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春季來得稍遲，卻也漫長。
　　整個三月，煙雨紛紛，青石板上蔓延著或深或淺的水漬痕跡，空中始終氤氳著一層淡淡的霧靄。草木回春，泛著鮮活的綠色。隔著傘，便是透亮的雨簾，大小不一的滾圓雨珠，在地上跳躍，濺出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仿若真能聽到它們墜地的聲響。
　　沉郁把自己藏在臨街一座貨鋪的檐下，一面用泰半竹傘遮住挽著的花籃，一邊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行人。
　　花籃里是她一大早新采來的海棠花�；ㄉ履�，淺白淡紫，在青嫩的枝葉間，盈盈盛開，花瓣前端沾著晶瑩的露水，仿佛承受不住般微微顫動。貼梗的地方打著小小的粉紅花苞，清新宜人。
　　眠城今年春季遲遲，雨水豐裕，很多時令花卉花期延遲。沉郁的花樹在郊外谷地處，冬天她怕樹畏寒，特意在樹干裹上了厚厚的茅草，興許是打理的好，在還不是滿城春色的時候，竟然早早開花。所以，她的花倒也賣的緊俏。
　　她年年賣花，眠城好些人都認(rèn)識了。在裁縫鋪門前賣花，熱心的老板非但沒說什么，還在方才猝然下雨的時候，好心饋贈一把竹傘帶一杯熱茶。
　　沉郁來了好一陣，再加上早上為了節(jié)省，從郊外家里走到鬧市。饒是做慣了這些，此時也禁不住腿腳酸麻。不過好在也沒剩下幾枝了，想到這里她便打起精神來。
　　忽然，沉郁的眼睛一亮，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盡頭是一位撐著一把素色竹傘的修長男子。遠(yuǎn)遠(yuǎn)的被霧雨籠罩，雖看不清眉目，但是能讓人感覺到，那該是一種舒適的長相。隨著他的走動，石青色的衣服下擺，微微蕩開些弧度。
　　他竟然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來了，沉郁開始站不住了...

　　******************************

　　那人真的走至她的面前，聲音溫潤：“這花還賣嗎？”
　　沉郁重重點(diǎn)頭，她終于有機(jī)會得以近距離觀察他。果然不出所料，他容顏俊秀，烏黑發(fā)色，襯得面龐雪白。眼睛里帶著些許笑意，仿佛聚滿華光，燦燦生輝。身上若有若無縈繞著淡淡冷香。
　　得到沉郁肯定的回復(fù)，他淺淺一笑，看的出來極其開心，卻又帶著微微遲疑開口：“余下的花，我想盡數(shù)買下，姑娘不會介意吧？”
　　怎么會呢？沉郁急急搖頭。
　　“那就好�！彼褌銉A斜在一旁的高架上，騰出手去拿錢袋。接過花枝時，花瓣終于不堪重負(fù)，綴在頂端的露珠，跌落在他的手背，又迅速蜿蜒出水痕。
　　沉郁覺得自己手背一片沁涼。
　　及至他撐傘離去，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沉郁才反應(yīng)過來，她重重拍了自己的頭，惱怒自己的笨拙遲鈍，光顧著點(diǎn)頭搖頭，自己竟然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要是能再見到他就好了。
　　夜晚，沉郁沉沉睡去之前，模糊地想著。

　　******************************

　　沉郁沒想到，竟這么快就又見到他。
　　微雨。沉郁遠(yuǎn)遠(yuǎn)瞧著他由遠(yuǎn)至近，他從容的步伐仿佛邁在她的心頭，一步一步，有節(jié)奏般，她的胸腔跟著起伏不絕。
　　籃里照舊剩下幾枝，雖是挑剩的，卻也不見多差。只是沉郁依舊埋怨自己，”早知道...早知道，就把最好的花留給他�！�
　　他的鬢角有點(diǎn)濡濕，雪白面龐，白皙指骨。幾乎能看到皮膚下脈動的血管。沉郁微微移開視線，他的聲音就響在耳邊，“我運(yùn)氣不錯，再晚一點(diǎn)只怕就沒了呢�！�
　　沉郁方想解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這么溫柔的人，在他眼里，這花就不存在優(yōu)劣之分吧。他把剩余的花握成一束，如來時一般，緩緩離開，轉(zhuǎn)過街角，走向雨幕深處。

　　***************

　　四月去了一大半。眠城柳色正新，空山晴翠。
　　沉郁也賣了他大半月的花。
　　花期就要過了呢。再過幾天，只怕自己就沒的花賣了。
　　趁著今日他還沒來的空當(dāng)，沉郁想，”我一定要知道他的名字�！�
　　打定了主意，沉郁便專心等人。
　　.......
　　不斷地有行人經(jīng)過，籃里的花慢慢見少...
　　足足比平日要晚上半個時辰的時候，他還沒來。
　　要是沒有了花，就完全沒有聯(lián)系了呢。下一個顧客出聲詢問時，沉郁飛快謝拒：“抱歉，這花不賣了。”
　　不知站了多久，再抬步時，一陣暈眩，在一聲驚呼中，沉郁倒了下去。臂彎挽著的花，也紛紛跌落。

　　*************************

　　原來他叫明然。
　　沉郁終于有幸得知他的名字，卻正是滿城風(fēng)雨之時。
　　城里到處都是他的消息。
　　裁縫鋪里議論紛紛，滿是惋惜。
　　“明家大公子，真正百里挑一的人，可惜年紀(jì)輕輕便患不愈之癥...”
　　“誰說他患病啦？”
　　“…那是？”
　　說話的人壓低了聲音：“明公子有個情人，城東樂正家的，叫樂正安，很惹眼的一對兒。當(dāng)年很多人見到他們一起游山玩水。明家看不過去，就有人給明公子做媒…”
　　“后來呢？”
　　“樂正家公子興許是娘胎里落了病根兒，去了...，那以后，也沒人再提給明公子娶親的話了…還道這事就罷了，誰知…”
　　誰知他情深如此。

　　*********************

　　郊外。
　　遠(yuǎn)山環(huán)繞，天然形成一個深谷低地。谷里有一條小徑，兩旁是平整的柔軟的草地，間雜著各色小花，蜂蝶在上面流連。
　　眠城的天終于放晴。低而厚重的云層散開，露出藍(lán)的透亮的天空。陽光溫柔地穿過云層灑下來，暖暖地照拂著兩座墳塋。一座尚是新土，一座芳草萋萋。
　　沉郁走出谷口，望著身后被綿密木林擋住的入口，她轉(zhuǎn)身往前走，她知道一直走下去的話，她會遇見一個向她走來的青年——
　　他身姿沉著，手執(zhí)雨傘，另一只手里是一束海棠花。
　　緩緩地向她走來，和她擦肩，再錯身而過，走上相反的方向。
　　沿著她來時的路，行至山谷深處，在那座長眠著一個叫樂正安的少年墳前，微微傾身，放下一束海棠。

　　*********************

　　很多事情就從此決定了
　　在那樣一個盈滿了
　　冷香的春季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