青色的紋身。
　　喂，狗崽子，你們干嘛打我弟？一個大男生驚訝地叫道，他的聲音里帶著不可遏止的憤怒。
　　時間仿佛在一瞬間靜止，風從小巷的這頭吹向小巷的那頭。這群打紅了眼的五年級男孩也驚恐地望著這幾個大男生，他們似乎都忘記了逃跑。
　　終于，不知誰叫了一聲“快跑啊”，他們這才作鳥獸散。
　　小渡也跟著跑起來，恐懼攫緊心頭，他一口氣跑到了小夕家門口。
　　小夕看見了上氣不接下氣的他，趕忙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卻只是一個勁地傻笑，笑得幾乎要斷氣，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后來，他在小夕家吃了晚飯，兩個人坐在河邊看夕陽。
　　那是六月初的黃昏，天邊還殘留著幾抹火燒云的痕跡，那輪夕陽像一只巨大的座鐘般，無聲無息地沉入河底，整條大河上似乎都彌漫著顫動而蒼涼的鐘聲。
　　他們出神地看著這幅凄美的圖畫，年少的心里似乎長出了許許多多的蝴蝶，它們飛呀飛，一直飛到玫瑰色的夜空中，眨眼間就變成無數(shù)顆亮晶晶的小星星。
　　——小夕。
　　——嗯？
　　——你為什么不上學？
　　——因為家里沒錢呀，我還要幫爸爸干活哩。
　　——你想媽媽么？
　　——嗯。
　　——我也是。
　　——我媽媽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呢。
　　小夕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一個長頭發(fā)的女人，笑得像一朵春天里的牡丹花，大大的眼睛像兩顆美麗的星星。
　　——我時常覺得，媽媽有一天會從靠岸的船上走下來，走上渡口，我就跑過去，撲進她懷里。
　　夜空中一大團烏云被風吹開了，月亮小心地露出了尖尖的臉，皎潔的月光灑在江面，整個世界都變得隱隱綽綽的，像一個初夏夜之夢。
　　——小渡。
　　——嗯？
　　——我能叫你哥哥么？
　　——嗯。
　　——嘻嘻。
　　——嘿嘿。
　　——哈哈哈。
　　笑聲回蕩在河面上，飄進蘆葦叢中，驚醒了幾只酣睡的白鷺。
　　7.
　　姑父又發(fā)覺盒中少了幾支煙。
　　問家里的幾個孩子，都說沒看見。
　　小渡和大庶鬧翻了。
　　那天，他們在陽臺上玩跳棋，大庶耍賴皮，小渡覺得他這種行為很卑鄙。于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吵起來，開始是吵著玩，最后竟上升為大吵一架。然后，他們兩個誰也不再理對方。
　　還有幾天就期末考試了，小渡坐在陽臺上看書。正看得入迷，大庶來了，開始在陽臺上唱歌。他唱得真的不咋樣，聲音像癟了氣的皮球，但他卻兀自唱得很歡。小渡有點心煩，瞥了他一眼，繼續(xù)看書。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唱夠了，心滿意足地走了。但是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了，手上還拿著一個陀螺，他又在陽臺上玩起陀螺來。啪，啪。鞭子抽陀螺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著，但在小渡聽來，卻顯得有些刺耳。終于，陀螺轉到了小渡腳邊。他要抓住機會，一把將它踢飛。就在他提起腳準備踢時，手中的書突然滑落了，他趕忙側過身子去接書。書接住了，但是坐回來時，腳底下卻“啪”的一聲，陀螺被踩碎了。抬起頭，迎接他的是大庶通紅的眼睛。
　　你賠我的陀螺！大庶大聲嚷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小渡有點慌了，他只是想踢它一腳而已，并沒有想毀壞它。
　　你陪我的陀螺！大庶一激動，便要拿手去指小渡的鼻尖。于是，他手里的鞭子順勢在小渡臉上留下了一道紅紅的長痕。
　　唔......小渡摸了摸火辣辣的臉，也兇巴巴地瞪著大庶。
　　對.....大庶似乎也很吃驚，他沒想過要打小渡的，他本來想說句對不起，但一想到自己破碎的陀螺，這句話便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大庶撿起爛陀螺回房間去了，留下小渡捂著臉坐在陽臺上。

　　這天中午，小渡被兩個男孩叫下樓去了。
　　姑父站在窗子旁，看見小渡從口袋里掏出兩支煙，分別遞給了那兩個男孩。
　　等小渡再上樓時，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小渡一眼。小渡看見他的目光，感覺心里一陣發(fā)冷。
　　下午放完學，小渡在房里看電視。過了一會兒，外面突然鬧哄哄的，仔細一聽，是大庶在哭�？蘧涂迒h，小渡并不覺得奇怪。
　　沒想到姑父卻陰沉著臉走了進來。出來。他對著小渡呵斥道。小渡吃了一驚，他想肯定是自己偷煙的事被發(fā)覺了，唉，真倒霉。
　　大庶的爸媽都在陽臺上，他們看著小渡，臉色也很不好看。小渡有些迷惑了。
　　小渡，你是不是找同學打了大庶？還是姑父先開口了。
　　��？小渡往旁邊瞅了瞅，大庶正站在一旁吸鼻涕，背上有幾個臟兮兮的腳印。
　　我沒有。他無辜地說。
　　你還敢說沒有，今天中午你又把偷來的煙給同學了吧？就是想叫他們幫忙打大庶，是不是？姑父顯得有點憤怒。
　　我偷了煙，但是沒叫人打大庶。小渡說。
　　你們班的大軍和丁波，他們在路上截住了我，踢了我?guī)啄_，還叫我以后不準再欺負你！大庶叫道。
　　小渡突然想起來了。大軍和丁波是認識大庶的，他們幾個曾經(jīng)在一塊玩過。那天小渡感覺很難受，就向他們傾訴了自己和大庶之間的矛盾。沒想到，他們抽了煙之后，還要為自己打抱不平一番。
　　小渡還想說點什么，姑父卻已經(jīng)大吼一句，跪下。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小渡默默地跪了下去。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在陽臺上，照進小渡的眼睛里。他跪在地上，汗流浹背，卻竭力忍住了淚水。
　　他足足跪了兩個小時，姑媽來叫他吃飯，他依舊呆呆地跪在那里，毫不理會。最后還是大庶的媽媽連哄帶勸地將他拖了起來。
　　之后的幾天里，他一句話都不說。大庶有好幾次跟他搭話，他卻毫不理睬。于是，他們就再也沒有說過話。
　　夏天終于完完整整地來了，大朵大朵的濃蔭傾覆在小街上，蟬鳴聲漸漸響了起來。
　　渡口依舊平靜。
　　8.
　　小渡畢業(yè)了。
　　十一歲的夏天似乎很平靜。整個六年級，小渡再也沒和那群哥們兒一起瘋過，他安靜地學習，每次都穩(wěn)穩(wěn)地拿全班第一。最后的升學考試也獲得了不錯的成績。
　　大庶回鄉(xiāng)下讀初中去了，他家開榨油廠，他爸媽都要在家工作。他們一走，合租的房子頓時就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暑假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大半。這天下午，小渡在家美美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卻不見表弟。于是，他來到河邊，他猜想表弟應該在那兒。
　　不知什么原因，渡口邊圍了好大一群人。遠遠地傳來若隱若現(xiàn)的哭聲。小渡朝人群跑去。
　　近了，近了。是小夕的哭聲！他撥開人群，看見的是躺在青石板上的男人。他的胡子臟而亂，像一團纏繞不清的水草。他的眼皮緊緊地耷拉著，像兩個通紅的燈泡。嘴角邊還殘留著一些白色的泡沫，一股濃烈的酒氣彌散在黃昏中的空氣里。他的肚子此刻正奇怪地脹起來，像一只黧黑的皮球。他就這么安靜地躺在那兒，像一只巨大的青蛙。而在他旁邊，那個兀自還驚魂未定的小瘦猴，頭發(fā)濕淋淋的，正是自己的表弟華子！
　　原來，表弟在大家都午睡的時候，感覺很無聊，于是便偷偷地溜到了河邊。他在河邊玩了一會兒，便感覺酷熱難當，就脫了褲衩，在淺水里游了開來。誰知這時候突然漲潮了，一陣激浪涌來，便將他推到了河中心。當時，男人喝多了，正迷迷糊糊地躺在船艙里，聽到了表弟的呼救聲，趕忙爬起來，跳進水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他拖上了岸。但他自己，卻已經(jīng)精疲力竭，慢慢地褪入河中。其實，他當時若是駕著船過去，兩下就能把表弟拉上來。但他委實喝得太醉了，根本沒來得及多想就縱身一躍。小夕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鼓著肚子飄在渡口邊，像漲洪水時從上游漂來的一塊塑料板。
　　人群中傳來了幾聲嘆息，人們都說：苦命的孩子。小夕卻只是蹲在父親身邊，低頭哭泣。
　　遠處的西天中飛來幾只鴿子，鴿哨聲在河邊響起，又一個黃昏來了。
　　小渡走上前去，拍了拍小夕的肩。小夕抬起頭來，什么都沒說，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瞪著他。雖然什么都沒說，但她的眼神分明在告訴小渡：我恨你，我恨你，是你表弟害死了我爸爸！
　　小渡本來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小夕的眼神讓他無言以對。他默默地陪在她身邊，感受著黃昏里她即將破繭而出的悲傷。斜暉脈脈，水悠悠，柔和的光線給渡口涂上了最后一抹顏色，夜幕降臨，星星升起。

　　在姑父家?guī)兔Π涯腥税苍岷玫牡诙欤∠拖Я恕?br>　　小渡跑到小木屋，找遍了整片白樺林，都沒能見到她的身影。他站在空曠的林子里，頭頂上是成千上萬只鳥歡愉的鳴叫聲。小渡看著那座小小的木房子，像丟了魂兒似的，依舊不屈不撓地找著。
　　最后，他終于泄氣了，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渡口邊。黃昏中，整條大河顯得孤零零的，那條船被遺棄在岸邊，小渡甚至能瞧見掛在船頭的那些濕淋淋的回憶，那么溫暖，卻又那么寂寥。
　　就在小渡失神的時候，渡口邊一位荷笠斜陽的老漁夫對他說：孩子，那個小姑娘昨天已經(jīng)走了，是被一個女人帶走的，好像是個有錢人吶，小姑娘跟上這樣的人，也算是有福氣啦。
　　等小渡轉過頭來看他時，他已經(jīng)顫顫巍巍地走遠了，迎風飛揚的是滿頭白發(fā)。
　　9.
　　爸爸回來了，他要帶小渡去北方。
　　小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想，隨遇而安吧，畢竟總不能一直住在姑媽家。
　　自從小夕消失后，他心里就空落落地像一口枯井，無所謂喜無所謂憂了。
　　他時常想起小夕那天的眼神，那么悲傷，那么仇恨。對不起，真的是很對不起呢。
　　爸爸洗澡去了，放在桌子上的錢包里露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頭發(fā)長長的，笑得很甜。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也許是想媽媽了吧。媽媽雖然沒有這個女人漂亮，但是卻很溫柔，很會關心人。小渡在心里默默地說：媽媽，媽媽，我就要離開渡口了。還記得我小時候跟你說過的那個夢嗎？那個渡口，就是河邊的黃昏渡啊。這是我心中的一個秘密，從來沒有對人說起過。媽媽，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多么想和你一起分享這個秘密啊，可是，媽媽，媽媽，你在哪里？
　　窗外，是寂靜的夏夜。小渡輕輕地走出門，他要到河邊去，和大河來一場最后的告別。
　　再見了，臨安。再見了，大河。再見了，渡口。

　　10.
　　——有時候，感覺火車就像是另一個家。我們坐在可以移動的家里，看窗外飄來飄去的風景。有時候，我們躺在固定的家里，柔軟的房間柔軟的床，很多人很多事卻還是要在夢里慢慢消逝。有時候，我們風雨兼程，卻能收獲到意想不到的美好。
　　——那些遺失的，在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過的美好。

　　北方的黃昏，似乎和南方?jīng)]有什么不同。
　　同樣有夕陽，有鴿子，甚至有渡口、船和漁夫。
　　只是，人群是陌生的。
　　小渡和爸爸站在新家門口，爸爸按了按門鈴。
　　新家比姑媽家租的藍房子要氣派呢。小渡想。

　　一個女人走出來開了門，她的頭發(fā)又長又軟，像是夏天黃昏里繁茂的草。她朝著小渡笑了笑，像是春天里的一朵牡丹花，大大的眼睛像兩顆美麗的星星。
　　——小渡，快叫媽媽。
　　爸爸拍了拍小渡的頭。
　　小渡卻只是呆呆地望著女人身邊的那個小姑娘。她穿著淺色的睡裙，頭上卻扎著高高的馬尾。
　　——小夕，快叫哥哥。
　　女人摸了摸小夕的臉蛋。

　　——哥哥。
　　——嗯。
　　——華子還好吧？
　　——他很好。

　�。ㄍ辏�
　　2012.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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