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

　　作者：古泉

　　這是一個無聲的世界——只存在他和她……

　　早晨沒有鬧鈴，他也會醒來，溫馨的屋子里已經(jīng)有了妻子忙碌的身影。
　　起床，刷牙，洗臉，呼氣，吸氣……
　　發(fā)鬢已有了白霜，體力也有些不濟，男人小心地梳理著發(fā)梢——他不希望她看見衰老如此的他。
　　溫柔的妻子細心地摘去落在她費心漿洗的白襯衫上男人掉落的黑發(fā)。
　　天氣涼了，我給你加了件厚外套，還有，快些趁熱吃了早飯。
　　妻子還是如此體貼，男人望著整天忙里忙外的她心里竟有著隱隱的刺痛……
　　下雨了！年幼的女兒俯在窗口——外面漂著細密的雨絲，路面上已經(jīng)撐開了無數(shù)五彩繽紛的傘花。
　　我來送女兒吧。男人一邊胡亂塞著早餐一邊說：雨天車堵，你上班別遲到了。
　　好……那你要小心。妻子望了望窗外，她明白自己丈夫力求完美的性格，而絕不遲到則似乎是他做人原則中最重要的一條。
　　在學校門口放下女兒，看著女兒撐著小花傘，一蹦一蹦地走進學校，他加足馬力往公司趕……
　　——他的秘密。
　　雨絲變得越來越稠密，男人望著前方。
　　——他唯一的秘密。
　　公車一定很堵，不知她會不會遲到？天氣也很涼，不知她有沒有多加件衣服？這些日子看她如此消瘦，不知她有否好好吃飯？
　　——他藏得最深的秘密。
　　來到公司，匆匆與保安打招呼，匆匆停好車，匆匆走過還空曠無人的廠區(qū)。
　　他跑進廠房，跑上樓梯，跑過走廊，跑入車間。
　　她在那里！穿著整潔的工作服，梳理得得體大方的烏黑頭發(fā)，白皙潔凈的面容，還有溫柔美麗的眉目……
　　她——男人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
　　微笑、點頭，然后他離開車間回到自己的崗位，開始令他滿足的一天。
　　他和她從不交談，雖然他們早從小學時起就已相識……

　　這是一個寂靜的世界——只存在她和他……
　　清晨沒有天光，她也會醒來，空蕩的房子里只有自己寂寞孤獨的影子。
　　起床，刷牙，洗臉，吸氣，呼氣……
　　臉色越來越晦暗，眼角也有了皺紋，女人仔細地打理著妝容——她不愿意他瞧見如此憔悴的她。
　　陰冷的房間，孤獨的女人在屋里徘徊，呼出的熱氣仿佛都能凝結(jié)成冰霜。
　　自己為自己準備冬衣，自己為自己準備早餐。
　　注視著黑暗餐廳墻上搖擺的掛鐘，女人心里不斷感覺到若有若無的酸痛……
　　拉開窗簾，天空中飄舞著紛紛揚揚的雨珠，女人沉默地望著室外，樓下漂浮著朵朵暗淡無趣的傘面。
　　女人搗著碗里毫無滋味方便面，卻難以下咽：下雨天還是早些出門，不要遲到。
　　她將完全沒有動過的面條倒入了垃圾桶，收拾東西，背上皮包，走出房門。女人從不遲到，以前不會，現(xiàn)在更不會。
　　默默地走下樓梯，混入洶涌的上班人潮，站在擁擠的站臺上，她著急往公司趕……
　　——她的秘密。
　　上車、下車、換車、再上車、再下車……
　　——她唯一的秘密。
　　交通非常擁擠，不知他會不會遲到？天氣真的很冷，不知他有沒有多加件衣服？他最近很忙，不知他的妻子有沒有好好照顧他？
　　——她藏得最深的秘密。
　　走進公司，在門口打卡，走進大樓，走上樓梯，走進更衣室。
　　她更換衣服，梳理頭發(fā)，跑進車間，安然坐下。
　　他在那里！雖然氣喘吁吁，可仍然這樣神采奕奕，整齊的儀容，高大挺直的身材，還有依然俊朗的臉龐……
　　他——女人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
　　點頭、微笑，男人走后，女人開始甜蜜地整理自己的工作臺。
　　她和他從不交談，雖然他們相識的時間開始在小學……

　　從小學時，他便看見了可愛動人的她，他不和她說話，因為她是如此的高不可攀；
　　從小學時，她便瞧見了清秀英俊的他，她不和他說話，因為他從來沒有和她說話。
　　在中學時，他的眼里便只有溫柔美麗的她，他不和她說話，因為她身邊說話的男孩并不缺少他；
　　在中學時，她的目光就追隨高佻俊美的他，她不和他說話，因為他不知道她一直等待的只有他！
　　最后，他不得不離開她，因為那個時代決定了他不再遠離；
　　最后，她不得不離開他，因為那個時代選擇了她終將離去。
　　他日日夜夜念著她，卻只能在父母的注視下娶妻、生女。在遠方的你一定能找到屬于你的幸福，因為你是如此完美……而我什么也不是，他滿懷感傷的想。
　　她夜夜日日想著他，從不理會如云的追求者不懈的追逐。在故鄉(xiāng)的你啊還會不會一直等待著我？也許終有那么一天……我還能再遇到他，她滿懷希望的想。
　　一年、五年、十年，他始終不愿意離去，勤懇的工作帶給了他職位，豐富的經(jīng)驗使他獲得了令人羨慕的幸福生活。
　　一年、五年、十年，她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去世的父母留給了她財產(chǎn)，愧疚的政府補償給了她一份縫紉女工的工作。
　　也許，我再也見不到她，他每天第一千次地回想；
　　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她第一次踏上崗位時想。
　　可她在那里！她在那里！在新工的隊伍里他看到了她！
　　可他在那里！他在那里！在經(jīng)過的人群里她看到了他！
　　她難道還沒有結(jié)婚？沒有孩子？難道她一直等待的真會是他？他不敢想，不敢想。
　　他已有了美麗嬌妻，可愛女兒，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讓她遇到他？她一直想，一直想。
　　點頭微笑，他早已失去了愛她的資格……
　　微笑點頭，她早已錯過了愛他的機會……
　　就讓他這么看她一輩子吧——就算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就讓她這么看他一輩子吧——就算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每天，第一個來到她的身邊，成為這個早晨最先看到她微笑的人，他是何等的幸�！�
　　每天，清晨便早早守候在這，成為這個早晨最先迎接他笑臉的人，她又是何其快樂……
　　那是一個無聲卻美好的世界——即使永不交談。
　　那是一個寂靜卻幸福的世界——即使永不示愛。

　　長久來一直蒼白、虛弱卻死撐著的她，終于在那天突然地暈倒。
　　長久來一直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她的他，第一個沖到了她的身邊。
　　摟著她輕飄飄的身子，他好像摟著一個太容易破碎的美夢。
　　靠著他硬邦邦的胸膛，她似乎靠著一個太容易消失的虛幻。

　　這是他們第一次的□□相觸。
　　蒼白的醫(yī)院，蒼白的病房，蒼白的話語，連思緒也變得蒼白……
　　暗淡的心情，暗淡的空氣，暗淡的眼神，連呼吸也變得暗淡……
　　病房里人來人往，男人默默地立在壁角，他的目光無聲地一遍遍撫摩著女人。
　　病房里人去人留，女人安靜地睡在床上，她的視線寂靜地一次次安撫著男人。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女人在寂靜中無聲地呼喚……
　　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男人在無聲中寂靜地召喚……
　　你為何不早去醫(yī)院如果可能你就不會離去……男人在寂靜中看著她。
　　如果我哪天去了醫(yī)院我就會少看見你一天……女人在無聲中望著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的交談。
　　傻瓜！男人晶瑩的淚滴在了他們首次交握的手。
　　傻瓜！女人純潔的淚淌在了他們緊緊纏繞的手。
　　我愛了你整整一生……女人說。
　　我的一生都在愛你……男人說。
　　男人望著女人，女人回望男人……

　　他們是一對天下最白癡的戀人！
　　他們是一對天下最可憐的戀人！
　　他們是一對天下最癡情的戀人！

　　女人死去了，她是帶著滿足和幸福的微笑離去的。
　　女人死去了，她把自己所有的財產(chǎn)都留給了男人的女兒，雖然她從沒有見過她。
　　女人死去了，男人也仿佛跟著死了……
　　他像往常一樣上班，他第一個來到工廠，他長久凝視著永遠空蕩了的工作臺。
　　時光仿佛可以倒流，男人似乎又回到了他們無憂無慮的孩童時代，他又可以遠遠望著永遠也摸不著的她，又可以望見女孩悄悄回眸中愛戀、羞澀的目光……
　　……
　　他不再吃飯，他不再喝水，他不再說話……
　　他不再需要生命，因為他的命早已經(jīng)遠去。
　　他留下了他所有的財產(chǎn)，他留下了他唯一的女兒，他留下了深愛著他的妻子——那個他在身體上從來沒有背叛過的妻子……

　　一座墓碑豎立了起來，兩個從沒有結(jié)合的人，現(xiàn)在終于可以緊密地相偎在了一起……

　　那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那是一個寂靜的世界。
　　——只存在他和她。

　　妻子說：這是他們的世界，就讓他們永遠在一起安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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